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第三、第五两军的残兵败将在缅甸走投无路,不得已采纳了武装“护商”实际上就是贩毒养军的建议,终于形成了金三角地区广泛种植罂粟、大量制毒贩毒的局面。李弥从台湾来到三角地区以后,他被抽调到司令部,也曾经恳切地向李弥面陈己见,表示异议。其实,李弥接受了蒋介石的指令,到这里来招兵买马,扩大武装,有朝一日还配合台湾的反攻大陆来一个因地制宜的“反攻云南”,心里也很明白那只不过是“虚晃一招”,与痴人说梦也差不多。不过带兵的人,最怕的就是手下无兵,与其在台湾坐冷板凳,不如到缅东北来“独坐山岗,自立为王”。当时三五两军在金三角地区的“武装护商”局面已经形成,第一是想收已经无法再收,第二是收后也没有其他出路,因此不但不想收,倒还要因势利导,继续扩大。不过李弥算是他的父执,两家世谊很深,如今虽然兵败南逃,进入缅北山区,已经走投无路了,但却并不强迫他也来经营贩毒事业,更具体地说,是反攻既不可能,而贩毒事业中,也没有他陈某人的用武之地。因此对于部队中求去的文职人员,都不难为他们,让他们自谋出路。当时国共两党正打得火热,往后还要打多少年,谁也无法预测。与其回到大陆去当“乱世之民”,而且很可能一回去就当囚徒,不如找一个世外桃源,自耕自食。于是他就带了一批司令部中不愿继续追随李弥从事贩毒的人,来到了这个地区。这里土地肥沃,雨量充沛,河道纵横,排灌便利,而人口却稀少,于是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各人先后娶妻生子,形成了现在的村寨。因为村子里绝大多数都是中国人,当地人就称之为“中国村”。他们在这里发展水稻、小麦、蔬菜、水果的种植,不论品种和产量都比当地人高出许多,再加上这些人都有文化,人品都也还可以,很快就得到了当地土著的拥护与爱戴,有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的,有愿意招赘为婿的,有愿意来向他们学习耕作栽培技术的,很快就形成了一个以陈士良为中心的势力圈,当地人都拿他当头人对待。消灭了坤沙集团以后,政体改革,论才他足可以当一个县长,但他一者是中国人,正式加入泰籍还不足十年,二者年龄已经很大,三者对于搞政治和官场上的那一套实在没有兴趣了,因此勉强当了个不拿薪俸的社主,相当于“村民自治会主席”,替乡民们办一些事情。
十六年前,突然有几只顺流漂泊的竹筏在昌盛城北的江边停泊,要求上岸在孔旺村安家落户。村里居民不敢自专,带着竹筏上的一男一女到陈士良这里来请示。那男的说他原来在缅甸王塔克县给头人种罂粟,因为头人的儿子要强娶他已经出嫁的长女为小,他长女不从,所以举家外逃。打听到这里已经不属于王塔克管辖,所以停泊上岸,要求落户。两夫妇的遭遇,激起了陈士良的深切同情,再一问,岜里本人本来就是从云南逃出来的中国人,而他的长女又是嫁给从中国云南逃出来的知识青年的,更加引起了陈士良遗忘已久的乡情,就在“不许再种罂粟”的规约下把他们一家留下来了。
当时他就预感到这个到香港去寻找舅舅的中国知青大概永远也不会出现了。但是柳芭却坚信陶涛一定会找到这里来,她相信菩萨,也相信心灵感应。她总说她的心感觉到陶涛还在爱着她,正在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因此她拒绝改嫁,起早摸黑地总是干活儿干活儿。她是老大,她要挣钱养家,还要供应儿子上学。在附近几个村子里,读完了小学能上中学的,只有努丹一个。为了努丹上学,可以说全家人都作了最大的努力:他二姨为了他,经陈士良介绍,到清莱一家也是中国人开的旅馆去当女佣,后来才提升为女管事的,今年都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出嫁。柳芭刚搬来的头几年,脸色红润,身体健康;可是没过几年,就逐年消瘦下来。她得了肺病,咳嗽吐血,可是她不说,她知道家里有读书的钱就没有看病的钱,她必须把钱给儿子读书。等到她骨瘦如柴的时候,家里人逼她去看病,她的肺病已经进入第三期,想治也治不好的了。没有想到的是,她心心念念时刻想念的人,居然在十六年后,就在她即将寂灭的时刻,人人都认为他不会来的情况下出现了。难怪陈士良这样激动,这样着急,但愿他们两人,能见上最后一面。
第二个故事:柳芭的归宿
十六岁的柳芭,生下努丹以后,又苦挣苦熬地等了十六年,始终没能等到吴永刚。为了培养孩子上学,她把全部心血熬干,终于像一盏油灯似的,寂灭了。
她把孩子交给宝萝,要努丹管二姨叫妈。
从北郊中国村到柳芭的孔旺村,也不过五六里路,两人骑着马,尽管没有奔驰,也片刻之间就到了。
孔旺村不算太大,也有十几户人家,而且就在湄公河畔。村前的河边种着瓜果蔬菜和水稻,村后的山坡上种着各种果树和玉米,房前房后,掩映着香蕉、椰树,看上去美景如画,确实比中国的江南还要美丽富庶。难怪当年柳芭的父母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地方,要求在这里落户了。
他们是从西头进的村子。陈社主说,柳芭的家,就在村子的最东头。他们穿村而过,村里的竹楼,有的相当新,有的已经很破旧,可见同在一个地理环境中,由于家庭劳动力的多寡、勤俭与懒惰等多方面的原因,贫富之间的差异,还是很大的。
离村东第一座竹楼越来越近了。在夕阳的斜照下,可以看见村口一座半新旧的竹楼,看样子三四年前刚刚翻修过。楼建得相当大,而且也学着陈士良的样子,窗户上镶着玻璃,给人一种与现代文明更加接近的感觉。吴永刚的心不由得激烈地狂跳起来。他幻想着一上楼就能看见柳芭那美丽的脸,虽然因病消瘦了,却仍不失妩媚动人。他幻想着与努丹再次见面,努丹将不再喊他吴先生而要腼腆地喊他为“爸爸”了。
两匹马的得得蹄声和嘶叫,引起了楼内人的注意。本村内没人养马,听见马嘶声,一般意味着不是社主来了,就是马帮来了。
首先探身出来察看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尽管艰辛的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过多的犁沟,但那脸型的基本轮廓并没有变,吴永刚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柳芭的父亲岜里大叔。他一见果然是社主光临,而且还带着一个陌生人同来,两人正在椰树上拴马,喊了一声:“社主大人,萨瓦迪!”就迎下楼来。小努丹听说社主来了,跟在外公身后也迎了出来。他一眼看见吴永刚,惊讶地问:
“吴先生,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您不是要到王塔克去找您的一个朋友么?”
吴永刚正不知应该怎样回答,陈社主替他回答了:
“吴先生到王塔克去所要找的,就是你呀!傻孩子,快去告诉你妈,她日思夜想的负心汉陶涛来了。”
小努丹一听这话,果真傻了似的,张口结舌,半天儿没说出一句话来。他既没有像吴永刚想象的那样会扑进自己的怀里来,也没有像陈社主所吩咐的那样上楼去喊他妈,而是愣神片刻之后,快步跑上楼去,边跑边喊:
“二姨,你猜得不错,吴先生真的就是他。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努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楼去,把宝萝拽了出来。宝萝穿着浅紫色过膝络骚甲子,光着脚,跟着努丹“噔噔噔”地从木楼梯上冲了下来,一直冲到吴永刚面前,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他,半信半疑地问:
“你真是陶涛?”
吴永刚探手从怀里摸出柳芭给他的那个佛像来,举在手上:
“宝萝,我就是陶涛,我是陶涛哇!你姐呢?”
宝萝抬手擦擦眼睛,眯着眼眨了眨,终于看清了这个银质的小佛像,果然是她姐姐当年的护身符,不由得悲从中来,只说了一声:“你……你……”就哽噎着说不下去了,却伸出无力的小拳头,在吴永刚胸前像擂鼓似的不停地捶打着。
吴永刚没有阻止她,也没有后退,而是让她捶打,让她尽情地发泄个够。她一面像疯了似的捶打,一面像质问又像呐呐地自言自语:“你……你怎么这时候才来?你……你来得太晚了。太晚了。哪怕你早来三天!你……你为什么要改姓,为什么要改姓啊!”她激动过度,又使尽了力气,终于两腿一软,几乎跌倒。吴永刚急忙一把将她扶住,她已经晕倒在他臂弯里。
吴永刚就势把她抱了起来,急步送上楼去。她妈听见外面一片混乱,刚要出来,正好撞上抱着宝萝的吴永刚,急忙迎了进去,把宝萝平放在楼板上。
这时候陈社主也随进屋来,用指甲一掐宝萝的人中,宝萝这才苏醒过来,大喊一声:
“姐呀,你怎么这样命苦哇!”
宝萝本没有病,因激动而晕厥,苏醒过来,就强挣扎坐起,靠在吴永刚肩头,嘤嘤啜泣。
宝萝她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张大了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陈社主就提醒她说:
“还愣着干什么?你家女婿回来了,知道吗?快叫柳芭出来呀!”
宝萝娘一听是这么回事儿,嘴巴一瘪,正要哭出声儿来,却又忍住了,两行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滚。她右手捶打着胸口,左手拉着社主去看后间房:只见后面的篾墙拆开了一大片,还没修上。陈社主一看,就明白了:泰族人的风俗,死人不能从前门出去,死在家里的人,只能拆开后墙,把尸体运出入殓,或火化,或埋葬。家里谁生病,少了一个谁,社主完全明白。事情的突变,现在倒要想办法安慰吴永刚了。他想用父子相认来冲淡柳芭死去的悲痛,就转身拉住了努丹的手,把他送到吴永刚面前,对他说:
“努丹,你不是从小就希望有一个爱你的爸爸吗?现在你的生身之父来看你了,你怎么还不叫爸爸呀?”
“努丹,吴先生就是你阿爸陶涛。你阿爸是爱你和你阿妈的,要不他也不会找到这里来了。是咱们搬了家,让人家没法儿找到咱们的呀!快叫阿爸!”宝萝依偎在吴永刚的身边说。
努丹百感交集,在社主的牵引和二姨的感召下,他终于腼腆地喊了一声“阿爸”,也哭着扑进了吴永刚的怀里。
吴永刚一手搂着宝萝,一手搂着儿子,思潮起伏,感慨万千。突然,他想起了,在这个场面中,最最主要的角色,怎么竟没有出场呢?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猛地推了宝萝和儿子一把,急切地问:
“宝萝,你姐呢?努丹,你妈呢?她是不是在里屋?她的病好些了没有?”说着,就要站起来进里屋去看。
宝萝和努丹一人拽住了他一只手,没让他站起来。宝萝摇摇头,遗憾地说:
“你来晚了三天。在马车上,你要是说你姓陶,我就会想到是你回来了,就会带你到这里来,不让你到王塔克去。……”
努丹到底年轻,毫不含蓄地说:
“我们到家的那天晚上,妈妈就死了。她在临终之前,把这个交在我的手上,”他从胸前扯出了当年吴永刚送给柳芭的那枚毛主席像章。“按我们的风俗,护身符是不能随葬的。她要我长大以后,凭这个到香港玉龙大饭店去找你。我们给香港玉龙大饭店写过好几封信,都没回信。有两封批着‘本店查无此人’,退回来了。我妈说,不管我阿爸在不在那里,只要找到总经理问一问就知道了。阿妈还说,二姨为了我终身不嫁人了,这都是我牵连了二姨,要我以后管二姨叫‘妈’。最后,她是喊着‘陶涛’这个名字咽气的。”说完,他号啕大哭起来。
吴永刚的脑子“嗡”地一下,天旋地转,顿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好像面前裂开了一条大缝,自己的身子急邃地往下落往下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落到底。老天哪,你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人,为什么非得把时间定得这样紧,不再宽限我三天呢?吴永刚啊,你为什么不早几天到泰国来呢?你到了泰国,为什么不先来办这件事情呢?你离开柳芭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真名实姓告诉她呢?为什么……?为什么呀……?好像世界上的一切“为什么”,突然间全都集中到他的面前来了。
一直插不上嘴的柳芭她爹,已经把一切都弄明白了,这时候才开口劝慰说:
“孩子呀,这一切都是命,都是命中注定的呀!柳芭她命薄,她命中注定跟你只能做两个月夫妻。她要是有福气,至少应该再活三天,让你跟她见这最后的一面哪!也许老天爷的意思,是要宝萝伺候你这下半辈子吧,要不,怎么会让她二十八岁了,还在等着你呀?”
宝萝一听她爹把话扯到了她的身上来了,没好气地说:
“阿爸,你不会说话,就少说一句行不行?我二十八岁了不嫁人,是为了努丹,难道我是在等他吗?”说着,赌气从吴永刚身边挣开,坐到一边儿去了。
吴永刚也被大叔的一句话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就转身问努丹:
“你妈的尸体,是火化了,还是埋葬了?”
“按照这里的风俗,火化和埋葬都可以。阿妈临终的时候对我们说:她是中国人的妻子,要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土葬,还要起一个坟墓,好让你回来以后去看她。”
吴永刚被儿子说得眼泪汪汪的,不断用手绢儿擦眼泪,哽噎着说:
“那咱们现在就到你妈的墓上去看看她吧!”
“今天是我妈入土的第三天,我们本来要去上香祭奠的。今天夜里,要很晚才能回来呢。”
“不过你去了可不许哭。”柳芭的母亲插话说。“我们泰人信佛教,我们相信人的寂灭,是还清了人间的孽债,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去了。所以这是一件喜事,大家都要为死者诵经祝福。”
吴永刚明知道自己做不到,可嘴里不能不唯唯地答应着。
于是一家人忙着准备香烛纸钱饭菜之类的祭祀用品。陈社主起身告辞说:
“吴先生去祭奠尊夫人,在下就不再奉陪了。天公不公,经过那么多磨难,就差三天,没让吴先生跟夫人见上最后一面,确实遗憾。但也没办法啦,请节哀吧。往后有用着在下的时候,一定为您效劳。”回头又对努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