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的推断没有错,随着安的指引越来越深入,陷阱也变得越来越隐蔽,防御力量也从最开始的简单软件变成了具有思考力量的初级智能体。
他们在林中奔走了大约二十公里路,遇上了四只防御队伍,大卫和查理将他们无声地谋杀在林中。
“这儿开始有我想要的东西了,数据接口非常明显,我也在表层看见了关键词。”查理说,他的手放在一棵年幼的树上,他看了看前方的空地,“先停下,让我从这儿再切进去试试。”
这头座狼跑到了指示荧光最聚集的地方——一个林中透光的空地,他用爪子刨了刨土,将头抵在一棵老树上,他闭上眼睛,他的思维开始进入树的身体。
“古老的书库、古老的数据……我看到重重叠叠的名字……有时间写在里面……这就像精灵,他们试图和任何一种生物对话……”查理慢慢地说,他已与那些树连为一体,他将自己的精神置于树的脊髓中、枝叶中。根叶在上,他在其中不断地搜索。
这画面在安看来非常奇异,查理的身体庞大而凶恶,却像精灵般与树对话。但他心中清楚,这一过程无非是在数据库里进行检索和数据下载。
大约70秒后,查理睁开了眼睛:“下载完毕。一小部分的资料已经拿到,还有些深层资料需要继续向前走。我不能在这儿进行解锁,那会被发现。”
“这森林黑得令人不舒服。”大卫说。
“非常不舒服。”查理回答。
安感到呼吸困难,对查理和大卫来说这儿仅仅是不舒服,但他已经无法行走。如今他深刻的意识到这儿氧气不足,森林在不断地挤压他。它对外来者的态度非常明显,让人想起小说里的老林子和脾气糟糕的老柳树。
他们穿过一整片几乎没有光的阴暗地区,走到了森林里树木最密集的一个区域。四周充满了青苔的潮湿味道,水汽沾满全身。
查理又一次开始对话树木,他将爪子放在裸露而出的粗壮树根上,将自己的精神又一次注入树木。
这是一种精神上载内部的精神上载,他进入了树的脉络。他在脉络中向前走,在黑暗中向前摸索,在暗河里乘船而行,他在钢铁般的黑暗中看到了无数的名字、无数的故事,它们堆放得非常符合逻辑,像植物气孔的排列般整齐但不那么规则。
他在那儿搜索、行走,下载必要的资料,他将金蝉的资料从数据库里硬生生地抓出来,捏在手心。
“座狼,快点儿,我们被一大批防御力量发现了。”大卫说道。
“我听见了他们,我也拿到了资料,”查理断开连接,“战斗准备。”
一群乘着巨狼的骑兵从林间钻出,将长矛指向查理和大卫。
查理弓起身体,伸出利爪,金色和灰色的毛发在脖子后面竖起。他扑上去,咬住一只巨狼的脖子,将爪子伸出另一只巨狼的身体。
没有任何血,没有任何咆哮,巨狼从实体形态变成了一行代码。
黑色的森林底色上,数字和字母像萤火虫一样闪闪发光。
一部分骑兵是人类意识,大部分巨狼都是人工智能。每一次查理和大卫攻击巨狼,他们的力量都打散了它的构架,赋予它快速的死亡,将它们变成一行一行不可执行的代码。
黑暗的森林底色上,数字和字母不断地跳动。
只有在此时,一些事实才会展现——这个被“魔法”掩盖起来的奇幻世界其底层依旧是代码,是无数复杂或简单的算法——那些书架和箱子是不同的存储方式,森林下部烂掉的树根是千年以来堆积于此,无法维护的代码,骑兵则是上载的意识,一旦令他们身负重伤,他们就会立刻下线,消失不见。
箭矢纷飞,如林中蜜蜂,安险些被长矛和箭矢刺穿。查理不断地在林中跳跃,躲避箭矢。
“放我下来。”安说,“这样你很难赢得过他们。”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边,到处都是陷阱。”
“我记得你对我进行的那些训练。我会等在原地不动,等待你解决这些人。”
“不。”查理坚持,他躲避着箭矢,挥一挥手将它们变成破碎的代码。
几只长矛朝安飞来,查理用爪子挡下了它们,疼痛令他皱了皱眉。
“集中精力和这些防卫者战斗。”安说,“我就这棵树下等你。”
查理顿了一会儿,将安放在树下,他回过身,重新汇入了战斗,他的身影在林中若隐若现,时不时腾空而起,将敌人撕成碎片。
安靠着大树躲避箭矢,他的呼吸变得更为困难,这儿的氧气越来越少。他感到手指尖端有轻微的瘙痒感,意识到脏器正承受巨大的压力。他的身体内部有痛苦的回响。
他扶住树干,试图得到支撑,就此刻,他的眼前闪过了金蝉舰队的战舰被击毁的画面。
宇宙中并无声响,战舰燃起大火……
他接入了数据库,以一个外人的角度看见了那场死亡,他看见了悬臂政府下令不去支援金蝉,让他们苦苦死撑直至覆灭,他看到了所有人的死……
因为痛苦,他全身发抖。
“半身人!”查理的吼叫将他从痛苦中揪出来,“注意你的后方。”
一只沙盒移动而来,它是一只巨大的蜘蛛。这儿实在有太多看起来不良的程序,它的任务便是将它们一一包裹,判断它们到底是否存在威胁。
查理根本来不及奔跑过来,它便用肢干抓住了安,将他缠在丝内。
10
查理眼睁睁地目睹了这一幕,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几乎冻结。
巨大的蜘蛛将安捆成白色的茧,藏于腹部。土地开裂,出现巨大的黑洞,蜘蛛将茧扔向地下。
“放开他!”座狼吼道,他跃至空中,伸出厉爪,向前扑去。
突然,他的身体被一道突如其来的树木屏障所遮挡。
制作屏障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身后的兽人大卫。
“一旦碰到沙盒,你的命运就和安一样。”大卫赶到查理的身边。
箭矢在他们的身边如雨点般落下,箭头射穿了查理的皮毛,他的鲜血流在地上。
“你毫无权限。如今我们在数据库内部,根本毫无胜算。快点走,座狼!”
“我不能留他在这里!”查理打碎大卫建造的屏障。
树木碎成黑玻璃,融入土地。
蜘蛛已经消失不见,它重新爬回了高处。查理看着吞没安的黑色土地,用爪子疯狂地刨土,完全不顾身后的箭矢和长矛。箭头不断地扎进他身体,他的血染红树根和地面。
“带着证人的资料回去!”大卫喊道,“我们没有引起多少注意,这是基本防御力量,这儿只有少量的人类,我们的攻击也做了隐藏,他们会以为这是系统的Bug。半身人只是被锁在沙盒里。你有机会救他,但你不能自己死在这里。相信我,我很了解这种沙盒机制,他会没事,你可以来救他。”
查理没有回答,他依旧用厉爪抓着土地。
这动作毫无用处,他痛苦不堪、疼痛难忍、心如刀割,最终,他停下动作,转过身。
“我相信你,我们先离开这儿,我必须把资料交出去。”
查理变幻为一只穿绿褐色袍子的精灵,大卫则变为一只鹰王。
精灵灵活而果断地跃上鹰王的身体。老鹰的身体化为透明,箭一样地冲出森林。
*****
查理醒来时,大卫回到了遥远问候号的飞船网络,安却依旧在沉睡。
查理走到安的身边,用担忧而焦虑的眼睛看着安,他的内心充满悲伤、后悔、痛苦,但他没有多停留,便走到控制台前拨打电话给波尔,此刻他必须完成他应该做的事。
波尔以全息影像出现,她的身边是沙江、阿瑟希尔以及她的副官。
“审判将进行到下一轮,但我们拥有的时间并不多,悬臂政府向法庭请求,将下一轮开庭的时间定为30000秒后,那是说不到半个地球天的时间我们就要找到和说服所有的证人。”波尔的严肃并没有缓解。
“我正在将证人资料通过加密文件传送于你。”查理一边操作电脑一边说,“安向我和大卫指明了数据库的通路,但他被数据库的防御力量所捕获。好在我们的入侵没有打草惊蛇,安没有被判断为高级入侵力量,他只是被锁在中初级沙盒里。然而,如果我要救他,我就必须在数据库里大肆破坏。这一定会惊动悬臂政府,他们一定会对付证人。”
“我们会尽快找到那些证人。”沙江看着屏幕说,“但依旧需要至少10000秒,他们分散在银河系的各处。”
“10000秒太长了,时间在网络世界里会放大很多倍,我担心安难以支撑。”
波尔皱着眉头,这个严酷的帷幄官没有说话,她在进行思考。查理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是个敢于放弃一些事情换取最大效率的人,但这件事涉及到查理,她显得非常困惑。
“各位,”纳威亚在所有人都沉默时插话说,她看着眼前的屏幕,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进行敲击,“我将查理传递过来的资料和联邦政府公民资料以及天网系统进行了对比,目前还活着的、没有被鉴定为精神受损的军人一共是13位,他们中只有两位还居住在第三悬臂,其他的人大部分居住银河系各地。而在这个案件上,我们享有最高权限。我现在正在请求开启最高证人保护计划,”她继续敲击着键盘,“主控制者会在至多30秒内批准我的请求,这意味着11位军人会立刻得到保护。保护者来自悬臂中央政府,不会出现地方政府被第三悬臂政府收买的情况。这其实是一种很少使用的保护计划,但现在它必须被使用。而剩下的两位军人,我将找到他们,保护他们。至于说服这些军人做证,那就是沙江的事了。”
“你需要多少秒能够定位和找到位于悬臂政府的两位军人?”查理问,“我不希望居住在第三悬臂的两位军人受到伤害。”
“给我1000秒,查理。”纳威亚站起来,“请你相信我,我曾是政府的最高执行人。等待我的消息。”
之后1000秒的等待几乎是煎熬,查理坐立不安,他待在安的身边,握住他的手。
精神上载是这样残酷的事,一旦精神无法回到身体中,人与死亡并无差别。
查理痛苦、紧张、自责……他用手捂住眼睛,弯下‘身体,在心中莫数秒数。
他知道11个证人已经足够了,他知道1000秒的现实时间足以杀死一个沙盒里的人,但他还是做出了选择,他选择让纳威亚先找到那两位军人,避免他们被杀,他选择相信大卫那是个伤害性不大的沙盒,他选择相信安能够撑下去。
生命是那样重要的事,很多时候你必须做出选择。
他握住安的手,把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他用嘴唇贴着他的皮肤。他向所有已知文化中的神明乞求,向物理规则与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乞求……
他的等待终于、终于、终于有了尽头,那是在809秒之后。
波尔传回了消息,他们已经将11名军人纳入保护计划,并找到了另外两名军人。
“在审判前把安救出来。”波尔说,“他们现在只以为安是普通常见病毒,一旦他们看到证人,就会知道数据已经泄密,他们会翻找数据库记录,把安从沙盒里抓出来,囚禁他,作为威胁我们的把柄。”
“我会把他救出来。”查理一边连接数据上载贴片一边说,“证人已经全部纳入保护计划,进攻数据库不需要蹑手蹑脚,我会把那儿翻个底朝天,带他回来。”
他的眼睛红如血,血液在血管里燃烧。
*******
红色的斗篷迎着风飘扬,几乎遮盖了太阳。
蔚蓝的大海化作彻底的鲜红,土耳其蓝的荧光数据管道化为晚霞之红,白色的船帆化为干涸的血之黑红。
这世界仿佛被血洗而过。
“主教!”船上有人恐惧地喊道。
在远处的天空里,一个穿着黑色神父装、披着红色斗篷的男人停在天际,他的胸口有个白色的十字架标记,十字架上缠绕着蛇与毒藤蔓的纹样。
他是在网络中消失已久的主教,他经过的每一处都被标记为红色,这个数据交流港的一切已经为他所有。
主教的斗篷是一种奇异的红,如火焰般燃烧。每个角度看上去,颜色都在产生巨大的变化,它时而是玫瑰的冷红,时而是黑褐的暖红,更多时候,它类似于血液,它既是静脉血的暗红,又是动脉血的鲜红,也是枯槁血的黑红。
主教悬在空中,像是由风力或磁力一样支撑向前。他夺取资源的速度太快了,整片海洋都已经变成红色,悬臂政府的岛屿和天空也已经被一团猩红的雨云所包围。
主教无声无息地快速移动,他切断了这个模拟场景里的所有声音。
世界好似真空。
没有人看见手术刀,这个数据库的幽灵正在加固一些东西,削弱另一些东西,在电力的总网里动手动脚。
主教移动到了第三悬臂的岛屿,草地由嫩绿转为血红,天空降下红雨,铺天盖地的血席卷大地。
这个网络里的传说人物喜欢将属于自己的东西染上自己的色彩,他夺取权限后会修改显示模式。
世界如血红色的水球,被他握在手心。
主教深呼吸,像感受自己的身体一样感受这片土地,他飞过红色的原野、血色的城堡、玫瑰色的雪山……
当他来到那片森林之前,他看见了一些抵抗力量——有些智能体和人类意识在死守森林。
这些力量夺回了一点儿权限,但主教并没有迟疑,他从他们手里把那些东西重新抢过来,纳入自己的囊中。
他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急切地希望拥有一切。他的权力感在熊熊燃烧。
手术刀并不担心主教会遇到危险,但他还是在做自己能够做的。这幽灵在网络里待了太多年,他了解这儿像了解他的家,只因他不是完全的人类也不是完全的人工智能。
手术刀加固主教的线路隐藏,并将遥远问候号放置在一个最不会被追踪的位置上,他对遥远问候号很温柔,这是一个飞船管家对飞船的温柔,而他心爱的人工智能和他的挚友也都在那艘船上。
他同时也在做削弱的事,他找到悬臂政府网络特工的所在地,切断他们与数据库的联系,他并没有做得太复杂,这幽灵造成了一些简单的停电,而这些断电造成的攻击效果非常明显。
主教看着那些抵抗力量,他停在森林上空,用透明的保护圈将自己包裹在内。那些箭矢和火球撞击保护圈,但主教并没有动手进攻他们。
主教停在那儿,一部分没有实体的自我则潜入森林之下,从那些无法修复的代码中找到千年之前的漏洞,他举起手,从泥土下方直接包抄森林。
森林在一瞬间转化为血红,从树的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