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布包袱很有些重量,林初荷依言而行,打开包袱疙瘩,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待得真看见的时候,仍然禁不住大吃一惊。
那蓝布包袱里,静静躺着一大堆白花花的铜钱,皆是穿成串的,粗略数数,倒有一千多文。
“这是我的钱!”她立刻禁不住失声叫了出来。
“大哥,荷妹子的钱,怎么会在你那里?”简吉祥的表情说不上是恼怒还是惊讶,只管用那一双碧清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简兴旺。
“我……”简兴旺一屁股在石桌旁坐了下来,一手撑住头,闭了闭眼,困难地道,“纸包不住火,莫说我压根儿就不想瞒,纵是我存心把这事儿掩了,恐怕也是掩不住。荷妹子,你的钱,是……是你嫂子拿的。”
原来,前两日林初荷因为丢了钱,嚷嚷得满屋子人尽皆知,谭氏又当面撂下了要搜屋的狠话,韦氏当时就有些战战兢兢。虽然林初荷已经说了不愿再追究,然而回到屋里,她却仍旧是怕得全身直哆嗦。简兴旺觉得奇怪,问了她一声,她只推说不舒服。到了晚上,简兴旺收拾床铺,就在被褥里头,发现了装在布包袱里的钱。
韦氏是个老实女人,不等简兴旺发问,两条腿已经抖得好似筛糠,又不敢发出声音,只无声地流着眼泪,承认了钱是她趁着林初荷和简吉祥去了村里,其他人又在田里干活的功夫偷拿的,连声哀求自己的丈夫不要把事情说出来。
当时,简兴旺很矛盾。一方面,对于偷窃这种事他是深恶痛绝,但另一方面,媳妇儿大着肚子,他又是在不忍心看她遭罪,恼怒间甚至将桌上的茶壶打碎了。本从屋里出来想透透气,不料却恰巧撞见了蹲在院子里说话的林初荷和简元宝。
因为拿不定主意,那时当着林初荷的面,他只随便敷衍了两句,将事情混了过去。但是,接下来的两天,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韦氏的眼泪,和林初荷发现丢钱时那伤心失望的模样,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决定,要把钱还回去。
他本来是想悄声没息地将那一千多文钱偷偷搁回林初荷的匣子里,可没想到,韦氏竟是抵死不从,抱着那包袱便不撒手,两人在屋里就吵了起来。简兴旺生怕将身怀六甲的媳妇气出个好歹儿来,见吵得厉害,干脆就从屋里走了出来,正好遇上了从寒鸣山回来的林初荷和简吉祥。
“荷妹子。”他抱着脑袋咬牙道,“千错万错,全是我们两口子的错。你嫂子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她没见过世面,脑子也笨,这是一时想岔了。至于我,没能第一时间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你,也是因为我有私心。你要咋怪我,我都认了,只是看在你嫂子平常对你不错的份上,你能不能原谅她这一回?”
林初荷怔怔地看着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事实上,早在丢钱那一天,全家人被谭氏召集到东厢房,她就已经发现了异状。
人说出来的话有可能是假的,甚至连眼神,或许都会撒谎,但身体语言,永远都是最直接,最本能的。
谭氏说要搜屋那会儿,韦氏正搂着林初荷,一听这话,身上明显抖了一下,还紧紧拽住了她肩膀上的衣服,虽是极力掩饰,但这样的举动,仍然明明白白地透露出,她心里有鬼。等到林初荷说,这事儿就这么算了的时候,她又蓦地放松下来,其间的涵义,还用得着细说吗?
如果偷钱的是简如意,或许她心里还能好过些,毕竟,那个所谓的“大姐”,她从来也不曾放在心上,但韦氏不一样。
虽然韦氏在这个家里说不起话,没有地位,却一直力所能及地对林初荷好,口口声声说,把林初荷看做自己的妹子。这样一个亲姐姐般的人,做出这种事,会让林初荷觉得,自己被背叛。
“妹子……”西厢房门口传来一声呼唤,众人回过头,就见韦氏挺着大肚子,单手扶住腰,颤颤巍巍地扒在门框站在那里。
“妹子,这事儿不怨你大哥,都是俺一个人的主意,也是俺一个人做出来的,你别怪他。俺给你赔不是……”她脸上泪痕犹在,满面凄惶地道。
“嫂子,你有话过来坐下说。”林初荷瞅瞅她的肚子,以及她那副弱伶伶的模样,终究觉得不忍,放软声调,冲她招了招手。
韦氏摇了摇头:“俺没脸到你跟前去。”
“嫂子,你为啥……”简吉祥憋不住,霍地站起身来,皱着眉道,“荷妹子攒点钱不容易,每天家里酒坊地忙个不停,你咋就能下得去……下得去那个手?”
“荷妹子的日子过得啥样,俺都看在眼里,俺知道自个儿对不住她。”韦氏凄然一笑,“但俺们跟她一比,那更像是成天在泥巴地里打滚儿一般哪!俺们没她那本事,才来没俩月,就能哄得娘给她发工钱。兴旺每天从早忙到黑,不比谁少干一点儿活,那兜里,却是一个子儿都没有。二十郎当岁的人了,你让我……”
“可是……”简吉祥想说话,却被她一抬手打断了。
“吉祥,你听俺说完行不?俺这心里头,不知憋了多少话,今儿,索性就一气儿倒出来得了。”韦氏垂下眼帘,低低地道,“俺知道你想说啥,兴旺和荷妹子不一样,他是爹娘的亲儿子,家里指定是亏待不了他的。可,俺俩的日子过得也太憋屈了!打从俺嫁到你简家来的头一天,娘就看不上俺,俺家里穷,给不起好嫁妆,俺又笨,被人打骂,俺认了,可俺肚子里,怀的是你们老简家的种啊!”
“……大人不吃,孩子总要吃吧?俺肚子里这个,眼看着就七个月了,一天三顿饭,连一点油星儿都见不着,老这么下去,那娃子生下来,那肯定就比别人家的差。隔壁老孙家的春喜怀着身子那阵儿,人婆婆生怕亏了她,变着花样儿地给她琢磨好吃的,整日里嘘寒问暖,照顾得甭提多经心了。俺不敢要求那么多,但是……吃条鱼都要看她脸色,她亲孙子,她就一点不心疼?”
“俺拿了荷妹子的钱,不为别的,就是想给自己个儿买点吃的,把俺娃喂好点儿,让他生下来白白胖胖,健健康康。就算俺偷钱是错,俺这颗心,可没错吧?”
她一边哭一边说,当真是声泪俱下,林初荷就暗暗地叹了口气。
韦氏那种穷怕了的心情,她当然可以理解,但这并不代表,她做的就是对的。错就是错,没有任何借口可言。
“嫂子,钱我也拿回来了,这事儿,咱们以后就别再提了,在爹娘面前,我也肯定是不会泄露一句半句的。往后,你要是想吃点啥,你就跟我说,只要我买得起,就算再贵,我也肯定给你置办回来。”她软声道。
韦氏缓缓摇头:“你管得了俺们一时,还管得了俺们一辈子吗?”
林初荷简直是怒其不争,使劲拍了一下桌子:“嫂子,我说你能不能爽利点儿?无论你想要什么,你得开口说出来呀!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就算心里清楚,那也只会扮作不知呀!装聋作哑,这谁不会?自个儿想要的东西,就是得努力争取才对,有啥难的?”
“俺哪儿敢说,娘那么不待见我……”
“我真是要被你气死!”林初荷站起身,背着手在院子里逛了一个来回,“说话也得讲究方式方法,同样一件事,用不同的口吻、技巧说出来,效果就是不一样。你不会是吧?那今晚上吃饭的时候,你也别在屋里猫着了,出来跟我们坐在一处,我示范给你看!”
一更~
第126章哭诉
正文 第127章鱼趣
第127章鱼趣
傍晚时分,简阿贵等人从田间回来了,见林初荷和简吉祥归了家,少不得便要问上几句林家槐成亲的事,得知一切顺利,娶回家的新媳妇又十分懂礼能干,倒也是真心地为他们高兴。
林初荷与他说了两句,便帮着谭氏一起张罗了晚饭端上桌,韦氏果然怯生生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也在桌边坐了。
因为之前孟大夫吩咐要静养的缘故,韦氏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饭桌上,因此,冷不丁瞧见她,谭氏还真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没说什么,只冲着她翻了个白眼,便扭过头去,吆喝着让林初荷摆碗筷。
大伙儿都上桌之后,吃了两筷子菜,林初荷就一拍脑门,笑呵呵地道:“爹,娘,跟你们说件事儿呗,我的钱找着了。”
“唔,在啥地方?”简阿贵眉毛一挑,嘴角就弯了起来。
“是我自个儿记性不好,那天我跟哥进村儿,不是为了给我山上那个哥哥买贺礼的吗?我从那匣子里拿了钱,也不知脑子里哪根儿筋出了问题,就把剩下的全从匣子里捞出来,一股脑儿地塞到了床底下。今儿下午回来,我想打扫打扫屋子,往床下一瞅,乐得我都不知道该咋办了!”林初荷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
“你说你整天脑子里净瞎琢磨啥呢?”简阿贵笑骂道,“把家里搅和得这一通乱!”
“哼,废物,害得老娘跟着你生了半天的气,晚上觉都睡不好,你他娘的还有谱没谱了?再敢给我闹出这种事来,老娘活剥了你!”谭氏凶巴巴地斥道,然而看脸色,仿佛并不怎样生气。
“娘,我错了,我以后再不敢了。”林初荷就装了个可怜,又冲韦氏使了个眼色,道,“娘,我还有个好笑的事儿呢,你想听不?”
“有屁就快放,少跟老娘这儿卖嘴乖!”谭氏剜了她一眼。
“林初荷对她那副神情视而不见,乐颠颠地道:“这一回我山上那个哥哥成亲,把我娘可给忙坏了,人都糊涂了!好容易闲下来一点儿,还上赶着跟隔壁的大娘说话,问她家那儿媳妇怀着身子的时候,该吃点啥好。”
“你大哥刚娶亲,你母亲咋就问这个,莫不是你那大嫂……”谭氏的八卦之心立刻被勾起来,整个人都精神了,瞪着眼睛道。
“我也是这么想啊,那大娘,当时也是那么问的。结果我娘这才说,早点做准备,省得到时候抓瞎!你说可笑不可笑?”
“嘁!”谭氏非常失望,从口中喷出一口冷气。
林初荷可不管她是什么反应,自顾自说下去道:“那大娘就说了,说我娘也是怀过身子的人,还生了三个哪,咋连这个都不懂?肚子里有了娃,就得多吃些能补身子的东西,山里头买鱼不方便,就弄些野鸡啊啥的糊弄着也就罢了,要不然,吃鱼才是最好的哪!”
“依我说啊,那大娘还是在哄我娘。我嫂子如今就怀着身子,还不是跟咱吃的一样,拢共也只见她吃过一次鱼!所以,这大着肚子的人,其实也没那么精贵嘛!”
她说完,又嘻嘻笑了两声,就端起饭碗来。
谭氏自打知道此事无关八卦,便一直听得心不在焉,老半天才醒过梦儿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大声道:“死丫头,你这是拿话敲打我呢吧?不少字好大的狗胆哪你!”
“我没有哇,娘你咋生气了?”林初荷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地道,“我哪句说错了,本来就没瞧见过我嫂子吃鱼嘛!”
谭氏搁下碗就要揍她,简阿贵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这时候连忙一把拉住了自己的媳妇,有些犹豫地道:“按说,鱼那东西,其实也不算贵,咱村儿又靠着河,买起来也挺方便。秀兰肚子里那个,是咱简家的大孙子啊,多补补,那还不是该当的?你瞧人春喜,头一胎就生下来一个大胖小子,等咱家那娃落了地,要是瘦巴巴的,那也不像样,你说是不?”
谭氏虽然生出来一个不成器的简如意,让全家人跟着丢脸,但她仍然是一个十分好面子的人。听简阿贵这么一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过了一会儿,黑着脸对简兴旺说:“吃完了饭,上我那儿拿钱,明儿给你媳妇儿买条鱼,别让她出去嚷嚷,说我克扣她。”
简兴旺忙不迭地答应了,林初荷笑眯眯地看了韦氏一眼。
这事儿其实很简单,不是吗?只要把话丢出来,自然会有人帮腔,需要注意的,不过是拿捏分寸罢了。只要韦氏勤加练习,终有一日,必有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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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这日起,韦氏果然过上了有鱼吃的日子。虽然不能像春喜那样顿顿变着花样,但好歹隔个三两天就能打打牙祭,她心中的那股子气,也就逐渐平了下来,只是不知,今后会不会始终这样风平浪静。
林初荷在酒坊中又添了六七个半人高的石头大缸,就由她和顾老头负责,同时又吩咐林家槐他们适当地多送些野果来。那灵猴酿不愁买主,伙计们做起事来格外有劲儿,酒坊之中天天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简阿贵见林初荷如此懂事能干,也就愈加放下心来。
这一天,酒坊下工的时间比较早,简吉祥先一步回了家,林初荷收拾了东西,也慢慢悠悠地从里面晃出来锁了门,迎面就瞧见一棵大槐树后,一个湛蓝色的人影一晃而过。
她撇了撇嘴,走过去伸手一抓,就将沈醉从那树后头拽了出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又跑来做什么?”
“我若久不来,怕你挂念我。”沈醉勾唇一笑。
“我挂念你?谢谢你啊,我还没疯呢!”林初荷冲他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要走。
“喂,小媳妇儿!”沈醉自身后拉住她,“脾气太差,你既应承过教我识字,又怎能反口不认?”
林初荷甩开他,朝后退了一步,又看了看四周,皱着眉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行不行?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每半个月来一次,你今天跑来干嘛?——还有,你叫谁小媳妇儿?”
“你是这一户人家的童养媳,不是小媳妇儿又是什么?再说,这半个月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上一回我下山来,没寻着你,后又被寨子里一些事给绊住了,唯有耽搁到今日。”沈醉仍然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紧不慢地道。
林初荷挖了挖耳朵:“小媳妇儿也不是你能叫的。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摆出一副很帅的样子?你那张脸,的确长得还算不错,能吸引几个小姑娘,不过在我面前,你还是省了吧!”
“我知道我玉树临风潇洒落拓,你不用直接说出来。”沈醉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说正事,你还是得照旧教我识字才行,去河边。”
说罢,转身就走。
林初荷叫了他一声,他却压根儿只当没听见,背着手快步朝前走。左右无法,她也只得在嘴里“啧”了一声,紧跑两步跟了上去。
入了夏,环绕小叶村的这条小河,也逐渐涨起水来,但水流仍然十分清澈,站在岸边,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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