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方手上微顿,转头看向林芳。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接的提到那个过去的人的名字。只是,她的脸上没有他想象中该有的凄哀,反而很淡然,依旧在微笑,仿佛她的儿子不是死去,而是出远门去了。
他只好回答,“我知道。”
她看着他的眼睛,依旧轻言细语,“那你知道他和妮妮的关系?”
“我知道。”
她轻轻叹气,“你什么都知道还对妮妮这么好,真是难得。那他和妮妮之间的事,你都知道吗?”
他想了想,摇摇头,“不是特别清楚。她没有跟我详细提过过去的事,我也没去追问。”
她又叹了口气,说,“说起来,也是孽缘。我们母子,还真是拖死了妮妮了。林汐是我的儿子。他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从小跟着我就吃尽了苦头。家里条件不好,不能给他太多的支持,不过,他是个有傲骨的孩子,也很聪明,从来不因为物质的缺乏而产生自卑的心理,反而更加努力。”
“他和妮妮认识实在高中的时候。后来,他把妮妮带给我看,说是他碰到的最好的女孩子。当时妮妮和现在很不同,珠圆玉润的,很可爱。我不会怪罪林汐早恋,反而为他感到高兴。他性子比较倔强,比较冷,好朋友不多。能遇到他欢欢喜喜介绍给我的女孩子,我心里也为他高兴。何况,妮妮是个那么好的女孩子。”
“从那时起,妮妮就像是我们家的一员似的。她陪着林汐一起打工,然后,还经常抽空到我家里来吃饭,做作业,就像我的女儿一样。那时候,我就在想,老天其实还是公平的。尽管我没有给儿子完整的家,却还是让儿子健全的的成长,还能遇到这么好的女孩子陪着他,并约定好走以后的路。”
“那时候,我以为我的好运要来了。一是知青返城的指标到了,林汐可以跟着我回来了,我这边安置的工作也比那里好。二是,这边好大学多,城市大,对林汐将来有好处。毕竟,林汐的聪明是需要更大的空间发挥的。林汐也踌躇满志的,说他选好了大学。那是所好大学——也就是妮妮后来读的那所大学。那时候,我和林汐最担心的就是妮妮。你也知道,他们家庭好,如果呆在父母身边的话,对将来就业啊学业啊什么的,都有好处。”
“结果,让我们没想到的是,妮妮居然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她说,她也想要去和林汐读一样的大学,说她也愿意离开父母几年锻炼下独立生活的能力。这当然是好的,尽管我心里知道,这傻丫头只不过是为了林汐才做出牺牲的罢了。因为招生政策的原因,如果我们回来报考的话,考进的可能性会大得多,而妮妮反而会压力变得更大。……后来,我就尽快的办理了手续,在他舅舅的帮忙下,尽快转了户口回来。因为林汐的成绩好,所以找到好学校也很简单。”
“只是,只过了短短的时间,我就知道,其实,老天对我根本就没那么好。它只不过是先把我抛到天堂,然后再狠狠的跌入地狱罢了。……林汐到这边读书不久,就因为发高烧住院了。这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老是发烧。刚开始我也没有怎么在意,可检查的结果,简直把我吓傻了。医生说,他的血液有问题……”
林芳顿了顿,孔方也僵住了手里的动作,专心的听着她继续讲。
“他们说,他的血液有问题。”她的笑容终于开始收了起来,双眼也开始泛起水光,“他们说,你们早该发现的,怎么这么晚才到医院来?其实,我知道的,都怪我。要不是没钱,要不是存心大意,我怎么可能会从小到大都只带他去小诊所而不是去大医院呢?……我收到消息,赶快就赶了过来。而他,身体已经弱到不成样子。医生说,除非移植骨髓,否则,没有任何办法。……而且,我没钱……我连最基本的医药费都拿不出!”
她的泪在苍白而满是沧桑的脸上慢慢滑落,而孔方的心,也潮湿的有点酸胀。
“……我想了很多办法。该想的都想了。可是,这个世界,还是只有我们母子两个而已。没有人能帮助我们。他们只眼睁睁的看着他一天天走向死亡,却不愿伸出任何的援手!别说骨髓检验,连一分钱都不给出!甚至说我是骗子,来骗他们的钱的!”
她的情绪因为激动而更加难以控制,她的声音都开始颤抖。
她不再说下去,而是双手掩面,默默的镇定了好久。
良久,她才叹口气,接着说。只不过,她的情绪已经隐藏的很好,她居然还能笑。
她说:“后来,我们只能在绝望里,中断了治疗。这是林汐的坚持。他什么都知道。身为母亲,我很无能,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痛苦里挣扎。他想熬过高考,他不想让曼妮受到任何影响。他每天在电话里还和她谈笑风生,互相鼓励……但是,他最后还是没能成功。在六月底,他就在我的怀里去了。他是笑着去的。他对我说,妈妈,你别哭。下辈子我还是您的儿子。但是,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终于还是掉下了眼泪……”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我告诉妮妮他的事。你知道的,那时候高考还是七月,还没有提前。那是最关键的最后十几天了。……后来,每次妮妮打电话过来,我都说林汐不在家,还没有放学……那段时间,我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情,撒了多少谎!……等高考终于结束,妮妮再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因为她要求要过来这里玩几天。其实我知道她是想见林汐。在她眼里,他们只是分别了两个多月,而对于我,我却知道,他们早已经天人两隔了。所以,我连夜买了火车票,回去告诉她事实的真相……”
“你应该能想象到她当时的反应。那种震惊和悲伤,让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酸……后来,我就回来了。两个月后,她来报到了。她考上了。然后,她找到我。那时的她那么瘦啊,像个经历了饥荒的人一样。她告诉我,她就是我的女儿,我的儿媳。这辈子,她都会在我面前侍奉我,就像林汐从来不曾离开一样……”
她的泪又悄然滑落,却带着笑,“这孩子,很懂事,很重感情。她说出来了,便做的到。从那时候到现在,她一直守在我的身边,那么孝顺……但是,我慢慢的也发现,她心里的结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她的性格变了,她的为人处事的态度也变了。她拼了命的挣钱,老说是钱就是命。其实,是我骗了她。我其实应该告诉她,林汐的走,不但但是钱的关系。但是,我也没办法和她说林汐走的真正病因。那是个可怕的病,我怕她痛苦。所以,我只说,是一个小手术失败了而已。……后来,我竟然慢慢发现,她甚至连找男朋友的心思都没有了。我不止一次的劝过她,她却总是笑着说,自己还年轻,不急。还说什么她万一结婚了,我怎么办之类的傻话……”
她看着孔方,微笑,“其实,你知道我有多感谢你吗?你是她这么多年来关系最近的一个朋友。我希望你能给她带来幸福!现在,我把她的故事完整的讲给你听,你能向我保证,你是她值得托付终生的人么?她很单纯,不轻易付出真心,可是一旦付出,便是连命一起付出去了,你能明白她么?”
孔方从来不知道,他看似已经了解的故事,还有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隐情。没有人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只因为故事中的人,都那么深深的爱着彼此。因为爱,所以会撒谎,让对方过的比自己好。
孔方这时候才感觉到,原来,这个世界,这没有血缘关系的牵系的异姓人,却有着这么纯这么真的感情,这是比血还要浓的美好的感情。
这是这个世界的感情空间里,最美的最纯净的最不被污染的田园牧歌式的图景。
他无法不动容。
他走过来,屈腿蹲在林芳的面前,认真的承诺,“阿姨,我会的。您可以放心的把她交给我!”
“不会也留下她一个人?”
“绝不会!”他定定的盯着她的眼睛,严肃而真诚,“我会珍惜她,因为她真的值得!您放心!”
林芳笑了,释然而舒心。她握住了他的手,用力的,“我知道。我不会看错人的。我相信你。好了,别说了,时间不早了,要熬粥的话还是快点开始吧。等会儿她就要醒了。”
“嗯。”孔方站起身,继续被这段故事而中断的动作。
所谓奇缘
灶火烧的很旺,孔方也拿了个小板凳坐在林芳的身边,试图要学习如何能像她一样,把灶火烧的稳定而合理。
林芳笑道,“你还是出去一会儿吧。这里灰尘大。”
“没事儿。我觉得很好奇。”
林芳看看他,无奈的摇头,“你家庭教育一定很好吧?感觉你真是难得合我们这些老一辈眼的年轻人。要说看你这长相,这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呢,怎么会想到这么踏实能干呢?”
孔方笑笑,“阿姨您过奖了。不是说不劳者不得食吗?”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林芳随口问道。
孔方微怔了下,却反过来问,“阿姨以前是在哪个单位上班的?”
林芳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笑,“怎么问起我来了?”
“只是好奇问问啊,说不定有缘之前就认识呢!”
林芳给灶台加了把柴火,才说,“在市重机一厂。那是老单位了,说了你可能都没听说过。十几年前就按照国家的政策改革了。改了几年,听说资产重组后,就变成了什么集团公司了。我那时回来的时候,正在闹的沸沸扬扬呢,我们这些小工人也管不了这些大事……”
孔方笑了,“我就说,说不定老早就认识呢!我妈叫方红梅。阿姨还记得么?”
“方红梅……方红梅?!”林芳讶异的连声音都开始有些抖,“就是我们厂的方工?”
孔方点头,肯定,“是啊。她就是我妈。”
“我的天,世界怎么这么小!”林芳激动的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们习惯叫她方工,其实你也知道,她那时候都已经是高工了,而且是我们管技术的副厂长了!老天,你怎么有那么能干的妈妈!”
“阿姨别激动。那只是我妈妈能干而已,又不代表我能干。”
“她现在好吗?”林芳看孔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更加亲近,“方工是个好人,为人正直。虽然不苟言笑,可我们这些工人都喜欢她,她经常下车间,对谁都挺好,一视同仁,一点官僚意识都没有。这在当时死气沉沉的重机一厂可真是奇迹了!所以,你一说她的名字,我马上就想起来了!哎呀,世界真小……”
“是啊,真的很小……”
“对了,她现在身体好吗?”
“还可以。”
“那时候你妈妈出了那个事,你一定很害怕吧?我算算……哦,你那时候恐怕才十来岁吧?真是……唉,作孽啊!万恶的暴徒!”
孔方笑笑,“都过去了,没什么了。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休养后,公司顺利改组后,又被请回去做领导了。”
“嗯,我听说了。那是我回来之后的事儿了。听说她出事之后,去妇联做了一段儿闲职?”
“嗯。是我爸坚持的。说什么也不要她再回去做了。毕竟那件事性质太恶劣了。”
“对了,我记得那时候报纸上说那事儿不仅和厂里的资产有关系,还和你爸爸有点关系?”
“嗯,是挺复杂的。”孔方连点头都显得有点沉重。
那几年是他生命中最沉重的难以堪负的几年,也改变了他的个性和一生的选择。他不可能忘记,也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听到这个消息,再看到报纸上的报道,真是把我们都吓坏了!一是担心方工的身体,二是在想,这社会,还真是不公。说实话都会被恶意报复,谁还敢说实话呢?你爸那时候好像是公安局的领导吧?我们那时候就在猜,是不是你爸得罪了黑社会,他们报复到你妈妈身上呢!那么多刀,真是要人命了!”
孔方笑,“人民群众真厉害,连我爸是警察都查出来了。”
“谁叫那时候是热点大事呢!说实在的,厂里的效益不好,谁都知道是有人在贪污。趁改组的时候,当然要捞一大笔,国有资产都是这么流失的,大家都知道,可是也没人敢说。结果你妈说了几句话,可能挡了某些人的道儿,就被报复了……你那时候一定很难过吧?”
“还好,都过去了。最后总是正义战胜邪恶的不是么?不过,我妈也是的,最后还真又回去了。为了这事儿我爸和我都反对无效呢!”
“那是你妈爱我们厂啊!这个厂,是他们那些人从七十年代就奋斗,壮大起来的。你看你妈,从普通的技术员做起,做到技术领导,你说她能轻易放弃么?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厂子和她的儿子差不多!”
孔方当然明白。所以,不懂事的时候,他会抱怨,认为是母亲为了工作丢了家庭。其实,是欠了一份理解呵!
“对了,你爸呢?那件案子最后是你爸解决的吗?”
“不是。”孔方摇头,“那件案子先是我爸来查的,结果牵动的利益太多,我爸反而被莫名其妙的诬陷了,停职了好几个月。上面最后稀里糊涂的找出了几个小虾米顶罪,算是交代了。虽然最后我爸是被恢复了清白,可是我妈却再也不要他当警察了。后来,他就申请调职了,现在在市里工作,不再在公安机关做了。”
林芳重重叹了口气,点点头,“你妈做的对啊!没有哪个女人会舍得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冒险的。有些事儿,真是说不清楚,官场的事儿太复杂了。而且,你想,他们两个先后出事,他们肯定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如果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可怎么办?所以,我想,你爸妈一定不会再让你做警察了吧?”
“对啊。”
“还是让他们少操点心的好啊!”林芳感叹,“毕竟你们家庭和别人不一样,得罪的人肯定多,有时候连对手藏在哪里都找不到,多可怕啊!”
“嗯,您说的很对。”
林芳照看了一会儿灶火,又突然笑道,“孔方,真没想到你还是个高干子弟呢!我们妮妮是不是高攀了?”
孔方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