《所有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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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乡愁-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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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长当总司令了;
  部队要打大仗了。
  护身符敲打着他的胸口,他把它捧起来,在枪子儿咬出的坑上吧哒亲了一小口。就这么一亲,金有种脚下慢了一拍,后边校长的马夫老杨猛踩了他的脚后跟,痛得他惊声###,回身就煽了老杨一耳光!老杨是河南人,从前做过少林寺的火工,脾气大得很,挨了耳光,一老拳就回敬了过去。两个人厮打起来,场面立刻大乱了。几个军官冲过来拉,非但拉不开,还平白挨了几拳脚。校长气得脸煞白,大骂“娘希匹!”拿军靴在一人身上狠踢了一脚,两个狠将这才罢了手。
  回到军校,他俩还没气顺,老杨嘲笑金有种的自行车是废铁,金有种却不敢讽刺校长的马是狗屁,就骂老杨是马屁。老杨火了,金有种也火了,众人要看热闹,就鼓吹见个高低嘛!于是老杨就骑了东洋马,金有种就骑了自行车,红了眼睛,干起仗来。老杨拍马冲过去,金有种多了个心眼,拨转车龙头就绕着操场跑,老杨哈哈大笑,紧追不舍。跑了两圈,老杨人马俱很得意忘形了,金有种突然一提车龙头,转身迎着东洋马冲来。东洋马猛然受惊,直起身子,前蹄悬空,一阵哆嗦,竟活生生把老杨摔了出去!金有种架了车,扶起老杨,连说得罪、得罪!老杨摔得灰头土脸,想吐他一口唾沫,却连这点劲也没了。
  有人立刻报到校长室,校长大怒,说:“一开战就把你们送敢死队。”
  两个人立正敬礼,大声说:“是,校长!”
  校长骂:“活得不耐烦,就直接去堵枪眼。”
  两个人又立正敬礼,大声说:“是,校长!”
  校长咬牙道:“堵枪眼不过瘾,就绑在炮弹上,直接射出去。”
  两个人再大叫:“是,校长!”
  校长哼了声,浅笑起来,说:“娘希匹,便宜你们了,去太阳下给我站满八小时。”
  八个小时,刚好错过午饭和晚饭,而太阳烤得他们的汗水可以盛满两饭桶,最后双双栽倒在地上。金有种哑声说:“老杨,服了吧?”老杨咕哝道:“什么废铜烂铁!当心下回俺的马蹄踢破你的卵……”金有种不觉摸摸下身,觉得踢破了卵真是很可怕的事。
  第二天,金有种神思恍惚,在校园里东晃西晃,晃到伙食团,那是他的老窝子,大伙见了他挺亲热,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他不吭气,拣了根油条在嘴里嚼。
  再晃到卫生院,从一个挂了白窗帘的窗口下晃过,女护士喜盈盈地冲他直叫小马哥,他点点头,走过去,又走回来,看见窗前桌上,插着一束蓝色勿忘我,花瓶竟是一只炮弹壳。他敲敲脑门,嘿嘿笑了。
  一小会儿后,他就已经从炮兵科抱走了一堆炮弹壳,黄澄澄的炮弹壳映出暖融融的光,映得他的脸说不出来的快活。他是铁匠出身,对付炮弹壳绰绰有余,再过一个时辰,他把它们解成了大小不一的金属片,焊在自行车的上下、两侧和中央,牢牢护住了他的手、脚、胸口,头部是一个盾,却掏了两个眼,活像是夏商时代的面具。而整个自行车从正面看,则不啻是一辆金光闪闪的装甲车,他的卵就藏在装甲的正中间,为此他最满意。 。。

第七章 死的光荣(2)
后来他蹬在车上,叫校长的勤务兵给他来一枪。勤务兵嗫嚅说:“我不敢。”金有种就骂:“娘希匹,我死了又不让你偿命!”勤务兵闭上眼扣了下板机,枪子儿碰在装甲上,当地一响。金有种安然无恙,在装甲后大笑:
  “就当是你放了一个屁。”
  三一
  南昌城久攻不下,校长的脸都拉长了。老杨几次提了大刀片子,嚷着要去打冲锋,都让校长狠狠一瞪,给堵了回去。南昌城下遍地都是弟兄们的尸体,火药味和焦臭味在11月的秋风中漂浮。庄稼早已被孙传芳的队伍抢割,大地一片荒凉。如果摧不毁南昌这个堡垒,那么整个江南都依然对北伐军关闭着门户,而时令已是霜降之后,寒意正挟着立冬、小雪而来,伤兵在怅望秋野,悲观情绪在军中悄悄流布。但这一回,让金有种非常吃惊的是,校长居然没骂一声“娘希匹”:他只是久久坐在帐篷里一口弹药箱上读曾国藩的书,《挺经》。
  金有种不解,问老杨,这时侯读这种书有啥用?老杨睥睨地看他一眼,说:“打碎了牙往肚里吞。”有种吃惊地看看老杨的嘴,他满口牙齿比牲口还结实,说什么屁话呢!
  在北伐军的又一次冲锋被击退后,校长终于放下曾国藩,步出了帐篷来。金有种最佩服校长的地方,就是除了那次拿短枪抵住自家的脑袋,任何时候都是军容严整的,白手套、军靴一尘不染。校长步出帐篷,一直朝着前线走。老杨一手牵马,一手提着大刀片,杀气腾腾紧跟在后边。有种很想煽老杨一耳光,因为他太像推校长去问斩的刽子手。很多人都跟了上来,副官们,参谋们,还有伤兵、火头军、特务连,乡下摇着尾巴的狗,走成了灰蒙蒙的一大片。雨水细细地飘起来,如到处乱飞的小虫,金有种眯着眼,推着自行车,他想日怪,校长这就带着我们去堵枪眼啊?他算了算自家的年龄,还真不到死的时候呢,就飞快地转着念头,寻思是趁乱开溜,还是一块去视死如归呢?那回舍命救校长,说实话是有一点后怕的。然而,他还没有想明白,校长的步伐就嘎然而止了。
  他们已经走进了最前沿的壕沟里,南昌城楼千疮百孔,仿佛伸手可摸,却又遥不可及。趴在沟里的士兵个个一脸泥、一脸血,见了校长眼睛一亮,随即又灰了下去。壕沟外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还在慢慢地蜷缩,冷得哆嗦。一个头上缠了纱布的军官带着哭声向校长报告,他枪毙了好几个逃兵,还是没法前进一步。校长听着,没有表情。阵地那边,蒙蒙细雨里,有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在等着这边的人。城楼下边的门洞,堆着沙包,架着四、五挺机关枪,等着送今天的死鬼们上路。
  校长拍了下那可怜的军官,说,“你是一个勇敢的革命军人。”军官啪地一个立正。校长又说:“但还可以更勇敢……传令兵!”
  金有种大叫一声:“到!”
  “你进城,给孙传芳传一个令。”
  “…………”
  “听见了没有?”
  “是!校长!”
  壕沟里一片哑静,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校长葫芦里要卖什么药。金有种定定神,小声问:“是传一个什么令?”
  校长倒剪了双手,踱了一步,说:“就传:娘希匹!”这是金有种最后一次听到校长说这三个字,他一下子笑起来。
  大家也都哈哈大笑了,气氛活跃了很多,都以为校长在说笑话呢。但还没等笑完,校长踢了金有种一脚:“还不快去?”金有种一愣,鼻子忽然酸了,啪地一个敬礼,说:“校长,有种为革命捐躯,请转告我爹娘一声。”壕沟里笑声猛然一收,冷风吹着,雨水湿了脸,都铁一样地沉默着。校长板着脸,看了看老杨。老杨叫道:“俺陪他!” 。 想看书来

第七章 死的光荣(3)
金有种掌好车龙头,老杨跨上后座,手里大刀换了小媳妇回娘家的竹篮子,里边装满揭盖的手榴弹。金有种正要一蹬,老杨叫声“慢”,他把皮带解下来,把双腿绑在脚架上。校长看看有种,有种也把皮带解了,把左手绑在龙头上,悄悄绑了个活结。老杨说:“那只呢?”有种右手扬起来,举着一块白纱布。老杨骂:“俺们是去拼命的,还成了投降不成了!”有种笑:“兵不厌诈嘛。”看看校长,校长把脸别过去,就像没听见。
  一眨眼,一车两男儿,冒死向着南昌城冲去。雨已下过好一阵,空气干净,路有些溜滑,自行车刷刷地跑着,金有种感觉真是轻快得要命。他想,老子就这么死了,划算不划算?一颗枪子儿迎面飞来,“当”地打在土造的装甲上,车子一趔趄,他赶紧稳住了,就在这一刹那,他把左手的皮带解开了。
  校长和参谋们、副官们,还有那个不走运的团长,齐刷刷举着一排望远镜,目送金有种和老杨驶入烟雨、恐怖中。校长厉声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就是要你们看一看,我调教的兵,是如何不怕死。”他把手掌握成拳头,再由拳头变为手掌,手掌如刀,有力地在空中劈刺了一下。
  金有种右手挥舞的白纱布起了点作用,在他看清城楼下的沙垒前,都没遇到像样的抵抗。他正盘算如何了结这场戏,对方的机关枪一齐开了火,枪子儿跟暴雨似地扑过来,倾泻在装甲板上,金有种使出吃奶的劲,也只能艰难地往前挪。
  “娘希匹,”他想着校长要捎给孙传芳的口信,大叫老杨:“你他妈的快扔手榴弹啊!!”
  但是老杨偏偏不,他铁了心去死,他要近到可以肉搏的距离,才会拉响导火索。金有种剩下能做的,就只好硬着头皮上去了,既然寡妇的死鬼丈夫说,传令兵要迎着枪子儿上,那就把自己交待出去吧。但是,孙传芳就连这点念想也没留给他,他从挡板的小孔里瞄见,城门洞里推出了一架大炮来,炮口缓缓落下,正平平地对着自己的胸口。霎时,他心里雪亮,这哪是堵枪眼,分明就是填炮筒!要在平时,他脚下一蹬,自行车肯定就撞上炮身了,但现在他脚一软,泥一样栽下去。
  当自行车在校长望远镜里栽下时,机关枪的声音一下子停了,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期待。他把手举起来,举得高高的,也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城门洞口,突然一声巨响,气浪冲天,十几顶军帽在空中冉冉地漂浮……校长把手一劈,那憔悴的团长哑声###:“冲啊!”率先跨出了战壕。无数的兵像从地里冒出来的土豆,都一齐随着他向前滚,并发出哇哇的鸣叫声。
  南昌城破了。在城门洞口,找到被炸飞了上半身的老杨,他的两腿还牢牢绑在变形的自行车后座上。但金有种已被炸得无影无踪了,秋雨淅沥,越下越酽稠,在一堆血水横淌的残缺尸体中,根本无法辨别谁是金有种,只在几丈外,光秃秃的麦田里,拣到了他的护身符。校长站在雨中,缓缓道:“他们的死,是很光荣的。”
  半年后,护身符和自行车被辗转护送回武昌郊外的包家镇。包双双咬牙摸着炸歪的车龙头,摸了又摸,大叫一声,当场昏死了。
  三二
  四年前,金有种丢下包双双出走后,包铁匠夫妇气得拿脑袋直往墙上撞!镇上的女人都来劝,骂金有种是花心大盗,早晚天打五雷轰。双双却不哭、不闹,一声不吭,收拾了一包自家的衣服,推开众人,径直走进了金满堂家。金满堂夫妇慌了神,料定她是来寻死觅活的。她却挺着大肚子,恭恭敬敬朝他们鞠了躬,叫了声: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七章 死的光荣(4)
“爹,妈。”
  金满堂夫妇赶紧扶她坐在床沿上,又张罗着要给她煮荷包蛋。但双双一横手,拦住了。她说:“我人是有种的人,肚里怀的是金家的种,走哪儿我都不害臊,从今往后,我是二老的儿媳妇。”说着,就要跪下去,金满堂老婆赶紧把她抱住,叫一声“我的儿……”自己先哭了。金满堂垂头抽烟,找不到话说。
  包双双进了金家,金家就像多了个儿子。她没金有种吃得多,却比金有种做得多,灶头、田头的活路,样样都利索。江汉平原上开镰割稻子的时节,她肚子里一阵绞痛,手里还攥着镰刀,仰面倒下去,就把儿子生在了一片厚实、金黄的稻草上。双双望着宽阔、眩目的天空,咕哝着有种的名字。儿子血肉一团,竟没有一点哭声。直捱到天色麻麻黑,金满堂老婆去寻儿媳妇回家吃饭,才发现自己当了奶奶了。
  金满堂慎重地请了个算命瞎子回来,给孙子取名字。
  瞎子说:“人间富贵,莫过于珍珠如米、金如铁。现成的好名字,就叫他金如铁吧。”
  双双摇头,说:“我的儿,不稀罕金如铁、玉如铁、金满堂、银满堂。只要他吃得饱、穿得暖,一辈子守在我跟前。”
  金满堂红了脸,但对儿媳有愧,向来凡事依她,就让她自己取。双双想了想,说:“暂且先叫着稻儿吧,等有种回了家,再让他取大名。”金满堂觉得儿媳有主见,守妇道,自然是答应了。
  稻儿小小的,虚弱得简直不像有种和双双的儿子,三天睁眼,七天才哭出第一声。双双的###饱胀得不得了,稻儿每次吸的却不满一小勺,吸完还打个嗝,全都喷了出来了。恰好包忠良的三姨太也生了个女儿,没奶水,就差了管家来请双双去当奶妈,报酬嘛,随她提。金满堂不点头,也不阻拦,任双双自家拿主意。双双就冷笑一声,指指墙上发黄的“革命功臣”四个字,说:“你家小姐也配么?!”管家恼羞成怒,瞄一眼双双怀里面黄肌瘦的稻儿,恶语道:“造孽,奶水流成河,倒要把革命孙子饿死了。”
  稻儿挨了咒,此后发烧不停,腹泻呕吐,吐奶水、白泡泡、黄胆汁,脖子发硬,身子烫得如一块火炭。请了郎中来,都没哪个敢下药了。郎中说:“我只能医病,不能医命……送到庙子里去吧,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双双立刻拿袄子裹了稻儿,大踏步就往村外走。金满堂夫妇心急腿慢,跟在后边赶。沿大堤逆江而上三十里,有一处镇江寺。即便那儿真有灵丹妙药,这三十里也是远了些,走了一个时辰,双双手里越抱越沉,拿手指到稻儿鼻孔探一探,竟试不到一丝出的气,双双傻了半晌,仰头嗥了声“天!”泪水滚滚而下,啪嗒啪嗒都打在稻儿的脸上。无论是挨父亲的打,还是被金有种抛弃,她都没这么伤心过。这会儿她哭了,是咬紧了嘴唇,闷闷地哭,金满堂夫妇站在一旁,吓得手足无措,浑身哆嗦。不晓得哆嗦了好久,可能就一小会儿工夫,长得却像一百年,百年之后,听到一个和蔼的声音(和蔼如自天上来):
  “贫尼有什么可以帮助施主吗?”
  说话的是一个穿灰袍的老尼,她身后几步远,是一圈粉墙围住的小小铁相庵。金满堂结结巴巴把事情说了,老尼说:“赶紧进庵吧。”
  金满堂急了,说:“合适吗,庵里全是尼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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