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他只经营赌场,自己很少下场赌。偶尔一赌,也是赢的时候多。有一次,从美国来了个“赌王”,自称打遍了美国著名赌城拉斯维加斯无敌手,精通各种赌博,而且气派很大,一掷万金,来到乌冬的赌城,上场以后,还从来没输过。一连赌了三天,把场上的人都输怕了,再也没人敢跟他赌。乌冬不服,亲自下场与他较量。有道是“强者还有强中手,能人之外有能人”,乌冬这个逢赌必胜的高手,在“赌王”面前,恰恰略输一筹。所有赌博方式几乎全都试过了,乌冬居然盘盘皆输。手下人一再暗示他:要么赶紧做假,要么赶紧罢战。偏偏乌冬又是个硬性子,钱输光了没关系,面子不能丢。因此一点儿假也不做,愣是一场一场继续拼下去。
凡是嗜赌的人,都有一个共通的毛病,那就是越输越赌,越赌越大,越大也就输得越多。乌冬久涉赌场,这些道理其实再清楚不过。但是当局者迷,别人的劝告,哪里听得进去?
一夜豪赌,乌冬终于输光了自己所有的现金和存款。他输红了眼,最后决心破釜沉舟,来个孤注一掷:他提议:一方以来泰国后所赢的全部钱财为赌注,一方把整个赌城为赌注,进行一次“最后的一博”。赌王笑了笑说:
“很乐意奉陪。即便我输了,不过等于没来泰国。可是如果阁下输了,可就倾家荡产,连一世英名都搭进去啦!不过我对于阁下高尚的赌品赌德,还是十分敬佩的。这一局怎么赌,任凭阁下安排,在下莫不唯命是从!”
乌冬双掌合十,连连道谢。他从兜儿里摸出一个银币来,递给赌王看过,说:
“这是半个世纪以前五世王时代的五铢银币,当时可以买一担大米,现在已经很少见,也可以算是文物了。这是我祖父留给我父亲,我父亲又留给我的传家之宝。我们认为它是一个‘子母钱’,能招财进宝的。现在我要用它来与阁下进行一次最简单的赌博:把这个银币扣在两个瓷碗里面,随便摇晃,然后咱们俩分别来猜碗里面是花纹朝上,还是字朝上。只赌一次,就分输赢。如果您同意的话,请先检查这个银币是真是假。”
赌王依旧轻松地笑笑:
“我说过,我对阁下的赌品赌德,是十分佩服的。您要是想做假,早就做了,也不必等到这最后一场。银币当然是真的。再说,只要它不是两面的花纹一样,就无所谓真假。按照通常的赌法,银币放进碗里面,不是大家都可以随意摇晃么?”
双方都是“赌中君子”,谁也没在台面上放一个钱,只凭一句话,就要进行一场泰国历史上最大的豪赌。
瓷碗拿来了,银币放进去。按照先客后主的习惯,先由赌王认,他认了图像的一面。因为银币上的文字他不认识。然后由他端起两个扣着的碗来,随便地上下摇了三摇。
乌冬押的,就是文字的一面了。他端起碗来,闭上了两眼,默默地祝祷:“历代祖先在上,如果不孝儿孙还应该继续经营这个赌城,请显现字面;如果觉得不孝儿孙应该退出这个赌城了,那就请显现图面。”祝罢,很虔诚地上下摇了三摇。
银币在瓷碗内几次翻身,叮噹作响。现在碗里面究竟是图是字?牵动着场上每一个旁观者的心。
“为防我做假,阁下还可以再摇晃一次。”乌冬不慌不忙地说。
“不用了,不用了。谁输谁赢,咱们就来看个分晓吧。”
两个人同时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上面那个碗的一边,喊声“一二三”,两人同时把盖碗掀起,几十条脖子同时伸长了,几十双眼睛同时睁大了,几十颗心全都被吊到了半空中。
“你赢了。”乌冬很平静地说。但是脸色凝重,没有一丝儿笑意。
“你输了。”几乎是同时,赌王也很平静地说。他的脸上,依旧挂着开宝以前那个无所谓的微笑,不过也凝固在脸上了。
全场静默了足有三分钟,人人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在通通地跳。
赌王环顾四周,只见人人都用期待的目光在注视着乌冬。他心里明白,这时候只要乌冬摆一下下巴或者努一下嘴,自己就会失去自由,甚至连命都不保。他走遍了全世界,对赌博王国里的事情清楚得很。即便这里是泰王国的故都,因赌博而发生的命案,官府里总是不怎么认真追究,而且往往向着本国人的。
赌王的嘴角挂着笑意,汗却从鼻子尖儿上渗出来了。
我们无法猜测乌冬这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两三分钟的时间,对在场的人说来,都像两三年一样长。
终于,乌冬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笑意也挂上了嘴角,并发出了他在赌城的最后一道指令:
“拿纸笔来。”
手下人都知道拿纸笔来是什么意思。一个个全都站着不动。
“执行吧。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你们做事了。从明天开始,你们就要听从约翰先生的命令了。”
“慢!我提一个请求,可以么?”赌王收敛了笑意,神色庄重地说。
“请吩咐。”乌冬左手一摊。
“我只要这块银币做个纪念,刚才的一局,就算咱们没进行过。”
“这不行。我们帮会中人,言出如山,覆水难收。请别为难在下。您这样做,不是帮助了我,倒是毁了我了。我不是说过么,这个银币,是我家的传家之宝,已经传了好几代了。要是从我的手上丢失,我死了以后,有何面目去见祖先哪!”
手下人终于依命拿来了纸笔。经过这几年的磨练,他也已经能够勉强写些不太复杂的书信文件了,当即亲笔签了一张草契,交给赌王,并郑重其事地说:
“这是我亲笔写的草契,本身具有法律效力。为了郑重其事,明天你我双方再到法院办一下公证手续。关于账目上的事情,凡是人家欠我的,都属于赌城财产,归您接收;凡是我欠人家的,属于我私人债务,一概由我负责归还。”
赌王感动了。开始是一定不肯接这张草契,后来拗不过他,接虽然接了,却也很诚恳地说:
“我是个四处飘泊的流浪汉,以赌为最大兴趣,对于经营赌城,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更不可能叫我长住在泰国亲自管理。这样吧,我作为这座赌城的新主人,虔诚地聘请您继续担任总经理职务,营利对半分红,您每年只要向我汇报一次经营状况就可以。请您一定接受我的礼聘。”
乌冬听了,频频摇头:
“这个我可没那本事。这座赌城属于我,我能够随心所欲地经营管理,如果不属于我,我就没有那个胆量和能力来随心所欲了。请您也不要为难我。”
正在不得开交,恰好手下人把他的夫人请到,乌冬立刻退避三舍,请夫人出面与赌王继续交涉。
台云是个女光棍儿出身的阔太太,她问明白了来龙去脉,并不怯场,很痛快地说:
“您赢了我男人,就想雇我男人给您当经理,好像也太小看我家男人了吧?他丢了这座赌城,可还是六家大饭店的老板呢!这样吧。我来跟您这个赌王赌一场。您赢了我,我佩服您,我来给您当经理;您输了,乖乖儿地让我们两口子走路,别拦我们。行么?”
“行,行,行!咱们一言为定:我赢了,请您出任经理;我输了,这座赌城的产权仍归你们。行吗?”
“不行。您以为我们输光了,没有可以押的赌注了么?”说着,她从手上捋下三枚钻石戒指,每枚都有十几克拉,往赌台上一放:“不问谁输谁赢,我与您只赌三局,三打两胜。怎么个赌法,由您决定。”
“不,不不。俗话说:客随主便。我来自远方,怎么说我总是客。赌什么,听您的。”
“好,痛快。拿一副扑克牌来。”
赌城里,扑克牌是现成的。因为凡是豪赌,不管什么样高级的纸牌,规矩只用一次,以免作弊。因此柜台上包着玻璃纸没有拆封的扑克牌整箱整箱地放着,要多少有多少。台云取牌在手,撕去包装,请赌王仔细检查。赌王哈哈大笑,连说“多此一举”。台云当众露了一手,啪啪啪一连洗了三次牌,每次一个花样,看得赌王连连称赞。接着她两手一扬,一副牌明明满天飞舞,她两手一合,那副牌却又整整齐齐地摞在她的左手中。最后她把牌往桌子中间一墩,说:
“咱们来赌最简单的:押单押双。我先押,您翻牌;您先押,我翻牌。怎么样?”
“行,就这么着了。您和您先生一样痛快!”
“好,那我押双。请您翻牌。”台云押上一个戒指。
“行,那我就是单的了。请您看牌:”赌王拿起一摞牌来,把牌面朝向台云。他自己看不见牌面上是什么。
牌面是梅花九。台云输了,把自己面前的那枚戒指轻轻地往赌王面前一推。
旁观的人都为台云捏一把汗,唯恐她又要走乌冬的路。赌场上,除了麻将之类一半儿靠技术一半儿靠“牌风”之外,其余属于“立刻显”系统的掷骰子、猜单双等等,没有什么赌技高低之分,是胜是负,主要靠“手气”二字;乌冬今天之所以会输得这样惨,关键在于手气不好。老于此道的,每逢手气不好的时候,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高挂免战牌”,要坐得下去也站得起来,不论什么人来拉来拽,一律不理不睬。乌冬今天手气不好,又不肯听人劝,来一个“半途而废”,结果栽了跟头了。
第二局,台云再押一个戒指。这一局,是赌王要牌,他依旧认了单数。台云翻牌,是个“皮蛋”。算十二点,是双数,台云赢了,把第一局输掉的戒指赢了回来,一输一赢,等于没参赌。
第三局,才是定输赢的关键一局。台云的女光棍儿脾气发作,也来一个孤注一掷,把三个钻戒都押了上去。这一局该她叫牌,她也是个认死扣的人,依旧要了个双数。这很出于赌王的意料之外。老于此道的人都知道,只认定一门押注,是最笨的方法。既然对方认了双数,那他当然只能认单了。由他翻牌。他拿起一摞牌来,翻过来往桌子上一拍,几十双眼睛一齐注视,几十张嘴,同时哄然大笑起来。牌面是一张“小二”,台云取得了最后胜利。
台云虽然赢了,但只能按三个钻戒的实际价格结账,也就是说,她只赢回来二百多万。不过这一下,她的名气可叫响了。这名气,在黑社会的价格,可不止二百万哪!
台云拽着丈夫的胳膊,潇洒地走出了不再属于自己的赌城。
从此,乌冬只剩下六家饭店了。他虽然还不算穷光蛋,但在曼谷的富翁名单中,已经没有他这一号儿了。
从此,他不敢再进自己亲手创办又亲手送掉的赌城去一试手气。他已经没有这样的赌本,也没有这样的信心了。赌瘾发作的时候,他也曾经到一些比较小的赌场去走走。但是一进场面,所有参赌的人立刻站了起来,很客气地向他问候,问他需要多少钱,大家情愿凑足奉送,只求他不要下场。第一因为他的赌技实在太精,除了美国的赌王,在泰国,只能让他挂头牌了。第二,像他这样的豪赌,场上可是谁也奉陪不起呀。
他一连走了三家,人们几乎像商量好了似的,全都一样对待。尽管他再三声明:自己下场,不为赢钱,只想过一过赌瘾,可是没人肯相信。这个硬汉子再一次发起怪脾气,从此不再进赌场。
他戒赌了。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为黑社会各帮派排解纷争上。就凭他一局输掉一座赌城的硬骨气,各帮各派的老大们,谁敢不听他的?
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有发现得艾滋病,有小姑娘送上床来,他还是来者不拒,尽情享用的。
自从他出国治病以后,就一直没得到过他的消息。也不知道这个黑社会的“判官”还活着不。要是他死了,也不知道往后各帮派之间发生了矛盾,请谁出来仲裁才好呢。
第三个故事:泰人的祖先来自中国
中国的黄河流域,是中华文化的发源地。古代的黄河流域,不但有汉族人,也有蒙古人,通古斯人,以及苗、瑶、黎、泰等民族。以蚩尤为首的领袖统帅苗、瑶、黎、泰各族与黄帝决战,败退云南,成了“少数民族”;元代初年,泰族人又因无法忍受蒙古人的欺负,从云南迁移到缅甸和泰国,用从汉族人和蒙古人那里学来的战术,打败了当地的土著,建立起自己的国家。
昭维到底是个当老师的,讲起故事来,不但口若悬河,而且有声有色,简直亲临其境一般,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他的故事刚讲完,吴永刚就没口地称赞:
“还说您对乌冬的事情不太了解呢,一讲起来,头头是道,来龙去脉,清清楚楚。不说在咱们这儿,就是整个泰国,还有比您对他更了解的没有?”
昭维谦虚地笑笑:
“怎么没有?他夫人不比我更了解他?跟他一起摸进飞机场烧仓库的弟兄们不比我了解?给他当过秘书的大学生不比我更了解?我不过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而已。我这里姑妄言之,大家就姑妄听之罢咧,千万可别当真,也别较真儿才好。”
努丹到底年纪小,毫无顾忌地问:
“昭维老师,您是不是就是乌冬的那个秘书哇?要不,您怎么对他前前后后的事情都那么清楚呢?”
昭维依旧谦虚地笑笑:
“在下哪有那才华呀!人家是学政法的高才生,前途远大,鹏程万里,无可限量,如今早已经春风得意,仕途通达,做官去啦!哪像我这个穷教书匠,大学毕业也十几年了,至今还在偏远山区吃粉笔灰呢!再说,乌冬当曼谷市市议员,那是1946年的事儿,今年是1988年,都42年过去了。他的秘书,就算1946年的时候刚22岁,今年也64岁了呢,是我叔叔、伯伯一辈儿的人了,怎么可能是我这样年龄的人呢!”
努丹还有些不信,钉着问:
“您在山区教书,那发生在曼谷的事情,您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呢?”
昭维哈哈大笑:
“我不是早就申明,我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么?第一,我现在虽然在边疆教书,可我是在曼谷上的大学,乌冬的故事,早就听说过一些了;第二,乌冬的秘书有个儿子,是我的老同学,这次我去曼谷,遇见了,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