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艺术家而言,“漂亮”两字绝非他们期待听见的评语,因为真正的艺术往往无关美与悦。
“然后呢?”小夏期待更多。
“有好多……颜色。”她简直无从捉摸起。
“噢。”小夏的热情稍稍冷却。
“这个……你的作品充分表现出自我。”
废言,哪位作者不是在表现自我?
“还有呢?”
“嗯……色彩很……写实。”
“写实?”这是一幅抽象画!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她尝试亡羊补牢。“你的色调很……呃、逼真。”
“我了解了。”小夏彻底消沉下来。“意思就是你无法明白我打算表达的寓意。”
天!灵均顿时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她居然伤害一位画坛新人纯洁的心灵。
可是,术业有专攻嘛!小夏若和她讨论诗词歌赋、或传奇故事的演进,她就算够不上专业资格,好歹大肆发挥两小时是没问题的,但绘画……
抱歉啦。
或许画作底下悬挂的标题可以给她一点暗示。
灵均低头偷偷觑瞄一眼──
无题唉!天命如此,她仁至义尽了。
和善的招呼声突然捱近两位女士。
“哈罗!”
李子霖。灵均只差没顿首叩谢上天降下一位救命神兵,为她解危。
“嗨!”她忙不迭唤近美术科班出身的小前辈。“正、正好,我介绍一位画家夏小姐给你认识。”
李子霖,别丢了咱们青彤大学美术系才子的脸。
“夏小姐!”李子霖惊喜地诧叫。“你不就是这幅“无题”的作者吗?太令人意外了。我非常欣赏你的画风呢!”
“真的?”小夏的人生重现曙光。
“是呀!”李子霖兴奋得双颊通红。“你以沉重的青蓝色调譬喻混沌初开的世界,并且用鲜绿色透露无穷无尽的生机,至于那几段艳红的色条更点出人类文明演进的过程──整个宇宙彷佛全融汇你的画中世界,这幅作品实在太出色了。”
是这样吗?灵均很怀疑。
她只看见一堆红红、黄黄、蓝蓝、绿绿。人类文明在哪里?宇宙混沌又在何方?
“我终于遇见一位真正的知音。”小夏感动得几欲流泪。“这位同学,你贵姓?”
“我姓李,李子霖,就读青彤大学美术系。”李子霖伸出手与新锐画家紧紧交握。“夏小姐,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诚挚地邀请你前来我们系上举办发表会。”
哎呀!
灵均脑中的电灯泡啪地扭亮。
“好好好、好呀!”她一个劲儿地赞同。“趁便也请邬大哥共同参与,反正你以后的个、个展也得烦劳他出马,不、不是吗?”
“谁说的?”猛不其然,她全心全意出卖的男主角突然冒出现场。
“我、我……”灵均陪笑着旋身。“邬、邬大哥,你回来了?”
她一鱼两吃的司马昭之心,似乎太明显了一些。
“你不错嘛!背地里尽懂得暗算我。”邬连环拎着一手腾烟的塑料袋,神色不善。
散乱的仪表依然维持他不羁而横霸的气质。
“没、没有呀……”她吶吶的,既然作了贼,难免会心虚。
“你来干什么?”邬连环斜倪着后生晚辈。
“我?!”李子霖有些错愕。他来观赏展览,有什么不对?
“你怎么这样问人家?”灵均悄悄顶戳他的腰眼。
“奇怪了,你老爱拚命护着他。干嘛呀!别告诉我你对乳臭未干的小男生比较感兴趣。”邬连环不屑的嘴角撇到天边去。
“邬连环!”她又羞又恼。
“走啦!”他一把揪起她软绵绵的小手,拖回私人办公室里。
“喂,等一下──”她连忙回头向两位同伴道再见。“学长,谢谢你顺道载我一程──喂,你别拉嘛──小夏,改天见──邬连环!”
“电话别接进来。”他直直闯进工作室,关门之前不忘叮咛秘书。
“放开!”灵均忍不住摔掉他的牵制和无礼。
莫名其妙,虽然他别名变色龙,也不能转换得让人无迹可循嘛!
“坐。”邬连环随手指着办公桌对面的小沙发,脸色并不比她和悦多少。
灵均无暇赏览他的专属空间,反正以肚脐眼推想也知道,这家伙一径把公事推给经纪人处理,因此这类的行政工作区域必定是甚少涉足的,甭提布置出具有个人特色的风格了。
“你到底怎么搞的?”她很是着恼。
每回面对李子霖,他就拒绝给人家好脸色看,亏学长还欣赏他入骨呢!
“我还没质问你哩,你倒先反客为主。”他吹胡子瞪眼睛的。“我问你,你干嘛顺便搭他的两光便车?如果交通有困难,你可以事先CALL我,叫我去校门口接你呀!”
灵均登时被他发飙得满头雾水。
“因为、因为我和他顺路呀!”没理由为了短短几公里,麻烦他驾着爱驹挤过台北车满为患的街道。
“那你下次就尽量别和他顺路。”邬连环冷哼。
全校园起码有一万两千名学生,姓李的哪儿不好顺路,偏偏和她同一条道上走,他才不信!
灵均狐疑地瞥着他的龇牙咧嘴。
会吗?瞧他喷出一肚子烟的模样儿,再加上言词间字字针对李子霖,她不得不感到怀疑──
变色龙这回转换的基调,似乎走向纯粹的紫色。依据星相学的解说,紫色代表着“嫉妒”。
他在吃醋?
“你……”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怎样?”邬连环就不信她还敢狡辩。
灵均迟疑着。倘若她直接问出口,凭邬连环那超级喜欢调侃她的个性,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回答。可是真要她憋在心里,假装没这档子事,她又万万做不到。
“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不管了,拚着让他嘲笑,她也要追究个清清楚楚。
“废话!”邬连环打量白痴似地睥睨她。
“真的?”她忽然不知所措。
“别告诉我你现在才看出来。”他倒是没想过屈灵均也有迟钝的时候。
她啼笑皆非。
二十世纪的后现代,人们──尤其是男人──早已学会别将真性情挂在嘴边,更何况是“吃醋”、“嫉妒”这些使他们屈居下风的情绪。
话说回来,邬连环若依照平常人制式的脉络来表现自己,他也不会获封“变色龙”的美名了。
“起码,你可以含蓄一点吧?”
“火大就火大,吃醋就吃醋,我还跟你客气什么?”他一脸莫名其妙。
“算了。”她叹气。
他永远令人捉摸不透。在寻常小事方面,老喜欢和她拨弄曲曲折折的把戏;一旦遇着了正事,却又直率得令人心慌。
“吃面!我特地出去替你买的。”邬连环的脸色依旧臭臭的。“老夏告诉我,今天市立美术馆推出“新锐石雕展”,所以咱们别把时间浪费在吃午饭上头。半个小时前我已经先磕掉两盒便当了。”
尽管学会了吃醋,他依然不浪漫。
灵均莫名地升起了掩唇失笑的冲动。
“想不想分吃几口?”她用力憋住笑气。
“……”他的坚持充其量持续两秒钟。“好吧!其实这家店的牛肉面好吃又大碗,我就知道你的小鸡食量一定塞不下去。”
说来说去,他仍然未雨绸缪地考虑到自己。
她默默打量变色龙垂涎的馋相,嘴角噙着一抹隐隐约约的笑意。
“吃呀!”邬连环将面倒进保丽龙碗,老实不客气地吃喝起来。
“好吧!我答应你。”灵均忽然开口。
“啊?”一口面条刚塞进三分之一。
“我答应当你的模特儿。”她抢过筷子,轮到自已大快朵颐。
“真的假的?”邬连环质疑着临时降下的好运道。“没有交换条件?”
她秀气地嚼着宽面条,摇摇头。
“不反悔?”他很多虑。
“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我很大方的。”她浅啜一口牛肉汤,依然给予肯定的答复。
“停停停!你别期望我会良心发现,日后自动答应你演讲的委托。”他把丑话说在前头。
“我还不至于如此天真。”她翻了个白眼。
“那好。”邬连环大乐,忽然抽手捏碰她细致优雅的鼻尖。“乖孩子!”
“喂!”灵均吓了一跳。
“紧张什么?”卫生箸再度移回他掌中。“才摸摸鼻子而已,你就紧张得像个什么似的,那以后怎么办?”
这个问题很暧昧。
她呛了一口热汤,差点污染了雅洁的办公桌。
羞赧的红嫣不争气地布满容颜。
反正她总是扯不赢他。
第八章
十月的台湾,诡异地袭来一卷迟到的台风。
气象主播任立渝操着专业而冷静的口吻,在萤光幕方格内讨论台风未来二十四小时的行进方向、强弱等级,以及预计登陆台湾的时间。
其实,中午之前强风的肆虐半径距离北台湾仍有近百公里,怎知随着时间的流转,直至晚上七点半,天色已然全黑,怒吼的狂风与骤雨合集为火力强大的军队,拍击在落地玻璃窗上,砰砰的异响显得格外惊人,有若随时会震裂成碎片。
灵均坐困于深坑的邬宅愁城,蹙着柳叶眉观觑窗外的变色乾坤。
“怎么办?”下午出门时,气象报告犹信誓旦旦地保证,台风应该会在入夜之后才开始发威的。
“看样子,你今天是回不去罗。”两条结实的臂膀突然从身后探出来,抵住她正前方的晶莹玻璃。
“喝……”她小小地惊跳一下。
吓死人,他怎么忽然贴过来?灵均娇缩在他肉躯圈成的牢笼内,不自在地轻蠕着。
“拜托你别老是表现得像一只受惊老鼠好不好?”懊恼的鼻息吹拂向她的云鬓。
“那、那你就别偷偷摸摸地溜上来。”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吧!她总觉得暴风雨之夜与他独处,气氛相较于平常时候,似乎多出几分诡异的味道……
太亲密了,她想。在风雨中互助扶持的场景适合发生在亲人或情侣身上,而非像他们这样什么都不是的“朋友”。
“小夏应该来不及在雨势加大之前赶回来了。”邬连环咋舌发出评论。“也好,她与那条大呆狗留在市区老家,我才能获得一个晚上的清静。”
他干嘛还不把手臂收回去?灵均满心期盼能低头钻出他的围困,却不愿表现得太刻意。这尾变色龙若果知晓自己令她局促不安,一定会变本加厉地逗弄她。
“我还以为你、你会觉得寂寞难耐呢!”灵均吶吶的。
话一出口,她就想夺门而出。天!原本故意讲出来调侃他以减轻空气压力的言词,到头来却似煞了浸过柠檬汁,酸溜溜的。堂堂邬连环岂会放过糗弄她的大好良机?
果不其然,暖热如火的体温贴上她的背脊,两副躯魄的距离由半臂宽缩短为零。
“怎么会呢?”暧昧的低喃声,如泣如诉地倾泄入她的耳中。“我今晚有了你,哪里还顾得了其它女人,你说是吗?亲爱的。”
灵均的鸡皮疙瘩一颗颗钻出粉肤。
“别、别、别闹了。”她扳开锢锁着自己的铁臂,趁着防护罩出现缝隙之前赶紧溜窜到安全地带。“我先打通电话回家报平安。”
“报什么平安?”懒洋洋的挑逗追逐着她的纤背。“告诉令尊和令堂你的贞操安全无虞,日前为止尚未被姓邬的老不修侵犯吗?”
“你的嘴、嘴巴放干净一点。”她回首啐道。
邬连环隔着整座客厅的长度,好整以暇地打量他的小模特儿。
因为疾风迅雨的缘故,山区的电压失去稳定性,屋内的照明设备偶尔会闪烁着时明时暗的灯花。她妍秀娟好的容颜也跟着一亮一睹,反而生动了起来。
屈灵均当然是美丽的,这点无庸置疑。然而初遇的那一阵子,他之所以嫌弃她,是因为她的美缺乏活色生香的神韵。换言之,美则美矣,却如水墨国画里的古典仕女,精细优柔得太呆板。
奇怪的是,短短几周之别,她的风采气质全然变了,感觉起来灵动有神。他最爱贪看她的轻颦浅笑,甚至动起肝火来斥责他的晚娘相──真是糟糕!他发觉自己养成太习惯视线范围内有她。
“……好,我知道了,你们也小心一点,再见。”灵均结束乖女儿的义务,轻轻搁回话筒。
啪吱!室内的灯光骤然全灭。
“啊……”她勉强收住诧叫到一半的娇嚷。
“别吵,只是停电而已。”他的衣裾在黑暗中擦出声响。
“你在哪里?”她克制不了嗓腔中胆怯的抖音。“我……我……我什么都看不见。屋子里有没有手电筒?蜡蜡、蜡烛呢?……邬连环?邬连环?”
他到哪里去了?怎么转眼消失无踪?他该不会扔下她,自个儿溜了吧?
生着薄茧的热掌突然从黑暗中探出来。
“啊!”这下子她的尖叫真的爆出喉咙。下一秒钟,察觉自己被揽进一副暖热而熟稔的胸怀。
“吵什么吵?难道屋子里还会有第三个人吗?笨笨的小哑巴。”这男人就是有法子以最粗鲁的口吻搭配他最温柔的举措。
“好……好黑……”她感到全然的无助。
“废话!亮晃晃的,哪像停电该有的样子?”
灵均突然发现怀抱着她的体温正在往外移动。
“你要去哪里?”慌乱的问话已经听得出哭音。她反射动作,立刻圈住他的颈项。
“找手电筒。”他既好气又好笑。“你这样抱着人,教我怎么走路?停电有这么可怕吗?”
“我对你家的地理环境又不熟悉……”山区内专门出产魑魅魍魉,谁晓得她会不会半途撞到什么原本不存在的“东西”。“我……我拉着你的衣角好了。”
邬连环无奈,只得携美带眷地潜向厨房。
在小夏半年前住进来之前,他的别墅已经五年没让人使用过,也不晓得那位脱线房客有没有准备电池、手电筒。
答案是──没有。
他上上下下搜遍了,仅仅摸出一截两公分的细长蜡烛。
“找到了没有?电池够不够?我们必须打开收音机才行……邬连环,你出点声音嘛!我很怕──”偌大的黑暗空间唯剩她的抖音与凄厉的风声。
邬连环寻找照明用具的任务宣告失败,心里已经很气恼,还得应付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