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报复社会的心情……
就在我蹲在角落里要化身爆炸菇的前一瞬,身边一直没有出声的张玄忽然伸出手来,隔着我探身过去,拉开了窗帘。
“你干什么!”我恼怒地看着他。这家伙,进来之后不声不响不知道安慰我也就算了,还破坏黑暗的气氛!
三十多层的高楼,一面墙的落地玻璃窗,下面是万家灯火,车水马龙。流金溢彩。不需要打开屋里的灯就能照亮周围一切的轮廓,包括我丑陋的粽子外表。
我扭过头想闪到一边不让他看,可张玄却很固执地把我拉回来,他一只手抬着我的下巴,另外一只手用衣袖一点点把我脸上的眼泪擦干。他好像并不在乎面前这颗头是人还是死人,那双漆黑的眼眸像湖面,倒映着外面的万家灯火,是湖面上荡漾的浮灯。
直到我再也哭不出来为止,他才慢慢放下了手。我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你衣服洗了吗?”
张玄:“……”
他扭过头,用后背对着我了。
我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别灰心嘛,大不了我替你洗一次衣服……呃,不对!明明现在该受到安慰的人是我,你长着一张嘲讽的脸进来装什么治愈系啊!”
蘑菇张玄被戳了半天,才慢慢转过身来。
“我不会。”他说,“我可以学。”
他伸出手来,一只手揽住我的肩膀,太过接近的距离让我不自主地缩了一下。他瞥我一眼,好像是内心挣扎了一下,才很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拿出来了一个手电筒,打开了开关。
很久没见太阳的手,覆盖上活人的皮肤。他低着头说:“有没有记起来,四十年还是一百年,死人还是活人,都没有关系。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可以学,如果你在乎的话,我就把你在乎的东西都学会。”
他抬头看着我,眸子里一点点光,映着一点点的我,脸上是傻了一样的惊讶表情。
“你掉下去的时候,我很害怕……”
他像是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可平时从没说过几个字的人,这种事对他来说太艰难了。到最后,他还是没说出什么治愈系的甜言蜜语,只是很坚定地说:“我给你家,下面的灯,你要哪一盏都给你。所以别跑好不好?”
“为什么?因为我和你是同类吗?”我脱口而出,“可是我不是!我有了记忆,我有家庭,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和你根本不一样!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连我的名字都没叫过吧!”
哪怕在我看来,这话对他的伤害也有点太大了。脱口而出之后我就有点后悔,张玄是个小呆瓜,不能因为自己心里不痛快就迁怒到他身上,这也太残忍了。
张玄一声不响关了手电筒,他仔细打量着我的脸,说:“变回去了。现在没关系了吧?”
“什么没……唔!”
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忽然凑了上来,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英俊面孔忽然无限放大,紧接着,我的嘴巴就被什么东西堵上了。
很软,有些凉。并没有什么太过分的动作,只是贴在那里,眼前的双眼像是琉璃一样安静透亮,他很平静地注视着我,过了很久,贴着我的嘴巴的双唇才试探性地动了动。
“我知道你叫什么,诺诺。”
“他们说,这样会很舒服。”他贴着我的唇说,“别哭了。”
“……”我是先把他推开,再扇他一巴掌呢,还是先扇他一巴掌,再接着一巴掌呢?有没有人替我选个答案啊!有没有?!
Chapter 06
我打着一把伞,走在小雨里面。淅淅沥沥的春雨里面,好像连呼吸都变得轻缓起来。这个南方的小城多雨,一般下不大,缠缠绵绵的雨丝笼着从几百年前绵亘至今的凉意,打着伞走在这样的雨里,让我觉得仿佛自己都成了从画卷里走下来的江南少女,脸上一抹梨花白,一颦一笑都透着紫罗兰的忧郁。
旁边走过两个少年,没有打伞,咋咋呼呼从我旁边路过。他们似乎回头看了我一眼,走了挺远才开始交头接耳:
“那女的没病吧?脸都白成石灰粉了还在这种天气跑出来!”
“吓!那是女的?我没看脸……以为是男的呢!”
“……”
我放张玄咬你们哦,信不信!
现在的少年人哟,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讨人喜欢,想我当年是多么讨人喜欢的淳朴善良的好青年啊。
我把伞一扔,帽子拉掉,长头发全都披散在脸前面,只露出一线苍白的脸和一只眼睛。虽然穿的是黑衣服,但是效果也不算差。我用闪电般的速度冲到那两个臭小子前方,先使用背影对着他们,然后用最慢的速度转过身来,缓缓抬头,露出我石灰粉一样的脸还有咧开的嘴……
“啊啊啊有鬼啊——”那两个臭小子惨叫着逃跑了。很好,我满意点头,然后哈哈大笑。笑完了捡起我的伞继续往前走。
四十多年前,我好像也曾经这样,和那时候的朋友们一起玩过。
只是现在的他们,有多少还活着?
这个城市从来安静,下雨的时候尤其是。就算过了四十多年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它好像被撇在了时光之外,恍若一座镶满了爬山虎和青苔的旧楼,斜斜撑着漫天夕阳,昏黄而缓慢。
我惊起的吵闹声好像打破了这固有的寂静。旁边有扇门被颤巍巍推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站在门口,混浊的眼睛向我这边看过来,眯了又眯:“你找谁?”
“啊……我……我以前在这附近住过,想要回来看看。”
“附近?”老太太嗓门很大,好像耳朵也有些背的样子,“没有啦!房子全拆完了,这里也要拆了!你赶快走吧!”
“这样啊……谢谢您……”
果然……这座号称使用年限五十年的楼果然是贿赂领导的产物吧!明明这才四十多年,就拆光了!想我一个堂堂建筑系工程师,到最后居然……
居然居无定所,家破人亡。
我沿着曾经熟悉的道路走着。只是那些熟悉的路再也找不到半点熟悉的影子,新城区的地图我认得很艰难。比如曾经是早点铺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公共厕所,曾经是市政办公大楼的地方现在变成了红灯区……好吧,我承认这变化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对吧……
走到学校门前的时候,我愣了一下,才从那不知翻新几次的校门上认出了当年的样子。没想到它居然还在,看来,就算市政大楼都倒塌了,教书育人的地方依然坚/挺。子曰十年育树百年育人,这破学校应该是至今还没育出一个人,才不甘心早早死掉吧。
我用我二十四岁的石灰粉脸对着看门大爷摆出一个足以让枪哥吐槽三天的娇怯表情,表示我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和学生证一起忘到学校里了,如果不进去拿回去就会惨死在“不写作业就去死”病症下。大爷开满菊花的脸抽搐了一下,感动于我的热爱学习精神,还是放我进去了。
四十年,我不知道这里的教育制度变了多少,只是建筑和布局还是变了好多的。因为我在学校里的照片,和曾经的家一起不知道被哪个拆迁队掠夺走了,所以我只能和记忆里的学校作对比。我想起这里曾经是宿舍,我负隅顽抗了两年之后终于还是在恶势力压迫下开始在离家两条街的地方住校;那里曾经是教学楼的走廊,下雪天穿着高跟鞋的老师被热情扶她过结冰瓷砖地的男生抛在走廊中央进退不能;后面曾经是小花园,每天晚自习的时候都会有打着手电筒捕捉情侣的嫁不出去小分队……
那些人,那些事,如今在哪里。
今天是周末,哪怕是高三的学生在学校的也不多。这所令人赞赏的学校四十多年都没有补课的坏习惯,所以才到现在都没出过一个清X北X的。我很自在地在学校里晃了一会儿,后面忽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哇!”我惨叫一声,吓到了两个人。
“那……那个……”后面那个被我吓到的男生一脸惊魂未定,“不好意思,我只是想问一下……你在找什么吗?”
“……啊?”
“我看你好像在找什么的样子,我是这里的学生啊,需要我帮忙吗?”那是个身高一米八多的大男孩,阳光帅气的长相还有些稚嫩的轮廓,他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抓了抓头发。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既然你来了……厕所在哪里?我憋了好久了TAT”
“……请跟我来。”
这是个很健谈的男孩子,有着这个年龄男生普遍的话痨特点。没过多久就能“人兽”来“任守”去地叫我了。
“任守你也是这里的吗?”
“……对啊没错哈哈哈。”四十多年前我是的。
“哇哦。”他转了转眼珠子,“你看起来好小的样子。”
我有一瞬间的激动,要知道,除了那个嫩的能掐出水来的年龄之外,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过我很年轻了。二十四岁的脸被认为是高中生,我实在是有些难以抑制的开心。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也没有啦……”
“你教高几的啊?我好像没上过你的课呢。”
“……”
你才教课呢,你全家都教课,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我对老师这个毁人不倦的职业都没有半点兴趣!
我很快告别了那个诚实得让人想抽他的少年。站在学校外面的街道上,我又一次茫然了。下一个目的地是有的,只是我却不太想去。我怕自己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建设会在看到那里的一刹那崩溃掉。说到底,我还是个懦弱的人吧。
要不要……就回去算了?
我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于交际圈除了天门就是死人的我来说,这玩意儿基本上没怎么用过,因为总是忘了充电,所以它基本处于长期关机状态。我按了开机键,然后一连串的震动差点没让我的手麻掉。
“阿守你这个白痴!!!一个人大清早跑哪里去了?!!不要让我找到你!!!”后面跟着一把血淋淋的刀,是红摇。
“阿守,快点回来,红摇和我们都很担心你。有什么事情我们会帮你的。”是舒道。
“你那种笨蛋脑子居然也能想出来离家出走的主意?公主病犯够了就快滚回来!”这种欠揍的语气明显是枪哥。
“本月没工资。”九叔……
四种风格的短信各自都有很多条,翻到最后,看到那条声明我本月连抉择的硬币都拿不到的短信的时候,我觉得,擦,这种工作,不辞职我还要干什么……
不犹豫了,走起。
路过的很多辆出租车司机一听说我的目的地,就立刻风卷残云逃跑了。我等了很久,才遇上一个胆大的哥们,只是看他把我放下来之后连钱也没要就逃窜而去的身影,我觉得他应该是把我当成回家的女鬼了……
凤凰山墓地。
这是妈妈下葬的地方,我花了很多功夫,才从一个老人那里打听到的。
这会儿离清明还有一段日子,加上下雨天,路上我几乎没遇到几个人。手里拿着我通宵画出来的墓地平面图,我一个个仔细摸过去。因为只是个经济适用坟聚集地,很多墓碑和栏杆都有了破损,我找了很久,才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目标物。
还好,虽然长了点青草,可比起一路来看到的很多,这个墓还算整洁体面。
我在好几米外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了过去。
我是个很胆小的人,小时候跟爸爸妈妈回乡上坟的时候都是全程捂脸党。可是现在我自己都是个死人了,恐惧感也就少了不少。更何况,哪怕我怕天怕地怕老鼠,也不该怕这个人的鬼。不如说,我更希望能看见她的鬼吧。
我默默盯着墓碑上刻的字,最后三个“友人立”刺得我眼睛发疼。过了很久,我伸出双手,环抱住石碑,把脸贴到了潮湿冰冷的石头上。
“妈妈,我回来了。”我说,“对不起,让你找了这么久。我回来了。”
“我这几年过得很好。现在月薪五六位数,住五星级酒店,常年假日,工作轻松,同事和谐……我现在还是年轻貌美一朵花,男朋友温柔体贴又有钱。不能更好了。”
“只有一点不太好。你不在我身边,总是不太适应。不过,现在的我和你差不多也是一个世界的了,你能不能偶尔来看看我?”
“妈妈,我想让你看着我长大、结婚、生孩子,看着我变得和你一样老……我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可是,你在哪里……”
“我很想你……很想很想……”
我慢慢把坟前的青草拔干净,雨好像更加大了,我把带来的伞放在墓碑上,拧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又发了一会儿呆。
“我恨那个人。”我忽然说,“不管是谁把我送到那里的,我恨他。我要把他找出来,让他也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然后……我会来陪你的。妈妈,你等等我。我很快……”
我说不下去了。回想一下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几句话,觉得实在是可笑。且不说复仇这种事情是多么的荒谬可笑。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我又怎么知道不是老天开的玩笑呢?
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转过身,准备回去继续为了打车而奋斗。
然而,刚刚转过身,我就怔在了那里。
离我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可能从我开始一个人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的时候就站在那里了。他没有打伞,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沿着他弧线满分的脸部线条滑下来,那双黑沉如潭的眼眸吸收了一切光芒,不起涟漪。他从来不出声,于是我也不知道,那道沉默的身影到底在我背后注视了多久。
我愣愣盯着他,两个人都不说话。一个人是不会,一个人是不能。
张玄走过来,一声不出,只是拉起我的一只手,转身向外面走过去。我被动地跟着他,隐隐觉得他这一系列动作自然得有点过头了。
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好像想起来什么一样,脱掉了身上早已经被淋透的卫衣,然后劈头盖脸蒙到了我头上,雨水的味道湿淋淋洒了我一头一脸。
……我觉得,他大概是想替我挡雨的。但他显然没意识到这里面的常识性错误……
我很无奈地把脑袋从张玄明显过大的卫衣里面探出来,跟上了他的脚步。只是动作比起刚才来的时候,要轻快了不少。
雨淅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