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方跟上她,也保持着沉默,没有多说一句话。
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在这条写满了男女间暧昧和缠绵的街上,一起,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所谓狂欢
走出了那条街,拐到了这座城市最负盛名的一条繁华商业街。因为大部分商店都到了关门的时间的关系,街上同样异乎寻常的喧闹。
钱曼妮猛然驻足,回头,对跟在后面的孔方喊,“喂,你跟着我无不无聊啊!”
孔方笑笑,“一起回家啊。无聊吗?”
“你刚刚怎么也在这儿?”
“碰巧啊!”
“巧你个大头鬼!”钱曼妮轻嗤。
“说话文雅点不行么?”孔方轻蹙眉。
钱曼妮轻哼了一声,没说话,抬脚继续走。
孔方继续无声的跟在后面。
“喂!”钱曼妮再次停下,这次,是停在了一家颇有名气的餐厅门口,“我饿了,想吃饭。你吃不吃?”
孔方抬腕看看手表,“都十点了,你没吃晚饭?”
“吃了,又饿了!不行啊!”她有些不耐烦,没好气的回答他,然后拾阶而上。
“他们什么时候打烊?”孔方追上去。
“瞎子啊你!自己看!”
“先生,我们是十二点结束。”迎宾小姐马上迎上来,微笑着回答,“两位么?请进!”
钱曼妮翻着手里的菜单,问,“你要吃什么?”
孔方轻摇头,“太晚了,我不想吃。你想吃什么自己点吧。”
钱曼妮冲他瞪瞪眼,“今天姐姐我请客,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她请客?孔方再次感到不可思议。
这家饭店是出了名的贵,她肯踏进来都是一大奇迹了。
现在又大方的要请客吃饭?她到底是怎么了?
他笑笑,“那不吃也要吃了。你做主吧,我不挑食。”
只见钱曼妮挥了挥手,叫来了服务员,刷刷刷的挥舞着手指,嘴里念叨着,“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等等!”孔方不得不打断她,“大半夜的你吃这么多油腻的东西做什么?还有,你点了都十来道菜了,还不够你吃的么?”
钱曼妮手上微顿,抬眼,不悦的看着他,“我出钱,我爱吃多少吃多少,我爱吃什么吃什么,你管得着么?!”
孔方气结。
还是站立在旁的服务员温柔的适时出声,打破了这两人火药味十足的气氛,“小姐,如果是两个人的话,确实有点多了。您现在已经点了十二道菜,而且都是主菜,差不多一千块了,可能真的会浪费……”
钱曼妮的枪口瞬间转向,对着那位服务员冷笑了一声,“以为我没钱么?”
说着,她还从包里掏出钱包,“啪”的拍在了桌面上,冷冷的说,“不管是现金还是信用卡,我都充足的很!你这是看不起人还是怎么的?!”
那服务员尴尬的红了脸,“对不起,小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做个提醒避免浪费而已……没事,您还要点别的么?”
钱曼妮竟然继续翻动菜单,大有还要继续点菜的架势。
孔方却绝不能允许她继续发疯,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菜单,交给服务员,“上一半就够了。还有,一盒酸奶,一杯橙汁。”
“你这个跟我作对么?!”她怒吼。
“只是不想和你一起疯!”孔方的声音终于带着无法压抑的怒气。
服务员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如获大赦的走开。
钱曼妮转过头,不看孔方,而是单手托腮,看着霓虹灯下的喧闹商业街。
沉默。
依旧沉默。
菜很快端了上来。
芝士焗龙虾,蒜蓉蒸扇贝,特色蹄膀,铁板牛肉,孜然羊肉,和竹林醉鸡汤。
很腻。很贵。店家很会做生意,全部都是那十二道菜里比较贵的那一半。
“小姐,有没有清淡点的蔬菜?”孔方皱眉问。
服务员微笑,还没有开口,钱曼妮已经插话了,“是你自己要去掉一半的!小姐,有什么青菜,尽管上,这个人属牛的。”
“你这人吃饭都不看搭配的么?”孔方就差喷火了。
“搭配什么?这不挺好的?我正好饿死了!”
服务员只好再次充分发扬勇当光荣炮灰的优秀革命传统,微笑着打圆场,“这样子,我们可以送两位一份时令蔬菜和一个水果拼盘。请稍等。”
孔方见过饿的,没见过这么饿的。
只见钱曼妮好像八辈子没有见过吃的东西似的,一股脑儿的,不停歇的,野蛮的,只往肚子里塞。什么吃饭礼仪,根本抛置脑后。嘴巴里还塞得满满的,手下却已经准备好了下一口。狼吞虎咽,不过如此。
孔方仅有的一点胃口也被彻底破坏,只是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杯子里的橙汁,看着她风卷云残。
“你慢点吃,好么?”他终于看不下去了,开口。
“唔?”她总算微顿了一下,肯分出一分钟的时间给孔方。努力的把嘴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不悦的回敬,“你这人真俗!知道什么是快乐么?吃!知道什么是狂欢么?饕餮!肉体的狂欢,是人类最大的解放,是人文精神的最好表达方式!尽情的吃,尽情的笑,尽情的发泄,尽情的跟随欲望!拼命的吃,玩命的喝,疯狂的笑,尽兴的哭,甚至是无休止的做 爱!用尽全力的去满足人自己的食欲,精神渴求,还有性 欲,这就是人活着的全部意义!懂么?!”
噗!若不是尽力的控制,他现在肯定又要把满口的橙汁直喷到钱曼妮的脸上!
他窘然红了脸,“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
钱曼妮冷哼,“所以说你是俗人,你根本不懂得人活着的真实意义!你是虚伪的道德规范下的可怜虫!”
“喂,你不会真疯了吧?你这话简直是不可理喻!”他怒火再次升腾。
“所以才说你可怜!”钱曼妮低下头,不理他,继续肉体的狂欢——所谓的饕餮之旅。
“你这话根本就是动物思维!只有动物才会只在乎生理的需求!”孔方红着脸继续反驳。
钱曼妮似乎都不屑与他争辩,只是低着头继续埋头狂吃,恨不得一瞬间把满桌的菜统统扫进胃里。
孔方为了身心健康,不想再看,只好把目光转移到已经清净了不少的街面上。
只是,心里很乱,很烦躁。
他的手不受控制的探进了口袋里一包未拆封的香烟,撕开,点燃。
这是为了平时的应酬而准备的,没想到自己却成了第一个使用者。
所谓戒烟,和女人减肥一样,都是极大的决心下,数次本能欲望的反扑。说到底,就是身为人的自己和身为动物的自己之间的斗争,心理和生理的博弈,理智和欲望的对决。
如果不能彻底成功,那就是典型的自己在跟自己玩游戏。
目前,这场游戏里,他自认还是个输家。他从来都认为,人战胜不了欲望,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以前认为自己的自控力还是可以的,但是从戒烟这件小事,他也不得不正视自己了。没什么了不起,他和那些他曾经鄙视过的人一样,同样依然是欲望的奴隶而已。
但是,他会阿Q的为自己开脱:毕竟,人最根本的,还是一动物。虽然号称是高级动物。
无论是戒烟,还是戒酒,戒毒,戒各种各样的瘾,甚至包括戒掉某个人,都不是人自己的理智能够控制的,那需要强大的精神和信仰的支撑,才能完成和欲望的决战。
因为,理智是个很玄的东西,人的理智很容易就罢工的。比如,高兴时,悲伤时,受刺激时,抑或是空虚时,无聊时,不知所措时……还有,现在这种情况下……无力时,烦躁时。
所以,鉴于此,很光荣的,他又一次失败了。大不了从明天开始再戒吧。他自我安慰说。
“原来你也抽烟啊?”钱曼妮忙里偷闲的发问。
“嗯。”孔方也不看她,只是依旧看着玻璃窗外的世界。
“曾经我也抽,戒了几次,没成功。发现戒掉这个比较难……比戒掉想念一个人更难。”她这么说着,继续低下头,继续吃。
“喔!”钱曼妮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双手不雅的抚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满足的叹息道,“终于吃饱了,好饱!”
“你满足了?”孔方掐灭了烟头,挑眉,看她。
她笑笑,点头,“是,很满足。很开心。”
“那,可以回家了么?”
“回家?……呕……”她话还没有说完,竟慌忙站起身,一把用右手捂住嘴巴,一脚踢开椅子,径直向洗手间跌跌撞撞的奔了过去!
孔方心中一窒,没有丝毫犹豫地,便跟了过去。
她果然在呕吐。
他站在女洗手间的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偌大的洗手间,此刻只有她一个人痛苦呕吐的声音,还带着空洞的回声。那声音听起来她仿佛要把整个胃都清空似的。
他这才猛然想起钱凯西曾经说过的话。她好像说过,钱曼妮吃的很简单,很清淡。一旦吃起丰盛的东西,就会吐。
所以,她现在是胃在反弹,在反抗么?
过了许久,他听到了哗哗的水声。
门,打开。
钱曼妮看见他站在门口,也吃了一惊,“站在这儿干嘛?”
“你还好吧?”他皱着眉头。
“没事。”她尽管脸色苍白,却好像不曾发生过什么似的微笑回答,“习惯了。吃了吐,吐了再吃,这样子才能真正的享受美味,而不让胃有负担。呵呵,回去吧。”
吃了吐,吐了吃。
钱曼妮果然在奉行这个原则。
回到位置上,喝了一杯清水,她竟然真的拿起筷子,继续开始吃,而且,吃的很开心的样子。
孔方终于放弃了内心的纠结和打鼓,毅然伸过手,握住了她握筷子的右手,“别吃了。”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轻柔,还带着明显的怜惜和心疼。
这让钱曼妮不知所措。她茫然的看着被他握住的右手,有点呆呆的。
他继续说,“别吃了。回家吧。睡一觉,醒来什么都会过去的。”
她回神,甩开了他的手,满不在乎的笑笑,“你真是少见多怪!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习惯了。这是我的方式而已。如果你不习惯,你可以先回家。我要吃开心了才要回去!”
“吃开心了?你这样子吃法会吃的开心?”他的眉头紧锁,像是怎么都无法熨平的绉布。
“不开心我会花钱买罪受?”她嗤笑,“每个人都有自己习惯的生活方式。这就是我的。请你不要干涉!”
是的。他只是他的房客。好像连朋友都算不上。所以,他没有权利去干涉。
……那么,他扔下手头的事情,疯狂的跑过来看看她发生了什么事,又算怎么回事?那一刻,他想到的不是对钱凯西的承诺,也不是什么可笑的“警民一心”,而是,什么都没有想,只凭着强烈的冲动和不安,以及紧张,就跑了过来。
他总觉得,她是个时刻会让人担心的人。总觉得,她好像会应该十分需要他照顾一样。
他就是放不下心。
这辈子,他从来不曾对任何一个人这样过。
他是个很会帮自己解释的人。所以,他很快就自认找到了合适的答案。
或许,仅仅是因为,她是他见过最奇特、也最摸不透、充满谜团、或许也是最容易激起男人保护欲的女人吧。……所以,有些怜惜,有点心疼。——纯粹是大男人对女人的本能的照顾欲。
当然,可能也因为她是钱凯西的亲妹妹,他对她有照顾的责任。
所以,虽然这是他这辈子没有过的举动和心态,他却依旧固执的自认,这却没什么特别。再说,同一屋檐下,本来就应该相互照顾的。他是男人,当然要照顾女人。
但是,她这句话说的很好。也点明了,他只是一厢情愿的关心而已。
就算他把她当成朋友来照顾,在她心里,却未必。而且,看起来,她也不曾感受到他的关心,似乎把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
于是,她爽快的直白的说出了这样的话。
想要不被伤害,就不要对别人抱有期待。虽然不奢求她有一天会为自己做些什么,却无法不为她的漠然而感到失落。
他本不该期待她会有那么一点点试图把他当作朋友的。看来,还真是网络聊天惹的祸。那天,她只不过是想要让她自己心理平衡而已。
这个女人是何其的自私和冰冷!
所以,或许,他也应该把她当作陌生人,才会比较识时务。
的确,他没有权力干涉。
所以,他点点头,淡淡的说,“好,你随便。我等着你。你尽管吃个尽兴。”
她往嘴里送吃食的热切动作因为他这一句冰冷的话而顿住了。
她没办法再吃下去。她好像突然间对眼前的食物全然失去了兴趣。
所以,她站起身,又一次跑到洗手间,第二次呕吐。
过了良久,她才回到位置上,冲站立在不远处的服务员挥挥手,“买单。”
“吃饱了?不吃了?”这是孔方的第二根香烟。他捏灭,问道。
“是啊,吃饱了。我很开心。我很满足。”她拎起包,拿出信用卡,付账。
四百二十八元整。
所谓聚头
城市终于入夜。世界终于沉寂安静了下来。
出租车上的两个人,依旧沉默以对。一个看向左,一个看向右,没有人说话。
一直到下车。
小区门口的一家西点房正在配货。隐约飘出的香气,平日里是一种诱惑,而此刻,对于钱曼妮,却是一种折磨。
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于是,她蹲下身子,双手扶住一棵法国梧桐,第三次呕吐。
只是,这一次,早已被清空的胃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吐出来。
她只能不停的干呕着,仿佛只有把整个胃从嘴巴里吐出来,才能获得最终的寄托一样。
她恨透了自己。
她恨不得可以去死。
每次这样子时候,她都会涌起要死的念头。
死亡,并不可怕。那只是另一种活着的方式。她是那么渴望着死亡。她也想解脱,她也想幸福的和某个人不分离,永远在一起。
不过,她不能轻易的去死。她背负着太多东西,让她不能轻言放弃。
所以,她死皮赖脸的活了下来。活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