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陶先生么?”
“是啊,是啊!我就是陶涛。您是?……”
吴永刚总算找到了一个认识自己的老村民,心里高兴极了。但是岁月催人老,面前这个半老的妇人,十六年前不过三十多岁,却无法想起她是谁了。
“我就是罗西他妈呀!”半老妇人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继而语调一变:“十六年啦!你怎么直到今天才来?”
“柳芭她一家呢?罗西呢?他们都在哪儿?”吴永刚顾不上解释自己为什么十六年不来的原因,却首先想知道柳芭她们的下落。
“走了,都走啦!”罗西的母亲眼泪扑簌簌往下滚。“都是你作的孽呀!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人家救了你的一条命,又养活你好几个月,还把那么好的女儿许配给你,你走的时候说得那么好听:到了曼谷就来信,到了香港就来接!瞎话呀,都是骗人的瞎话呀!你害苦了人家一家啦!”
吴永刚被她说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耐着性子问她:
“大婶儿,您先别生气,柳芭一家到底怎么一回事情,您慢慢儿跟我说。我这不是回来接她们来了吗?”
“太晚了哟,孩子呀!不管你有多么充足的理由,你也不该一去不回头哇!那时候,世道这样乱,她们还只当你被人家打死了呢!”
吴永刚见她过于激动,只好盘腿坐了下来,把自己到达曼谷和香港以后接连给柳芭写了许多信,后来到美国又年年给她写信的情况简要地说了一遍。罗西他妈听了,不相信地摇摇头说:
“不能吧?你把信都寄到哪儿去了?柳芭总应该告诉过你,我们这荒僻的边境,是不通邮政的。本地人有事情要写信通知,都是派人送的;外地有人写信来,一律都放在驿站也就是现在的汽车站认领。自从你走了以后。柳芭每隔一两个月就到王塔克车站去看有没有你寄来的信,可是都没有哇!”
“这里连个村名都没有,不通邮政,我当然知道的。可是柳芭没告诉我可以把信放在汽车站认领。我只知道你们种的都是头人老爷的地,算是他的佃户,时常要到头人那里去交租买东西,所以我就把信写到头人那里,请他转交南览河畔的佃户岜里大叔收。照我想,头人对自己的佃户,总知道的吧?”
“要是这么说,柳芭姑娘的祸,还是你给招来的了。”罗西他娘脸色难看起来。
“柳芭招祸了?她遭的什么祸?”吴永刚吃了一惊。
“唉,真是冤孽!”罗西妈长叹了一口气。“女人长得美,就是招祸的根苗哇!柳芭长得确实美,可她住在这偏僻的地方,没人知道。后来遇上了你,算是便宜了你小子。可你得了便宜卖乖,你怎么也不能把头人的儿子给引来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您可越说越糊涂了。”
“是我糊涂还是你糊涂哇?你把信写到头人那里,不等于是你告诉头人的儿子南览河边有个叫柳芭的姑娘吗?我们大家还都奇怪呢,头人的儿子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刚才不是说了吗?你走了以后,柳芭每隔一两个月就要到王塔克驿站去看看有没有她的信。后来身子重了,实在走不动了,这才让宝萝替她去看……”
“什么?你说柳芭怎么了?身子重了?”吴永刚突然听到这一句,怀疑自己没听清,打断了她的话追问。
“她有了八九个月的身孕,身子还不重啊?这都是你种的祸根哪!”
“那么说,她有了孩子了?”
“怎么不是呢,你走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你不知道?她给你生了一个儿子,还是我帮着接生的呢。好漂亮的儿子哟,跟柳芭一样漂亮。如果还活着,今年也有十六岁了。”
“孩子没活么?”
吴永刚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罐,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了上来,也不知道是喜还是忧。至少对自己没有负起做爸爸的责任,颇感内疚。但是罗西的母亲说话一向逻辑混乱,有点儿像是意识流作家写的文章,前言不搭后语,一件很清楚明白的事情,让她一说,反倒糊涂了。还不能问得太急,问急了,会越说越糊涂,只能耐心听她慢慢儿说。
“谁知道哇,连我的那个孩子也算上,都不知死活哩!那一年,柳芭生了孩子才一个多月,忽然头人的小少爷骑着大马,带着管家和好几个奴才,沿着南览河一路问过来,哪个村寨里有个叫柳芭的姑娘。柳芭听说有人找她,立刻就想到一定是你托他带信回来了,马上出来把他迎进家去殷勤款待。那小子一看柳芭长得那么好看,眼睛都直了。柳芭问他可是陶涛有信托他带来,他说他根本就不认识陶涛,是他老子说这里有个漂亮姑娘叫柳芭,叫他来相亲的。现在他看上了,要柳芭准备准备,他回去挑个好日子,顶多再过一个月就要来迎娶。柳芭她爹说孩子已经有丈夫了,小少爷哪儿肯信?因为凡是村寨里有姑娘出嫁,按例都要请头人来坐上席,这事儿瞒得了别人,却是瞒不了管家的。柳芭妈把孩子抱出来给他看,他愣说是抱了别人的孩子来懵他,生气了,从手上退下一只玉镯来,留给了柳芭,算是定礼,就带着管家和奴才走了。过了三天,管家带着奴才们送来了银元、绸缎彩礼,更不容分辩,说定过了解夏节就要迎亲。”
“柳芭让头人家娶走了?”吴永刚这下可真急了。
“要是娶走了,倒又好了呢!我们这里的山民,世世代代受苦,能有个女儿嫁给头人的儿子,哪怕做小老婆呢,一家人就能够搬进县城里去住,总比在这荒凉的深山冷坳里翻土强得多吧?可是柳芭那姑娘性子也真够犟的,愣说她已经是你陶家的人了,只要你陶先生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来接她;你陶先生要是死了,她就为你陶先生守一辈子寡,尽力把你的儿子养大,再也不嫁人了。”
“这种违抗头人的事情,她办得到吗?”吴永刚当然知道这里的头人就是皇上,像这种违抗头人的事情,是根本办不到的。
“要是平常人,这种事情想也不用想。可她柳芭是经过你陶先生调教的,想法跟平常人可就不一样了。她咬定牙关,坚决不嫁头人的儿子;如果父母逼她,她说了,不是抱着孩子到曼谷去找你,就是抱着孩子去跳河。总之,她是铁了心了。”
“岜里大叔怎么说呢?”
“岜里不是她亲爸爸,能怎么说?还不是听她妈的?”
“她妈总不会逼她吧?”
“她妈知道她的脾气,如果真逼她,她什么都干得出来。可是头人那边也不好交待呀?惹得头人发起火儿来,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柳芭要是真死了,事情也许倒能了结,柳芭要是还没逃跑,他会派人来硬抢;柳芭要是跑了呢,这祸可就落到她父母亲头上了。即便不来杀人,放火烧了她家的竹楼,把她一家都赶出村寨,是完全办得到也做得出来的。”
“最后究竟怎么办呢?”吴永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来了。他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会是这个样子。这里还是封建社会初期,不讲民主与法律,所有封建制度下的凶残惨酷行为,头人们可真干得出来。
“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逼着孩子去走死路哇!大家都说:放孩子一条生路吧,柳芭自己才十七岁,抱着一个两三个月的娃娃,你叫她怎么活?还不依旧是死路一条?再说,即便真能平安地跑了,她家里的人也遭不起那份儿罪呀!全村人都为这件事情伤透了脑筋,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只有一个主意:那就是全家人一起逃。”
“往哪儿逃呢?”
“是啊,往哪儿逃呢?整个王塔克县都是他头人的天下,就是逃到附近的几个县,他们土司头人之间,都是通声气儿的,真要是派人出来找,也不难找到。除非远走高飞,逃出掸邦或外国去。从我们这里往外走,只有三条路:第一条是到王塔克县,搭班车到孟帕亚,从那里再到泰国或缅甸的别的地方。这条路就在头人的眼皮子底下,当然是走不通的。第二条是溯南览河而上,可以到中国的云南边境。可是柳芭的爸爸就是从云南逃出来的,总不能再回去吧?再说,南览河河水这么急,即便有船,溯流而上也极为困难。剩下的第三条路,就只能顺流而下,到泰国或者老挝去安家落户了。”
“那她们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既然只有一条路好走,全家老小只好为她们娘儿俩作出牺牲,顺流而下了。至于到了什么地方,当时谁也不知道,只好听天由命,随遇而安,哪儿能够容身,就在哪儿安家落户啦!”
“那么说,她们是坐船走的?”
“你在这里住过好几个月,看见过这里有船么?南览河河水急,有的地方是浅滩,船是走不了的。只有竹筏勉强能通。当时我们三户人家,每家都有一只竹筏,如今事情急了,就一起拿出来,让柳芭一家六口人连同财产和牛羊统统装上竹筏。在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大家一起到河边,送她们上了路。没有想到的是:我家那个小罗西,舍不得她们一家人走,非要跟着一起去不可。真是罪孽呀,人家是被逼无奈,这才舍命逃命的;可我家那小子,非得在这时候添乱。说起来,这事儿也奇怪:我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全是男的,总盼望有个女儿。生下罗西,又是个男的,长得却比女孩儿还好看。所以我们从小拿他当闺女养着。他自己也和柳芭一家的三姐妹最亲热,跟他自己的三个哥哥一点儿也不好。如今三姐妹全都要走了,他怎么肯?哭着喊着要跟着。他爸打了他一巴掌,倒打出他一句话来:‘你要是不让我跟着姐姐们走,我现在就去死。’一个才六七岁的孩子,犟起来八头牛都拉他不住。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做爹妈的从小把他的脾气惯坏了,如今可连父母亲的话都不肯听了。闹腾了半天,筏子也走不了,最后还是大人听了孩子的,让他跟着走。反正柳芭家没个儿子,我们家又儿子太多,柳芭她爸也愿意领养他,就这样临时决定,让罗西跟着柳芭走了。罗西一走,你说怪不怪,我一连又生了两个女儿,就是刚才你见到的那两个。只是他们一走十六年,也没个音讯,既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也不知道他们的死活。算起来,我们罗西比你们的小努丹大六岁,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要是天从人愿,他应该娶达吉为妻,也应该有孩子了呢。”
“你说柳芭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小努丹?”吴永刚惊讶得张大了眼睛,立刻想起马车上那个可爱的小努丹来。
“是啊,这是他妈给他起的名字:丹·陶。他是你的亲骨血嘛,当然要姓陶啰。不过我们都叫他小努丹,不提他姓什么的。”
天哪,天下的事情,难道真有这样凑巧么?那个小努丹,今年正好十六岁。算起来,宝萝今年应该二十八岁了,那个努丹他姨,正好也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啊,老天爷是不是因为我作孽太多,故意要这样惩罚我、折磨我呀!如果真是她们俩,他说母亲病重,他是从学校请假回昌盛去看望母亲的。那么第一他母亲现在还活着,只是不知道是否改嫁了;第二,他说他家现在住在昌盛,昌盛就在湄公河边,正是南览河的入口处;又说他在清莱中学读过一年书,那么,只要请昭维到学校去一查学生家庭地址,不就能找到他了吗?
这样一想,他倒又觉得这是老天爷可怜他,这才鬼使神差地让他们父子两人在茫茫人海中偶然相遇。不然,芸芸众生,踏遍泰国、老挝,到哪里去寻找他们母子呀!
这些话,暂时还不能跟这个因失去爱子的妇人说穿。只要自己碰见的努丹正是柳芭的儿子,找到自己的儿子,也就找到她的儿子了;万一那个努丹不是自己的儿子呢,岂不是徒增人家的悲痛么?泰国的小孩子,叫努丹的实在太多了。可在马车上,又没问问那个努丹姓什么。尽管叫努丹的孩子成千上万,但在泰国姓陶名丹的,可就少而又少啦!
得到了这样的消息,他急于要去找儿子,尽管罗西的母亲一再挽留他吃饭,又说大叔和孩子们都快要回来吃晚饭了,但他连一刻工夫也坐不住了。现在刚下午六点,轻装快步,八点以前还能赶到王塔克,明天一早就可以回清莱。努丹姓什么,也就可以揭晓了。他把在王塔克买的东西都留给了罗西他妈,告诉她自己现在就去打听柳芭一家的下落。只要找到了柳芭,就一定回来给她送信儿,告诉她罗西的近况。
他连茶也没喝一口,就匆匆忙忙地告辞,沿原路回到了王塔克。
第五个故事:王塔克头人
吴永刚盛气之下,到王塔克县政府去找县长,本想给头人施加一些压力的,没想到缅甸的边远地区政体刚刚改革,县长的权力还没有头人大,一切都仰仗头人支持,方才能够生存。因此,吴永刚连头人的面都不想见,就告辞了。
吴永刚回到王塔克,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一路上他边走边琢磨:这个王塔克头人,太可恶了,应该想一个法子,教训教训他才好。忽然想到:近年来缅甸也在进行政体改革,头人政权已经被取消,改为县长制,头人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飞扬跋扈了。既然自己手中拿着昭维写给王塔克县长的信,何不到县长那里告他一状,即便难为不了他,也叫他别扭别扭,恶心恶心,出一出胸中这口恶气。因此,到达王塔克,他没投旅店,直接就到县衙拜访县长。
在大门口,他被看门的挡住,问他可是县长请的客,可有请帖。吴永刚递上自己的名片和昭维的介绍信,请门卫传达。门卫见是香港来的客人,不敢怠慢,急忙往里通报。
王塔克县长看了昭维的介绍信,得知吴永刚是到本县辖区来寻访妻子的香港富商,立刻亲自到大门口来接,然后请到客厅坐下,动问寻访夫人可有下落,是否需要协助。
王塔克县地处缅甸边疆,县衙也和泰北一样,十分简陋,不过比起潘县的县衙来,倒似乎大些,房子也整齐些。县长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比较注重仪表,虽然不是西服笔挺,却也是雪白的衬衫、西式的长裤,而且穿着凉鞋,看样子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新进政界的人物。
吴永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