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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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色龙终曲-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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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均幼年罹患语言障碍,目前虽然已经克服到口舌轻微不灵便的程度,然而时时冒出唇的口吃却养成她怯懦卑逊的心态。当初大伙肯让她加入社团,打理一些行政工作,已经算是退让了老大一步。若真要让她单独顶下委托,起码得经过五十年的商议呢!
  现下仗着海鸟社的特权色彩,青彤大学的校园内没人胆敢亏待灵均。一旦她下海接了案子,情况可就不一样罗。
  现代人现实得很,只要荷包里的蒋中正肖像沦落进第二双手,什么鸡毛蒜皮的要求全出笼了,巴不得能“物超所值”,最好再奉送一把绿葱。谦和文弱的灵均能不能承受得了客人们的刁钻请托,委实大大值得商榷!
  “不管你们怎么说,反正本人决定这么说。”凌某人端抬出专制的身段。“我昨天承接下来的委托,决定交给灵均负责。”
  “没问题,老、老师。”总算轮到灵均小姐担任女主角,她满怀感恩的心。
  “谢啦,我“老”一次就够了。”凌某人下意识调侃她。
  灵均淡雅的倩颜瞬间浮染一屑红霞。
  来自社长和助教的必杀眼光,立时刺进师长的胸膛。
  白痴、笨呆,哪壶不开提哪壶!
  凌某人轻咳了一声。好吧!算她失言。
  “这件CASE很简单,虽然不够营养,但是塞塞牙缝也够味了。喏!”
  记载着委托事项的档案夹滑过会议桌,从另一端投奔向灵的的面前,犹如长型吧台上的啤酒杯,立时落入客人渴切的手中。
  “美术系系学会委、委称,希望本社代为、邀请知名艺术家邬、邬连环,前来学校演讲……”灵均低低念出委托事项。
  这个案子也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吧!几乎没啥挑战性。
  “需不需要技术支持?”阳德懒洋洋地挑弄着队长的颈毛。
  “喵──”队长舒服地咪呜了一长声。
  “不用。”灵均投给他们郁闷的瞥视。
  过度的关心只会加强她的倚赖性,而“独立自主”却是她一心想培养成功的目标。
  “哎呀!这种小事没什么难度啦!”凌某人挑明了说。“听说邬连环是个雕塑家,从纽约艺术界红回台湾小宝岛,而且家境底子还不差,回国之前已经在本土拥有七间连锁画廊。那票美术系学生的眼中闪着崇拜的光芒,直夸这家伙“对台湾艺术推展具有不可磨灭的影响力”,反正我也不大喜欢欣赏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所以并未听过他伟大的名头,在此失礼了。”
  “资、资料说,美术系的公关组曾、曾经尝试过联络他?”她有点儿纳闷。既然如此,他们还交托给海鸟社做什么?
  “对呀!可是被邬连环的艺廊经理打了回票。”凌某人搔了搔下巴。“听说这家伙很有几分艺术家脾气,不太欢迎媒体记者的干扰。八成是公关组的家伙嘴巴不灵光,没把清纯的学生身分表明清楚……”
  惨哉,她又犯着了娇弱美女的痛处。
  两道千刀万剐的谴责眼神再度追杀过来。
  猪脑、智障,记忆力失调!
  “没、没关系。”灵均漾开勇敢坚忍的笑容。“上头有、邬先生工作室和、和艺廊的电话,我先拔过去试试看。”
  “好办法。”凌某人暗自吐了吐舌光。那两串七位数字,花了她三天才搜集到呢!
  总归一句话,台面上虽然明摆着交给灵均负责,私底下海鸟社的成员们能做手脚就做手脚,反正台湾水库面临干涸期,适时放点儿水是有必要的。
  “切记,需要支持的时候就尖叫一声。”绕珍多此一举地提醒。
  乍看之下,本次的案子实在很轻而易举,交给她独立负责应该没问题。无论如何,先培养出灵均的自信心,列为目前的当务之急。
  只要几通电话就能搞定的闲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海鸟社成员们抱持着乐观的心情,宣布散会。
  ※※※
  负责洗完晚餐的碗盘匙筷之后,灵均随口向钉在电视机框框前的父母告退一声,直接回到自己四坪大的雅致香闺。
  她坐进书桌前,反复观觑着档案夹里的四组号码──“连环艺术殿廊”总店的经纪人办公室、邬连环家里的电话,另有一路专线直通他的私人工作室,甚至连大哥大的九码数字也登录在档案里。
  奇哉怪哉!资料如此完备,而美术系的学生竟然还捉摸不到大艺术家的衣角?这就不免让人有点好奇了。
  既然凌某人提及他们被经纪人打了回票的惨痛经验,显然真正难缠的家伙是邬先生的经纪人,她顶好记取教训,略过守门人的关卡,直捣见首不见尾的黄龙算了。
  虽然太过轻易地完成这桩委托,对她卓杰的办事能力委实是天大的屈蔑,然而凡事总有第一遭,她非得真刀实枪地办妥一件CASE不可,如此才能说服表姊和阳德他们相信──小女孩,真的长大了。
  灵均瞄瞄腕表。晚上八点二十分,想必那位雕塑艺术家邬连环先生正进完了晚膳,恰恰适逢舒爽慵懒的休憩时光,此时不打电话,更待何时?
  话筒传送出低沉的电信讯号,第四声之后,讯号直接切入电话录音机。
  “喂,我是邬连环,有事留话、没事挂掉,屁话太多、当心噎到!”
  哔──留言的响声叫了起来。
  灵均赶紧切断。
  “这……这……哪有人这、这样留话的?”她张口结舌。
  邬连环非但用词粗鲁,连口气也傲岸得今人发指,简直无礼到极点,巴不得得罪光全世界去电给他的人们似的。
  不过,他的嗓腔倒是挺适合做广播人的,浑厚的音质听起来相当扎实,不至于低沉得震荡人家耳膜,却也不会轻扬得如同刚脱离青春期的柔质男声。大体而言,就是很“男人”的意思。而且他的咬音方式极为特殊,字与字符串连成绵绵的频律,若非他急吼叫的语气破坏了悦耳性,其实很近似朗诵诗歌的调调。
  可是,光凭那几旬答录即可知晓,邬连环之难缠很可能胜过那位经纪人,灵均下意识地怯懦了几分。
  不行,她忘记自己的雄心大志了吗?独立、自主、克服心理障碍、拥抱人享!假若连这桩易如反掌的小案子她也铩羽失败,不消她表姊出面,即使对她自己也交代不过去。
  决定了,再试一次!这回灵均选择拨向他工作室的专线。或许邬连环正在那里检视作品呢!
  铃号直响了二十多声,就在她几乎以为不会有人前来接听时,嘟嘟的通讯声猛地被人类的闷吼声打断。
  “你他妈的最好有很要紧的大事!”粗鲁而暴怒的咆哮几乎轰聋彼端的无辜者。
  她满腔礼貌的场面话立时梗住了。
  “呢……我、我是……是……”
  “你什么你?哪个不识相的家伙挂电话来鬼叫鬼叫!等你学会了说话再打电话过来!”砰的一声,两方的通讯回归中止状态。
  “喂、喂喂?”她徒劳地冲着通话器轻嚷。
  哪有这样子的,她连一句话──一句完整的话也来不及咕哝完。
  灵均紧咬着发颤的下唇,第二次拨通工作室专线。
  同样延宕了近二十声铃响,两方比试耐性的结果,她赢了。
  “他奶奶的,你是哪门子鬼?”第二度交手,邬连环的火气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引发森林巨焰的危机。
  “请、请先别挂断。”她赶紧发出声明。“我姓屈,代、代表青彤大学……”
  “你白痴呀?你口吃呀?你不会讲话呀?几个字也得讲十来分钟,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和你一样闲?”铿!
  “你、你你……”她手足无措到极点。
  太迟了,那个王八蛋又摔她电话!
  灵均简直欲哭无泪。她也希望顺顺当当地交代完自己的意图呀!可是他压根儿不给人时间,态度又其差无比,害她紧张得心脏不堪负荷。只要她情绪一激越,结巴的情况就会加倍严重,这不是她可以控制的。
  可恶、可恶!姓邬的又算什么鬼东西嘛!才耽搁他几分钟而已,也吝啬得二五入万的……居然还骂她白痴和口吃……
  她的眸眶热呼呼地刺红,心灵深处最脆弱的弦线被触动了。灵均立刻深呼吸一下,平抚住不稳的情绪。
  震颤的柔荑进行第三遍尝试。这回铃音足足响了五十多次,没人接便是没人接,想来邬连环干脆终结掉电话的铃吵声,闭关修行去也。
  她输了。
  一如每回遭逢挫折的景象,灵均彷佛瞧见黑沉沉的乌云笼罩住缤纷的乾坤,人生瞬间褪色成黑白的。
  “哈罗,我来突袭检查,你在忙吗?”香闺的房门写地被她表姊叶绕珍拉敞。“赶快准备一下,我们去逛士林夜市,袁克殊的车子在巷口等……表妹,你哭了?”
  不速之客兴匆匆的大嚷疾转为惊天动地的错愕。
  灵均赶紧揉掉眼窝外围的红圈圈。
  “没、没有啦!我在看凌某人的艺文小说,正好被感动。”她强笑着解释。
  “是吗?就我所知,某人姊姊好象专擅谈谐趣味的笔调,怎么会失败到让读者看完了想哭呢?”绕珍精明的眸光合拢成猜疑的眯眯眼,溜扫到她桌面的档案夹。“你刚才企图联络标的人,却阵亡了,对不对?”
  “哪有──”她虽然抗辩得很心虚,却打死也不愿承认。
  “表妹,听我的话。”来了、来了!“你呀!就把这种小CASE交给我负责嘛!未来的世界无限宽广,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谁说人家过不去?”她委屈地呢哝。
  “反正你没必要平白沾染一身腥……”
  “一点都不腥。”她卯起鲜见的拗脾气。“不管,这件委托案我、我要全权负责到底,世纪末的、青年要创、创造时代,拒绝半、途、而、废。”
  “好!”绕珍忍不住嚷出赞佩的欢呼。“有其姊必有其妹,你不错,有前途。”
  “谢谢。”她谦虚地领首。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大家一起来拗吧!就不信她拗不赢那位家教欠佳、礼仪要重修、外加雷公嗓失禁的邬连环。


  第二章

  “连环艺术殿廊”的总店位于台北市敦化南路,一座十二层华厦的基层。
  超黄金地段、高品味的雅痞艺展,没错,这就是“连环艺术殿廊”的经营方针。
  艺廊内部挑高足足四米,门面以一体成形的玻璃区隔成内外两个世界。门外,车如流水马如龙,喧嚣的引擎怒吼犹如困兽,因陷在周末午间的壅塞瓶颈中,动弹不得!而门内,袅绕优雅的富贵气息充斥着每一个角落。百来坪的空间规画成开放式展览区,分属四项大归类──“树、云、石、尘”,二十一尊黄铜或乌铁质地的雕塑作品,栩栩坐落在各自的展示台上,藉由抽象的形体,迸放着雕塑者一意传达的自然之美。每座雕塑作品的尊前,咸皆聚集了成群的雅好人士,揩指点点地品评着,虽然附庸风雅者多过真正懂门道的,然而那股衣香鬓影的氛围却不容人小觑。
  “惊震创世纪──邬连环世界巡回展之终曲”的铜雕字样贴附在玻璃外墙,一眼望去,格外的气势非凡。
  灵均已经在门外徘徊了三十分钟,依然鼓不起牺牲奉献的精神踏进去。
  “好多人。”她轻咽一口唾液,罔顾门口招待员的狐疑打量,继续踱上她第二十八趟来回步。
  昨天报纸艺文版刊载了邬连环举行雕塑展的讯息,并且宣称这场展览是他巡迥七大国家的最后一场,为期十四天。她马上发挥掌握最新时效的牛皮糖精神,一下了课就眼巴巴地摸上艺廊门外,孰料观展的人士若非高官达贵,就是艺文界闻人,而她秀雅却轻便的书生样,彻底与满屋子贵气格格不入。
  人多的地方向来带给她压力,遑论处身于她全然不熟悉的场合。
  “怎么办?好紧张。”她拍抚着胸口,自言自语。
  展览头一天,照理说艺术家本人应该现身致意的,然而报导中也讲得清清楚楚,邬连环素来忌讳大众媒体的追逐,而且脾气古怪──这一点她百分之百赞同──会否如众人期待的现身,仍然是未定之数。
  “既然如此,回、回家好了。”她打定主意,跨出第一步。
  然后,又缩回来。
  “太、太坏了,屈灵均,你的毅力到、到哪儿去了?”她替自己感到惭槐。
  既来之,则安之!尽人事,听天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用尽各路成语,从事自我建设。总而言之──进去瞧瞧,反正人都来了。
  不过,正门口的招待员那副炯然的目光,恍如打量乱臣贼子似地瞠住她,她可没有胆子直撄其锋。最好找找看有没有后门。
  灵均绕径到一片高楼的后巷,再度花了二十分钟觅寻“连环艺术殿廊”的后门。遥遥相准了目的地,她谨慎戒惧地探向未知的道路。
  “哎哟!”显然还不够谨慎,灵均距离后门尚有数公尺,却当头撞上同样想钻狗洞的宵小之徒。“痛、痛、痛死了──”
  好个捡日不如“撞”日,她括着凹扁的俏鼻尖,很不淑女地痛蹲在地上。
  真是要命。人皆有鼻,何故撞她鼻?
  “还嚷痛呢!走路不看路。”肇事者居然恶人先告状。
  她只觉得右臂运传过来一股强劲的力道,眼睛还来不及分清东南西北,娇躯已然被告状的恶人扯直了。
  “你没事吧?没事就好,我走了,不必道谢。”恶人一厢情愿得很,径自嘟哝完毕就准备走人了。
  好耳熟的口音!灵均心中一凛,赶紧分出一只捂脸的手,牢牢揪稳人家的臂膀。
  “你、你你、是──”
  “干嘛?”一股热气挟着滔滔的震喝扑向她的秀容。
  是他!就是他!邬连环。
  灵均直勾勾地望进那与艺文版照片一式一样的深眸。但直至真正面对面接触,她才晓得,报纸的印刷技术可以失真到何等程度。艺文版上的照片实在太──太轻描淡写了。照片中的邬连环蓄留着落腮胡,修剪得清净儒雅,整张脸容仅暴露出那双深黑色的眼眸,淡淡映出睿智的神采,形容像熬了温文却极富个性的雅痞艺术家。但,现实生活中的邬连环……
  天老爷!山洪爆发。
  丰密的大胡子已然刮除得鬓根不留,然而,却未达成丝毫柔化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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