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真的没有给儿子留下哪怕一针一线。
所以,她当时就已决定要结束生命。
或许,这个决定早就下了,早到……
那些一直可供忆儿穿到行弱冠之礼的衣物鞋袜,耗尽了心血,却又一把火烧成灰烬。
为什么,如此决绝。
是不想让儿子知道有你这个娘亲吧?是因为不想自己的出身给儿子带来羞耻吧?
儿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即便日后忆儿飞黄腾达功成名就,也不能不认你。谁敢瞧他不起,谁又敢对你不敬?你如此聪明如此坚强,怎会有了这样的糊涂心思,做出这样无法挽回的事?
你要我将来如何对忆儿说,难道,当真永不提起,你这个怀胎十月给他血肉生命的亲娘……
华采幽看着床上紧紧相偎的母子,觉得有些憋闷,遂悄然而出。
楼里几个负责后事的人正在外屋低声商量,萧莫豫独自立于门边,望着外面的雨幕。
不想打扰议事的人,便放轻脚步径直走向萧莫豫。
“古意呢?”
“去订棺木了。她虽然是你们楼里的人,不过忆儿毕竟是我的义子,他母亲的丧事萧家理应出分力,我已经与他们议好,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华采幽轻轻笑了笑:“云舒只是一个普通的粗使下人并非当袖的姑娘,倘若没有你这层关系在,根本就不会有所谓的丧事,一切自然全凭你做主。”
“你是不是在怪我擅自插手,坏了‘销金楼’的规矩?”
“我怎么会怪你?”华采幽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衣襟袍角:“你所做的一切永远都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萧莫豫微微蹙眉,随即拿起伞:“陪我出去走走。”
“好。”
雷声停了雨势小了,风更大了天更冷了。
华采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听身旁的萧莫豫一阵轻咳。
叹口气站定:“回去吧,雨中漫步这档子事儿还是比较适合江南的烟雨。”
萧莫豫止步:“你有话要跟我说对不对?”
“不是什么要紧的话,过几天再说也一样。。”
“我不想我们之间再出现什么误会,有什么就现在说。”
华采幽定定地看着他:“那天在山庄,你有没有发现云舒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萧莫豫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骨节发白,将本就大半罩着她的伞又倾斜了一些:“你认为,我知道她自尽的原因?”
“否则,古意来告诉这个消息的时候,你的脸色不会那样难看。否则,一向不喜欢淋雨的你,之前也不会站在门边那么久,更不会现在任凭自己湿透。”
“我该说你很了解我么?”萧莫豫苦笑,声音有些沙哑:“我认识那个男人,是……我在京中的一位故交。”
华采幽惊讶,随即吸口气,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托你来接云舒去京城?”
“他让我来看看她好不好。”
“只是看看?那么好又如何,不好又怎样?与他何干?他有什么资格让你来看?你又为什么要帮他看?是不是如果云舒依然是青楼的袖牌,过着迎来送往的日子,他就可以安心了?觉得自己真是明智,没有把对一个风尘女子的承诺当回事。说不定觉得自己好歹偶尔还能想起对方来,实在算得上是情深意重感天动地?”
萧莫豫抬手按住她的肩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家庭太过复杂,本身的处境也很艰难。所以才一直没有办法来找云舒,更加没有办法完成当初的承诺。此次得知我要来雍城,就马上亲自来拜托我尽量代为照拂。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云舒那么傻,为他守着身子守着心,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华采幽冷冷接道:“女人可以不要,却不能不要子嗣。豪门大宅的骨血,岂容流落在外,更遑论是这种是非之地。我说的没错吧?”
萧莫豫的眼眸一凝,声音蓦然空远:“你怀疑,我要帮着他将忆儿从云舒的身边夺走?”
“难道你没有将忆儿的事情告诉他?难道他没有让你带忆儿回去?”
“你怀疑,是我逼死了云舒?”
萧莫豫的手指很凉,即便隔着层层衣衫,仍能感觉到凉得刺骨。
华采幽看着他惨白的面容和骤然失却了血色的嘴唇,心中猛然一窒:“告诉我,你没有。”
“我说的,你信么?”
信……
这个字,被反复提及。这个字,一直横在她和他中间。
爱他,就该信他。
我爱你,可是……
萧莫豫将雨伞放到她手中,眉宇间是透支了所有力气的疲惫:“有的时候你很了解我,但有的时候却错得厉害。比如我现在任凭雨淋,不是因为心思不定更不是因为心中有愧,只是因为,不想你着凉。”
他转身,走入秋风秋雨。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浸透早已半湿的衣衫,而后顺着袍角流入脚下的泥土。
塞北的秋天比江南的冬天还要冷,他本就耐不得寒,眼下伤势尚未痊愈,如何受得了……
“我信你!”华采幽紧跑几步,举起伞,为他遮雨:“因为你说过,不会伤害我所在意的人。况且,你也是自小便没了娘,又怎么忍心让忆儿同我们一样。”
“对不起……”萧莫豫背对着她,风雨之中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抖:“我本想安排云舒先离开,待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让她与忆儿团聚,她明明答应了的,何曾想……”
“也许,是因为那个人的身份让她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所以不想再等下去……”
“可我只告诉她,那个人来自京中的一个大户人家,并没有详谈具体的身份……”萧莫豫沉默片刻,转过身来时,神情和声音都已稳定:“逝者已矣,我们今后所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忆儿。”
“你要把忆儿交给那个人?”
“他们是亲生父子。”
“那个人究竟是谁?”
“我现在说了你也不认识,等日后我们送忆儿入京,你自然就知道了。”
华采幽点点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还记得你曾经答应我,即便有人暂时离开,最终也会回来。只不过,这次离开的人,却是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
萧莫豫此刻的脸色就如雨滴砸在地上时所溅起的水花,几乎透明,没有温度……
————————
————————
云舒的葬礼很简单,出殡时华采幽没有去,是萧莫豫抱着忆儿参加的。
那日的天很阴,华采幽爬上‘销金楼’最高的屋顶发呆,旁边放着两坛酒。
“阿采,你是在等我跟你喝酒么?”
“常离……原来你还没有走……”
魏留一袭玄色长衫,黑发如墨,风神俊朗。
“临时有事,推迟几天。”
“哦……”
“不关心一下我出了什么事?”
“能让你改变行程的,一定是重要公务,我问来做什么?”
“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样刻板无情之人。”
“……我这是夸你一心为公大局为重好不好?”
魏留朗笑,弯腰拿起一个酒坛拍开封口,坛口向下缓缓倾泻,酒顺屋檐淋漓而落,渗入地下,徒留芬芳。
华采幽看着那道道晶莹剔透的银线,鼻子莫名其妙阵阵发酸:“云舒,我就在这里送你最后一程了。忆儿交给我,你尽管放心,我断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他绝不是没娘的孩子,他有我……”
放下空酒坛,魏留又拎起另一坛自顾自仰脖痛饮,待到华采幽反应过来,已是涓滴不剩。
“你好歹给我留一点呀!”
“谁让你只弄了两坛?”
“我又不是三只手。”
“那谁让你不是呢?”
“…………”
魏留笑着撩衫坐下:“我怕你喝醉了,会哭得太难看。”
华采幽瞪他:“我干吗哭?”
“因为想哭。”
华采幽使劲瞪他:“我干吗想哭?”
“因为难过。”
华采幽拼命瞪他:“我干吗难过?”
“因为你在意的人死了。”
华采幽的眼睛瞪到了极限终于再也瞪不下去,眨一眨,立马噼里啪啦掉金豆:“你看你看都怪你!”
魏留摸了摸她的头。
“我眼睛一定坏掉了,不然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
魏留拍了拍她的背。
“这样弄得我好像很矫情似的。”
魏留叹口气,伸手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常离,我不想矫情。”
“嗯。”
“常离,我有点难过。”
“嗯。”
“常离,我好久好久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了,我会杀了你灭口的。”
“嗯。”
“常离,谢谢你特意来陪我。”
“嗯。”
“常离……”
“嗯?”
“你换个字会死啊?”
“嗯。”
“…………”
华采幽抹把脸坐好,魏留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阿采,原来你不管有没有喝醉,哭起来都很难看。”
“…………”
“所以,最好不要哭。如果憋不住的话,那就只在我面前哭。反正我是要被你杀了灭口的,也不在乎多杀几次。”
“你是看死了我杀不了你对吧?”
“我是笃定你下不了手。”
魏留掏出方巾,为华采幽拭去脸上残留的泪痕,动作是一如既往的自然和温柔,这一回,怔怔出神的华采幽没有躲开。
“常离,帮我一个忙。”
“你说。”
握紧手里的东西,华采幽犹豫了一下:“查查忆儿的亲生父亲,是谁。”
“好。”
“你不问原因?”
“我只要知道是阿采想做的事情就行了。”魏留偏头看着她:“过一炷香的时间再下去,不然你这两只兔子眼瞧起来怪吓人的。我先走了,车队还在等我。”
“车队?”
“这次耽误我行程的,不是什么重要公务,而是你。我知道今天你会难过,会躲起来一个人哭,我不忍心。”
魏留长身站起,凉风中,发丝飞扬:“阿采,最多一个月我就回来,等我的消息……”稍一停顿:“等我。”
华采幽张了张嘴,没有作答。
魏留不以为意,勾唇浅笑,洒然离去。
摊开手,看着将掌心刺出点点血痕的竹哨,华采幽闭了闭眼,用力掷出。
青色的物体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落入看不见的地方,然后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响起:“哎呦!”
华采幽一呆,连忙爬起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衫锦服宽袍大袖的年轻男子正捂着脑门看将过来,旋即挑眉一笑。
华采幽立马只觉得滚滚天雷呼啦啦劈过。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邪魅一笑?那邪的,那魅的,那邪魅的……
而且,这位公子看起来好生眼熟……
第三十二章
“这位姑娘看起来好生眼熟。。”
华采幽目一瞪。
“你我莫非曾在梦中相遇?”
华采幽口一呆。
“既如此有缘,你便跟了我吧!”
华采幽心一惊。
“我明日就去给你赎身。”
华采幽肉一跳。
清秀的容颜单薄的身形,纤长的眉毛点漆双眸,还有清朗声音中所带的糯糯尾音,都与那个已逝去的人,极其相似。
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衣,那份顺从隐忍中透着的凛然不屈,那缕铮然远去的琴音……
然而,一模一样的眉眼,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不语不动,也绝不会被误认为是同一个人,最多仅仅觉得,有点眼熟,而已。
是啊,死?*懒耍衷趺纯赡芑够岢鱿衷谡馐兰洹?br /》
华采幽揉了揉袖肿的眼睛,正想坐下来继续发呆,膝盖处却猛地一麻,顿时踉跄着张牙舞爪从屋顶滚了下去。
还没来得及惨叫,腾空的身体便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姑娘,怎的这样不小心?如果摔坏了的话,我会心痛的。”
三分调侃三分戏谑四分轻佻,华采幽的视线从发出这个声音的薄薄双唇移到光洁的下颌再到滚动的喉结,忽然觉得手很痒。
一手揪住他的衣襟,一手捣向他的面门:“活腻了是吧?居然敢用小石子暗算!姑娘我才没心思跟你玩劳什子二人转!”
对方后仰,双臂放松,华采幽趁势再补上一肘将其横向推开,同时使力下坠。。于是在几股劲道的一起作用之下,只听‘龇拉’一声脆响,那件做工精细考究的黑袍前襟连带着里面的中衣齐齐宣告阵亡,露出赤*裸裸的胸膛……
华采幽落地站稳,看看手中的衣料残骸,再看看那个紧随其后飘然而下的男子,由衷赞了句:“皮肤不错啊!”
莹白如玉的肌肤,没有丝毫曾经受伤的痕迹。
果然,不是……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你看了我的,那我也要看你的!”
正愣神的华采幽被这句话给吓得一激灵:“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哦?可我是故意的。”
“…………”
破损的衣服不仅没有给男子带来一丁点儿的狼狈,反倒平添了不少魅惑。
负手歪头一步三摇,长眉斜挑嘴角上扬。虽然语带促狭,但眸中所隐含的凌厉却让人无法将其当作只是在开玩笑。
华采幽倒退几步,很快对自己目前的局势有了如下判断——
第一,对方是真的要扒她衣服。
第二,她摆明了打不过人家。
第三,此处僻静少有人来,而且在她喊破喉咙之前肯定已经被扒光光了。
第四,她可以咬舌自尽或者自断筋脉以保清白,不过太疼。
第五,清白算个球!……
“等一下!”
华采幽停止倒退昂然而立,声音沉静神情肃穆端的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大义凛然。
男子于是听话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