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是黄药师感怀身世之作,隐喻大海浩渺之态,平静中暗藏凶险,端的是极尽变化之能事。曲非烟在萧艺上颇有几分造诣,虽只试奏了数次,却已能隐隐把握住此曲之真髓。曲洋聆听了半晌,心中甚是满意,点头赞道:“你未曾见过大海,却奏得出此等洒然气象,也是殊为不易的了……如今你这曲‘碧海潮生’虽已算是小成,但你内力不足,却是无法驭之攻敌。”曲非烟奇道:“这曲子还有伤敌之效?那曲谱上却是没有提过。”曲洋叹道:“听闻当年黄前辈单凭此曲便可掌控对手之生死,威势自然是极大的,但那份功力世上又有几人能有?黄前辈学究天人,一生造化万物,这‘碧海潮生曲’不过是沧海一粟。与之相比我这桃花岛传人却是太过于碌碌无为了。”
曲非烟从未听过祖父口出自怨自艾之语,心中隐隐不安,垂首沉吟片刻,笑道:“黄岛主虽是诸般学问尽数精通,但单在这一门音律之道上爷爷也未必便弱与他了,黄岛主既能创制出这‘碧海潮生曲’,您又何尝不能了?”曲洋面色微变,虽想出口斥责曲非烟的不敬,心中却又隐隐觉得她说得是真话,一时之间竟是陷入了沉思。半晌才抚须颔首道:“非非,你说的不错!音律一道我自诩不在任何人之下,又为何不能创出流传百世之佳曲了?”说完此话,只觉心中郁积一扫而空,哈哈大笑了起来。
便在此时,远方却隐约传来了一阵杂乱的马蹄之声,曲洋笑音一敛,面上也不由带上了少许警戒之色。只听几声叱喝,那一行人已行至了祖孙二人身旁。为首的却是两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马背之上乘坐的却是两名衣着鲜亮的公子,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却只有七八岁。两人容颜虽尚未长开,却也是眉清目秀,颇为可爱。其后还跟随着四五骑,看衣着打扮却似是伴当一类的人物。曲洋本还担心是日月神教或是江湖仇家前来寻人,此刻见众人这般打扮,又想到这瀑布距官道并不甚远,路人来此踏青或歇息也是寻常,也便恍然。
那年纪小些的公子也不下马,只是挥手示意伴当在瀑布处取水给他饮用,神色之间极为傲慢。反是那大公子颇为懂礼,翻身下马,遥遥向曲洋二人拱了拱手,才在上游处舀水喝了。那小公子懒懒瞥了曲洋祖孙一眼,目光却骤地一亮,自马上一跃而下,扯了扯那大公子的袖子,低声道:“大哥,那小丫头手里的玉箫不是凡品,眼见爹爹的四十大寿便要到了,不如我们高价买下送与爹爹做贺礼如何?”那大公子皱眉望了曲非烟一眼,道:“看那姑娘似是对那玉箫极为珍惜,应该未必会出让罢。”此处瀑布水声颇大,因此二人也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曲洋和曲非烟自是将二人之言听了个清楚。只见那小公子哼了一声,昂然行来,大声道:“小丫头,把你手上那柄玉箫卖与少爷罢,价钱随便你开!”
那大公子见他如此无礼,面色微微一变,低斥道:“二弟退下!”那小公子对兄长的话却是言听计从,泱泱退到一旁,口中还在嘟囔不已。那大公子上前一步,歉然道:“舍弟无礼,请老先生和这位姑娘见谅。家父四十大寿将至,直至今日我们兄弟还未找到合心意的贺礼……却不知两位可愿将那柄玉箫出让?”曲洋仍自抚须不语,曲非烟却已淡笑道:“抱歉,这柄玉箫是我们家传之物,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卖的。”
那大公子怔了一怔,目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却也并不多说,躬身一揖便欲离开。那小公子却反手扯住了兄长的衣袖,冷哼道:“少爷要的东西谁敢不卖?你们二人莫要不识抬举!”曲洋看见他面上的凶戾之色,心中极是不快,暗道:“这也不知是哪家的顽劣孩儿?既然有非非在身边,小小教训一番便算了罢。”却见那大公子竟是勃然变色,冷冷道:“二弟,强买强卖又与强盗何异?今日之事,我必向爹爹如实禀明!”说罢向曲洋二人微一拱手,翻身上马,低喝一声便当先行了出去。那小公子面上一慌,大声道:“大哥!弟弟不是要如此……”见那大公子已是去得远了,咬了咬牙,飘身上马,狠狠在马腹上一夹,一行人便如飞般追了上去。
曲洋点头道:“刘家的家教看来倒是颇严的,只是这个小儿子太不像话!”曲非烟讶然道:“爷爷说的是哪个刘家?”曲洋笑道:“那些家丁衣角上绣的都有个‘刘’字,那小子上马的身法也是衡山派的轻功,衡山派有此家境又深谙音律的,应该只有掌门莫大的师弟,刘正风。”
曲非烟嗯了一声,却是对曲洋的眼力极为佩服。却听见曲洋叹道:“我一生研习音律,但最擅长的却还是琴艺,萧技毕竟还是差了一筹。非非你虽聪慧,但限于阅历,十年之内萧技也是难以大成。早听说刘正风萧技精擅,堪称其中翘楚,更不在当年黄岛主之下,若能听他奏这一曲‘碧海潮生’,我此生亦算无憾!”曲非烟吃了一惊,道:“可那刘正风毕竟是衡山派的长老,若爷爷与之相交,无论是圣教还是五岳剑派,恐怕都难以相容!”
(七)夜间来访
曲洋笑道:“教主一向宽宏,想来不会在乎此等小事。”曲非烟别过首望向溅落的水花,轻轻道:“却不知爷爷说的那个教主,究竟是任教主,还是东方教主?”她声音虽极轻,却令曲洋心中沉沉一震,只觉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全身上下都凉了个通透!此刻教中虽然尚无具体的消息传来,但东方不败的武功谋略均不在任我行之下,且以有心算无心,想来坐上这日月神教教主之位亦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他定定望了曲非烟片刻,点头道:“一涉及到这音律之道我便激动的有些糊涂了,还需非非你来提醒,实在是不该。若我孤身一人也便罢了,此刻有你在我身边,我却是万万不能冒险的。”曲非烟听得他此言,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只是垂首不语。曲洋生性豁达,顷刻便将心中郁积抛开,笑道:“那爷爷便去做另一件事罢,这件事想来你是没有理由拦我的。”
曲非烟心中好奇,问道:“爷爷打算去做甚么事?”曲洋呵呵一笑,不答反问道:“你可曾听说过‘广陵散’?”曲非烟道:“这‘广陵散’古曲岂非在晋代便已失传?”曲洋点头道:“昔日嵇康临刑,抚了一曲‘广陵散’,感叹此曲从此绝响,口气未免恁地大了,那‘广陵散’又不是他所作,西晋之后失传也便罢了,莫非连西晋之前也失传了么?”曲非烟睁大了眼,吃吃道:“莫非爷爷您想去做那盗墓倒斗的勾当?”曲洋大笑道:“非非你着实聪明,我正有此意。”他见曲非烟敛目不语,面上尽是为难之色,知道她心忧自己安危,笑道:“你不必担心,十年前我为了这‘广陵散’曲谱便连掘了二十八座两汉古墓,此时不过是重操故技罢了,却是没有任何凶险的。”
曲非烟听他此言,不由吃了一惊,却也略略松了口气,又问了几句倒斗之事,见曲洋对答如流,方自真正放下了心来。两人沿官道向西数里,又折向南行,几日之后便入了河南境内,此次曲洋却是认准了东汉蔡邕之墓,这墓地位于禹州城外数里处的逍遥岭之下,山势陡峻,颇为难行。两人在城内寻了一间客栈安置下来,待得入夜方始行动。曲非烟虽想与祖父同去,但想到自己对倒斗之事一窍不通,若随之前去恐怕非但帮不上什么忙,还需他分心照料,也便作罢。曲洋子时起行,待到三更却仍未归来。曲非烟心忧祖父安危,虽是旅途劳顿,却又如何能睡得着?盘膝将内力运了几个周天,方自有了些睡意,却骤地听见内室木窗“格”地一响,竟有一人翻身掠了进来。
曲非烟吃了一惊,定睛望去,却见这人容貌清癯,须发花白,却正是自己在黑木崖上曾见过几次的光明右使向问天。此人与曲洋一向交好,在日月神教之地位也是极高,此刻却是神情急切,一翎白衫也颇多脏乱破损之处,曲非烟见他如此情态,不由微微皱起了眉,自榻上站起,躬身道:“不知向右使深夜到此有何要事?祖父出外办事未归,请向右使稍坐奉茶。”向问天听得此言,面上失望之色一闪,低声道:“我身有要事,不能在此停留,请曲姑娘转告令祖,教主被东方……”曲非烟面色微变,截口道:“向右使,东方左使可是已然事成?”
向问天见这七八岁的女童竟似对教中之事了若指掌,心中不由大讶,缓缓道:“不错,东方不败那个奸贼已坐上了教主之位,他虽对外宣布任教主失踪,实则却是将任教主囚禁在了……”曲非烟摇首道:“我和爷爷在此时离开黑木崖,便是不欲参与此事。请向右使莫要再说了。”向问天心中大怒,冷声道:“连你们也要背叛教主么?”曲非烟叹了口气,道:“以向右使你和爷爷的交情,若开口请爷爷帮忙令任教主复位,爷爷又怎会不帮?这只是非烟的些许私心罢了,若向右使你当真视爷爷为至交,便不该将他扯入这争位的泥潭!”向问天见她言辞犀利无比,浑不似一个小小孩童,不由心中大奇,怒气却也渐渐敛了,默然片刻方自苦笑道:“不错,曲长老不如我这般孑然一身,的确是不该去冒险的,罢了,便当我今日从未来过罢。”说罢右掌在桌侧一击,已借势掠出了窗外。他身形甫一落地,便听见墙头几声尖利的哨响,继而墙外有一个男声冷冷道:“向问天反叛神教,奉东方教主令喻将之拿下,生死不论!”又有一人随之叫道:“日月神教办事,闲人规避!”
向问天心中一凛,他自离开黑木崖起,便被东方不败派出之人一路追杀,三日之前才好不容易将之甩脱,未料短短几日间竟又被缀上。只听“哗啦啦”一阵杂响,那客栈的矮墙之上已多出了近百道黑色的身影。为首的却是一名身材矮小,面如金纸的男子,腰间系着一根金带,却正是日月神教长老的标志。向问天冷冷注视着他,缓缓道:“东方不败即位后倒是把你黄面尊者贾布升作长老了,了不起啊,了不起!”
贾布听出他语声中的讽刺之意,不禁面上一红。他资历武功均不甚高,但却颇得东方不败信任,此时东方不败既然登位,他的地位便也是水涨船高了。方欲开口说话,却听见西面跨院里有人哼了一声道:“日月神教,东方不败,好威风,好煞气!”
(八)客栈琴韵
贾布面色骤变,方欲出声喝骂,东首跨院中却有一个温厚的男声道:“此事毕竟是日月神教私事,我们不便插手。还望贾先生看在我五岳剑派的面上,不要牵涉无辜之人。”那西面跨院之人哼了一声,似是对东院中的男子颇为不满,却也终究没有再开口。贾布虽不惧五岳剑派声势,却也不愿在这节骨眼上胡乱生事,缓缓点了点头,竟是默许了东院中那男子之言。向问天笑道:“可是嵩山派费彬,衡山派刘正风?我向问天的面子却着实是不小,竟可引得两位五岳剑派高手前来观战!”日月神教与五岳剑派多次冲突,他与这两人倒是相识的,此时虽只闻其声,但只略一思索,便将二人认了出来。
院中男子还未开声,贾布已冷笑道:“已到了这般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思与故人叙旧……给我将向问天拿下!”这最后一句话却是向自己手下说的。向问天不住冷笑,忽地身影一晃,已冲至了那些黑衣人身边,左肘将一名黑衣人撞开,右手却已扶上了腰间那把奇形弯刀的刀柄。贾布心中一紧,忙喝斥众人围将了上来,向问天厉喝一声,弯刀已猝然出鞘,只闻数声惨呼,几名黑衣人被他刀刃挑飞,胸腹间均是一片血污,眼见便是不活了。贾布面色一变,尖声道:“向问天,你敢残杀神教教众!”向问天抬步前跃,将一名黑衣人踢开了数丈,冷声道:“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说话间手底竟是不停,贾布见他如此勇猛,面色更是难看,冷冷道:“向问天,你若再不束手就擒,莫怪我不顾昔日同僚之情了!”右手一扬,院外便推入了几具水车似的物事来。向问天容色渐肃,缓缓道:“五行旗一向由教主独掌,想不到连你们也投靠了那东方逆贼!”
那操控水车的几名教众虽不发一言,面上却均露出了惭愧之色。贾布见向问天辱及东方不败,神色更是狰狞,厉声道:“向问天!这是你自寻死路!”右手方自一扬,却听见向问天道:“慢着!你方才曾答应了那几位五岳剑派的朋友不伤无辜,此刻为何又出尔反尔?难道要让世上英雄皆说我神教是无言无信之辈么?”贾布不由微微一呆,这水车中所盛的是腐蚀性极强的毒水,沾之点滴便可令人腐烂至骨,端的是狠辣之极。这小院甚是狭窄,若是数箭齐射,即使向问天武功卓绝,恐怕也是难以幸免。但这客栈的房屋俱是以硬木搭就,又如何能经得起这毒水一射?东西跨院中的人虽可无恙,但这正院中的客人恐怕是难以活得一名!他方自犹豫,院外却骤地传来了“铮铮”几声琴音,其中满是杀伐之意。
向问天目光一亮,他文武双全,颇通音律,又与曲洋相交甚笃,又如何认不出老友的琴音?日月神教之毒水虽然厉害,但那水车却笨重无比,一时之间无法调转方向,曲洋一手暗器功夫出神入化,只要他以那成名暗器“黑血神针”将那几名操控之人尽数杀了,这水车又还有何用处?贾布心中却是暗暗叫苦,他本以为只需守好了这唯一的道路便是万无一失,孰未料到曲洋竟是自外而归,以至于陷入了这进退维谷的地步。向问天见曲洋久不出手,以为老友尚未下定决心与东方不败对峙,正待想个法子激他一激,心思急转之下,墙外琴韵却忽转柔和清婉,隐隐带了些劝慰之意,继而又渐渐转急,却是古曲“梅花三弄”间咏怀梅花芬芳不屈的一阕曲调。随即又是“铮铮”两声轻响,便再无半点声息。向问天心思机敏,顷刻间便明白了曲洋之意,心道:“他不愿出手,劝我暂时忍耐,以图大业。”轻轻叹了一声,心中也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失望。
贾布虽不懂曲洋琴韵中之意,却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