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给摊贩们争得了合法经营的权利。原来曼谷的摊贩没有登记制度,谁愿意设摊,愿意设在什么地方,第一看摊主的高兴,第二看帮会的容许。市议会在讨论摊贩问题的时候,多数议员从整饬市容和治安出发,主张取缔摊贩,是他据理力争,终于把摊贩也纳入了商业的范畴之内,每摊立照,每月上税,有固定的摊位,既利于国家,也利于摊主,更利于顾客。他还在“落日帮”的基础上,组织了一个“曼谷摊贩协会”,自任会长,把帮会合法化了。从此黑道变成了白道。不久“泰国摊贩协会”成立,又公选他当会长。当然,随着日本旗的降落,随着摊贩协会的成立,早期的“落日帮”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就解散了。
第二,日占期间,日军把泰国生产的鸦片转运到中国大陆,毒害了许多人。战后根据国际上的呼吁,决定禁毒,取消鸦片生产和贩卖。本来,泰国的鸦片是国家专卖的,日占期间,扩大了生产额和销售额,不但商店有售,连小摊小贩都出售鸦片或海洛因。政府明令公布禁毒以后,凡是持有毒品的,一律没收烧毁。这一来,许多经营毒品的商店和商贩面临着倾家荡产,他们不是铤而走险,把毒品通过走私的渠道运往国外,就是纠集多人与警察武力对抗,几乎发展到烧警车、砸警察局的地步。又是乌冬出面力争,以日寇造成的后遗问题为借口,限期在几个月内,持有毒品者可以按规定价格卖给国家,过期一律没收。这一举措,免除了一场暴乱,也确实保住了许多商家免受破产之苦。
1948年,乌冬退出政界以前,就开始做生意了。先是经营美援物资和美军剩余物资。当时美军登陆,赶走了日本鬼子,泰国的老百姓对美国人极有好感,对美国生活群起仿效。特别是年轻人,不嚼槟榔改嚼口香糖了;不穿线袜改穿尼龙丝袜了,不着泰装改着西装了,不涂姜黄改涂胭脂口红了。他通过政府的渠道,在码头上整船整船地把美援买了下来,又通过军队的关系,在仓库里把军用剩余物资整车车整车地运了出来,然后转手批发给大小摊贩们,发了一笔大财。
美国物资的买卖结束以后,泰国以别国无可比拟的优美风景和历史建筑特别是佛教建筑以及风格特殊的民族歌舞,吸引了大量的国外观光客,因此兴起了茂盛的旅游业。乌冬看准了这一来势凶猛的财源,拿出全部财产,一口气在全国各大旅游城市开了六家与旅游业配套服务的大饭店,又赚了不少的钱。这时候,他在国内还算不上富翁。他的富有,是在王家为应旅游业的大发展而允许公开赌博以后。大家都知道,所谓国际旅游业,山水和风光只是吸引观光客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而且是具有更大吸引力的一方面,则是提供一掷千金和一见销魂的销金窟。他再一次看准了这一新的财源,把他经营饭店所赚的全部利润,在大城府①旅游区建起全国最豪华、在全世界也堪称第一流的现代化综合性大赌城,里面赌博、住宿、用餐、娱乐、按摩、桑那浴一应俱全,集美女、美酒、美轮美奂之大成,融各种土洋赌博于一炉:洋的有轮盘赌、扑克牌,来自中国的有麻将、排九、骰子,本地土产有三十六将、月缺月圆,甚至包括围棋、象棋、国际象棋在内,专门接待外国观光客在旅游之后住宿豪赌。欧美各国和东南亚的富商巨贾们趋之若鹜,每天赌城门前总停有上百辆最豪华的各式小轿车,简直成了世界轿车博览会一般。一场豪赌下来,输赢几百万不算稀奇,黄金、美钞,在这里就像小孩子玩具一样扔过来扔过去。每天上交给国库的税收,就占全市税收的一半儿以上。至于他个人究竟从中赚了多少钱,那可就谁也无法计算了。
① 大城府──在曼谷北一百公里处的湄南河东岸,是泰国的古都,有大量的寺院、佛塔以及故宫等旅游景点。
乌冬从摊贩变为帮主,又变为议员,再变为富翁,身兼黑白二道,交际广阔,举凡军政要人、各帮舵主,没有他不认识的。只要他说一句话,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所以从那个时候起,黑社会各帮派之间如果有了磨擦,无法解决,最后总是请他出面调停仲裁,天大的事情,也能摆平。在华侨中,大家对叫他“判官”。几十年来,他时而往南,时而往北,也不知道制止了多少腥风血雨的仇杀和几代冤仇的纠葛。在黑道中,只要一提起“最后仲裁者”,几乎没人不知道他乌冬大名的。只要是经过他调停的争端,当事者双方和事外的第三方,也没有一方不心悦诚服的。
由乌冬出面解决了的帮派之间的纷争,次数实在太多了,黑道中人,只要一提起乌冬的名字,几乎人人可以说出许多惊心动魄的例子来。
为什么要说是惊心动魄的例子呢?因为凡是黑道中的帮派组织,大都是亡命徒的结合体,而帮派头目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往往不惜牺牲成员的利益。帮派之间一旦发生争执,就不是小孩子打群架那么简单,使的是砖头、瓦块、竹棍儿、木棒,顶多伤一个头破血流,皮开肉绽。亡命徒之间争输赢,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动兵器,在刀枪上见高下,用的是日本武士刀、手枪甚至冲锋枪;一种就叫“赌亡命徒”,实际上就是赌哪一方不怕死。因此,不论采取哪一种方式,那场面都是十分“壮观”的。
这里不妨举一个例子。
泰国是个农业国家,大米出口,占世界第一,玉米、黄麻出口量也不少。此外,造船用的柚木,做高级家具用的花梨紫檀,都是出口的大宗。泰国的交通,汽车运输业不太发达,几条铁路干线,还都是近百年前荷兰人建造的窄轨火车。但是内河航运和远洋航运却很发达。特别是沿海的几个深水码头,出口物资,主要从这里起运。但是码头的机械化装卸设备,却还很落后,一包一包的大米,几乎全是靠人工从码头上背进船舱里去的。因此码头上装卸工人数量众多,形成帮派,也不奇怪。
一般说来,码头帮下面的各派各系,根据历史渊源和各自的势力范围,都有其固定的作业码头,并不会发生“抢码头”之类的争执。但是日占期间,有一些码头被日军强划为军用,原有的装卸工人,或被轰出码头,流离失所,或被迫给日军当劳工,生活悲惨。日军这条强龙,愣是用枪杆子把码头帮这条地头蛇给震住了。
1945年日寇投降,部分被占军用码头恢复民用。消息快的帮派,立刻抢先进驻,等到原来本码头的帮派得到消息,码头已经被别的帮派所占领。于是两派为了争夺一个码头,争端迭起,酿成了多起血案。
1946年,曼谷的一个海运码头,也因为上述原因,发生了一起争执。先下手为强的,声称自己是从日军手中夺得,来晚了的,则说此码头日占之前,本属我的作业范围。双方各执己见,相持不下,最后两方的头目坐下来“赌亡命徒”,哪一方“怕死”的,哪一方退出码头。
“赌亡命徒”的“比赛”,场面十分残酷,而且逐步升级,残酷到对方看了感到害怕,不敢再赌为止。
“比赛”的场地,就设在码头上,正北放两张桌子,分左右坐着两派的大头目,两翼雁翅儿站着双方的小头目,两翼的中间,就是比赛的场地。比赛公开进行,有胆子来看的,敬请参观,以图“英名”广泛远播。
最“初级”的“比赛”,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由双方各派出一个人来,坐在地上,自己搬起一块大石头来砸断自己的脚。先砸左脚脚面,后砸小腿,再砸大腿,一节一节往上砸。甲方砸一节,乙方跟着砸一节。砸完了左脚,接着砸右脚。谁不敢砸了,谁就算输。
如果双方势均力敌,“比赛”升为“中级”:油锅里捞钱。
一个铁锅里注满了油,烧开,甲方扔进一枚银币去,由乙方出一人伸手从滚开的油锅里把银币捞上来;乙方再扔一枚银币,由甲方出一人以同样方式捞上来。谁不敢捞,或捞而捞不上来,就算输了。
如果双方依旧势均力敌,“比赛”还要升为“最高级”:跳油锅。
换一口八尺大铁锅,也注满了油,架猛火烧开,在锅边搭一块跳板,甲方往油锅里跳进一个人,乙方也得往油锅里面跳进一个人。一个一个接着往里跳,直到哪一方不敢再跳为止。
凡是被选中做牺牲的人,都是帮中最讲“义气”的人。或主动挺身而出,或点上香烛在祖师爷面前抽签决定。每一个牺牲者的身后,都由帮会负责供养其家属。砸断脚骨的,延请名医把骨头接上;烧烂了一只手的,把这只手锯掉;至于跳进油锅里的,必然炸得焦头烂额,活不成了。
“比赛”固然残酷到不能想象,但是为了一帮一派的利益,特别是抽到了签的,也不得不硬硬头皮,明知道前面就是死亡,而且是极为残酷的死亡,也只能闭着眼睛咬着牙往下跳。
那一天,码头帮两派的“比赛”已经开始,围观的市民人山人海。两个人的腿已经砸断,两个人居然也都从油锅里捞出了银币来。两个头目端坐在桌子后面,一人手抓一把酒壶,面不改色,齐声吩咐准备大锅,非得要“比”出一个高低上下来不可。
消息不胫而走。各帮各派,都为这惊心动魄的残酷比赛而惶惶不安。新近刚成立的码头工人协会,更为这工人之间的纷争所付出的惨痛代价而痛心。但是他们只能管协会内部的事情,不是协会会员,他们还无法管。于是只好找到乌冬,要他想办法制止这一自相残杀的惨剧。
乌冬琢磨了一下,独自一人来到码头边的“赛场”上。慑于他的名望,比赛双方的头目都站起来合十问讯,并在中间另设一席,请他坐下观看比赛,聊充“评判”之职。乌冬也不推辞,端然坐下。
这时候,双方负伤的人员,都已经送走。场上正支起八尺大锅,点火烧油。至于跳油锅的牺牲者,双方也都已经掣签选出,正满怀悲愤地或在书写遗嘱,或在与家人诀别。趁这空档中,乌冬发话了:
“你们甲乙双方比赛跳油锅,这样的盛事,在下以前只听说过,可有年头没见演出了。今天能够亲眼一见,眼福可谓不浅。只是不知道双方各准备了多少人往油锅里跳哇?这些英雄们气吞山河的壮举,确实值得称赞,不知道可否请出来大家一见?也让在下敬酒一杯,以示景仰吧!”
这种比赛,据说一向都是甲乙双方一对一地上场,从来没有“双方运动员一起亮相”这一说。今天既然是黑白二道中颇有名望的乌冬先生出面敦请,当然不便拒绝,于是双方的头目都大声吩咐,让准备好了的牺牲者上场来,领乌冬的一杯赏酒。
一片喧哗声中,甲乙双方几乎同时各上来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赤裸着上身,面色凝重,在自己一方面前站成一排。
乌冬一看,本来手捧着的酒壶,突然往桌子上一放,假装不能理解地问:
“你们一方各出五个人,如果这十个人都跳下去了,怎么分胜负呢?”
双方的头目全都自负地回答:
“我们还有后备,保证胜过对方。哪怕拼到最后一个人,谁要是皱一下眉头的,不算好汉。”
“能不能把后备人员也请出来看看?”
其实,双方各准备了五个人,已经是最大数量了。双方都估计到对方绝没有这样大的勇气,敢于一个个接着往油锅里跳。这种刑罚,第一个人闭着眼睛往下跳,反正下去就是死,痛苦也不过片刻之间的事,人在油锅里挣扎,自己已经不知道,因此畏惧情绪还稍微小些。后跳的人,眼看着这一惨状,往下跳的决心就比较难下了。因此,据说历史上发生这样的比赛,最高记录还没有超过连下五人的。
但是今天乌冬提出这样的问题,比赛双方为了表示自己的力量雄厚,谁也不肯示弱,尽管根本就没有掣过签,居然也有许多硬汉子一拥而上,声称自己就是“后备梯队”。
这第二次上来的人数,当然不可能是双方相等的。乌冬再次装模作样地一一清点,就宣布哪一方少了几个人,看样子这一方要输。而少了几个人的一方,立刻又上来更多的人,在数量上压过了原来人数多的一方。而原来人数多的一方,当然也不肯让对方压过自己去,于是反复递增的结果,场上的人站满了。
乌冬哈哈大笑起来,对在场的所有人说:
“诸位的豪情壮志,实在令人敬佩。你们甲乙两方,为了争得这个码头,肯牺牲自己生命的人,不下一百来个,可真多呀!不过我也有一个疑问:这些兄弟,好像都是在码头上扛大个儿的吧?你们每人都有父母、都有老婆孩子吧?咱们就拿每位兄弟家里有五口人计算,牺牲一百个兄弟,可就是毁了五百人的家呀!这一百多位兄弟,都是干活儿的好手,这五百口人,以后都要大伙儿来养活他们。你们两方加在一起,可就是一千多口子哟!大家想过没有,这可是一件两败俱伤的事情!”
在场的人全都面面相觑。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他们何尝不知道?只是话赶话挤到了这里,下不来台,双方都只好打肿脸充胖子。经乌冬这样一说,全不做声了。乌冬接着说:
“这个码头,日军占领期间,怎么不见你们哪一方出来跟日本鬼子拼一拼呢?”
这话,也只有他敢说。因为他在日本鬼子占领曼谷期间,年纪轻轻的就曾经火烧飞机场,干过人人都称赞的“英雄事迹”的。
“日占期以前的房屋田产,按王家规定,现在大都归还或折价归还原主了。日本人占据的码头,现在也归还民用了。那么码头工人呢?从道理上说,也应该原来谁在这里干的,依旧在这里干。可是时代变迁,有许多人已经改行,有许多人已经到别的码头上干了,有的已经故去。硬性规定只有以前在这里干过的才能回来干,也不合理。我看,最理想的办法,是大家都参加码头工人协会,大家在一个协会下面,岂不就不存在你我的问题了?具体到谁应该留在这个码头,谁应该换到另一个码头去,由协会出面解决,就不必用这个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