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路却愈来愈难走了。
泰国的交通,除了一条荷兰人建的窄轨铁路直通南北之外,只有曼谷附近湄南河流域和南部沿海发达地区的公路,是平整的柏油路面,东部高原和北部山区,名义上也有公路,实际上都是略微加宽的乡村土路,一下雨就翻浆,许多所谓的“公路”,都是半年通车半年闲。这些公路,为避免翻越高山峻岭,尽量跟着河流的流向走,因此大部分公路,都一面是山,一面是河,修路的土石方量比较大,不可能修得太宽,两车交汇都比较困难,一旦翻车,就会掉进深不可测的河沟里去;而一旦发生了塌方滑坡,道路被泥石流所阻,就好像闸了一道闸门一般,单身空手或骑马固然可以通过,车子要想过去,可就困难了。
扎嘎的这辆马车从南邦出发,因为前面一段路有公路局的道路工人清障,行进还算顺利。眼前的这段路,清障工人还没有到达,遇上有泥石流挡道,只能卸车拆车,别无他途。中午第一次拆车,道路离南邦近,路基好,还比较干燥,现在头上细雨濛濛,脚下泥泞滑溜, 卸下装上, 几乎比上午要多付出一倍的力气,除了托钵僧照例站在一旁默诵经文之外,其余九人,人人出力,果然有点儿同“车”共济的样子。每过一关,大家都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还好,一下午,也不过两个地方需要拆车,紧赶慢赶,在五点多钟的时候,终于到达了敖县县城。车子还在郊外的山坡上,远远地就看见一片房顶,还有一座佛塔,灰白色的塔尖高高地指向天空,美丽而神奇,是佛教国家特有的景色。
敖县还属南邦府管辖。再往北,就进入清莱府地界了。在泰北,敖县并不算最小的县,但是县城里的居民却不太多,看上去比中国的江南小镇还要小。所有的商店和居民房,清一色儿全是高脚楼,与村寨里的高脚楼不同的是:房顶上盖的不是椰叶或芭蕉叶,而是当地一种没放进窑里烧制过的土瓦。连县珊,也就是县衙门,都是高脚楼,只不过是木结构,格局大一些、外观漂亮一些,房顶上盖的不是土瓦,而是进口的镀锌铁皮,如此而已。在泰国,不论村寨还是县城,最大最漂亮的房子,是给佛住的,不是给人住的。这也是佛教国家的特色之一。在敖县,最好的建筑,当然是寺院了。
扎嘎把车子赶到一家挂着“敖县车马旅店”大牌子的旅店门口,对大家说:
“再往前,十胜八胜之内,可就没有宿头了。天下着雨,眼看就要黑下来。咱们就在这里过一夜吧?”
其实,他这话不说也不要紧。能在县城的旅店里住下,难道还有谁愿意到小村寨的土地庙里过夜不成?
大家纷纷下车。旅店老板满脸含笑地迎了出来,合十招呼:
“萨瓦迪!欢迎欢迎!天气不好,道路阻塞,诸位旅客,一路辛苦!快请进来,小店设备虽然不是一流的,招待可是顶呱呱的哟:热饭热菜,味道可口,招待小姐,服务周到,大小房间,随意选择,铺设整洁,卧具干净,光临住宿,包君满意!”
吴永刚想起多洛给他的那几封信,掏出来一看,其中果然有一封是写给“敖县车马旅店格勒老板”的,就执信在手,上前合十问讯:
“萨瓦迪,请问,您就是格勒老板吗?”
“萨瓦迪,不敢当!在下正是格勒。请问有何见教?”
“南邦多洛先生有信给您,请您多多照应。”
吴永刚把多洛的信递给格勒,他瞄了一眼,立刻就满脸含春地欢笑起来:
“啊呀,原来是上客光临,荣幸,荣幸,真是小店的荣幸!多洛先生嘱咐小店要伺候得周到些,那是当然!多洛先生就是不吩咐,小店也会以上宾之礼来接待贵客的。”说到这里,他回头向门内高声叫喊:“玛妮,贵客临门了,你还不出来接待呀!”
随着这一声叫喊,应声从大门里面走出一个身穿水绿络骚甲子①、抖动着胸前的一对丰乳、裸露着两个明显是擦了粉的雪白的肩头、下着紫红色长筒裙、齐额角插了一圈儿兰花的姑娘来。她的相貌、身材其实都不错,可是打扮得俗不可耐,而且偏要尖着嗓子用一种装出来的娇滴滴的嗓音答应:
① 络骚甲子──泰族青年女子穿的一种无肩头背心,是一个圆筒子,用两条同色小带挂在两肩,胸腋以上全部赤裸,本是家居便装。当地华侨、华裔称之为“吊肩衫”。
“来了,来了!这个鬼天气,又下起雨来了。我还以为今天不会有贵客了呢!”
格勒冲吴永刚一扬下巴:
“快把上客吴先生领到贵宾楼去休息,好好儿伺候着!”
玛妮又是一声娇滴滴的“是咧!”就过来帮吴永刚提起帆布包,说了声:“请跟我来。”就在前面引路。
吴永刚颇有些后悔不该这样早就把多洛的介绍信亮出来,以致在这一车旅客中,他的身份显得有些突出了。
进了大门,才看清里面是一个“口”字形的大院子。围着大院子,除了大门两边是平房之外,其余三面高低大小都是高脚楼。正对着大门,是一排朝南的木结构高脚楼,中间一座房子最高,像钟楼一般,四面脱空,看上去好像只有一间房间。大概这是一等客房了。这座楼房的两边,各有一排稍矮的高脚楼,也是木结构,每排大约有三四间房间。这大概是二等客房。院子的东西两面,各有一排低矮的竹楼,房间都很大,连在一起,样子像营房。这是三等的统铺,无所谓房间了。大门两旁朝北的平房,一面是马厩和草料房,一面是老板伙计的住房和烧菜做饭的厨房。“口”字形院子里,有两条十字交叉的碎石子甬道,把院子分割成“田”字形,从甬道可通三面高脚楼前各自的木扶梯,旅客可以从这里直接上下进出。此外,所有的房间前面都有相通相连的阳台。就是楼与楼之间,也有“天桥”连接。这样,即便在雨季,店家送水送饭,或旅客互相来往,都不必露天行走了。
玛妮把吴永刚引到正中间那座小楼前,沿着木扶梯上了楼,前面是一个阳台。门前放着一个棕垫,那是擦去脚上、鞋上的尘土用的。门旁边放着一个铜盆和一把大铜壶。这里没有自来水,一般的旅客,只能下河洗涤。旅店特地为一等客房准备一把贮水壶,以备高贵的旅客随时可以用壶里的水洗脸、洗手、洗脚。开门进房去一看,里面是内外两间,都是木地板,象征性地用半人高的篾笆隔开,四周却都是木板墙,窗户还是双层的,一层玻璃窗开着,一层纱窗关着。外间放有木制的桌椅,桌子上还有一台十分老式的留声机,这里就算是客厅吧。泰族人住竹楼,一般都不用床,而是在地上铺几张竹席,全家人都围挨着火塘睡在一起;这里的“贵宾楼”,因为有时候也要接待非泰族的外宾,所以半泰半洋,居然在里间设一张雕花的大木床,挂着淡绿色的蚊帐,作为高级卧室。
泰国的经济文化发展南北差异很大。随着旅游业的开发,沿海地区和湄南河两岸发展得相当快,人民生活已经逐渐接近西方,英美香港有什么,那里都有;甚至英美香港没有的东西,那里也有。但是东部高原和北部山区,却还相当落后。有的地方,比起现代化的曼谷来,几乎要落后两个世纪。南邦虽然也属于北部地区,但它处于北部地区的中心,又有火车过境,经济文化的发展尽管比不上南方,在北方就算是相当不错的了。至少有电灯自来水,街面上店铺林立,西式房子和高脚楼同时存在。说起来,敖县离南邦不过一百公里,但是经济文化,至少相差一个世纪。这里连电灯都还没有,遑论广播、电视了。
泰族人的村寨一定傍水而建。因为地处热带,气候炎热,最热的时候,摄氏40度是常事儿,中午阳光直射下,能把鸡蛋烤熟了。夜晚入睡之前,人人都要下河洗澡,连女子也习惯于入江河溪流裸浴。即便在凉季,他们白天大都不穿鞋,入睡之前,也需要下河洗脚,然后换上拖鞋。以前是木拖鞋,随着现代工业的发展,现在大都穿塑料拖鞋了。
玛妮把吴永刚安顿在最漂亮的客房里,回头又送来茶壶茶杯和洗脸、洗脚水。看来,这是对头等客房的特殊照顾。
吴永刚洗过了脸和脚,端一杯茶,站在窗前的阳台上远眺。尽管毛毛雨并没有停止,但是住在东西两面三等客房里的男女旅客们,却都提着拖鞋到大门外不远处的小溪边洗澡去了。
这时候扎嘎已经把马车踃(音shào 哨)进车库,牲口也拴上了槽头,喂上了草料。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马是不睡觉的,顶多不过站着闭一闭眼。但是夜里仍要不断地吃,不然,第二天就没有力气拉车了。赶车的人辛苦了一天,半夜里还要起来给马添一两次料。因此扎嘎就睡在车库里。
托钵僧呢,按规矩和尚四大皆空,吃八方饭,身上不带一文
钱,随遇而安,逢斋化斋,逢缘化缘。到了旅店,他没跟大家一
起进客房,而是随着扎嘎进了大车库。
扎嘎不愿意托钵僧也住在车库里,要他进客房去。托钵僧却
说:自己是不交店钱的旅客,还是不进客房的好。反正做和尚的
有舍身饲虎之心,无生老病死之虑,就地坐禅,随处可歇,不在
乎房内房外。只为外面下雨,才不得不在车库借宿一宵。两人为
此吵吵起来。扎嘎还在喋喋不休,老和尚却不想再与他理论,管
自盘腿打坐,不停地念佛。
泰国是个佛教国家,百分之九十的人信佛教,对和尚都特别
尊敬。还有百分之十的人或是伊斯兰教徒,或是基督教徒,他们
虽然不信佛教,但也不能打骂和尚。这就叫“不看僧面看佛面”。
扎嘎似乎不是佛教徒,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由他。
吴永刚正在眺望,玛妮送饭来了。一个托盘里面,米饭酒肉
都有,菜肴也还不错,当然辣的居多。当地人早先吃饭用手抓,
近代提倡卫生,吃饭改用勺,吃米粉才用筷子。格勒得知吴永刚
是中国人,为尊重中国人的习惯,特地吩咐放了双筷子。
天气潮湿,喝两口酒,吃点儿辣椒,对身体有好处。玛妮就
站在桌子旁边替吴永刚斟酒。她的那件“吊肩衫”,本来就短,露着半个乳房和一条深深的乳沟,斟酒的时候,故意面向吴永刚把腰弯得低低的,让一对丰乳就在客人面前几乎全裸地晃动。她一边伺候着,一边打开留声机,放了一段泰族音乐,并在乐曲的伴奏之下唱了一支歌,跳了一个舞。吴永刚听那唱片旧得兹啦兹啦的十分刺耳,所谓歌舞,不过是念经一般的哼哼和肆无忌惮的全
身扭动而已,并无出色之处,推说他吃饭的时候不习惯听音乐看
跳舞,她也就很知趣地停止了哼唱和扭跳,把留声机合上。她一
面继续斟酒,一面随口问一些有关中国的事情,又问来泰国几年
了,常住什么地方,在这样的雨季,跑到这泰北山区来做什么,
又讨好地问对她的服务满意不满意,还有什么要求,等等。
吴永刚闯荡江湖多年,根据玛妮的言语、神态和那双带钩儿
的眼睛,心里基本上已经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了,就一边吃饭,一
边随口答应着,并不怎么理睬她。
玛妮见吴永刚并不上钩,也无可奈何。泰国一年四季都有蚊
子,雨季更加猖狂。她见吴永刚喝过了酒,开始吃饭,就站在一
边替他扇扇子打蚊子。等他吃完了饭,把残汤剩水收拾了,端了
托盘自去。
过了半个多小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吴永刚正要寻找蜡烛,
只见玛妮一手提一把白瓷茶壶,一手端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
推门进来了。
“吴先生,刚才我去洗了一个澡,灯送晚了,对不起。”
她把灯放在桌上,随手又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献到了吴
永刚面前。她头上的兰花已经全部卸去,上身的络骚甲子换成了
浅紫色的“泡丰”,也就是一条只有几寸宽三四尺长的绸带子,
象征性地围住了乳头,在背后打一个蝴蝶结,只要一拉结扣,上
身就赤裸了。下身围的是一块浅绿色的绸子,露着肚脐眼儿和纤
纤细腰,绸子的一端,只在腰间一掖,没有任何扣带之类,只要
随便一拉,下身也就赤裸了。
玛妮入夜之后如此打扮进入客人的房间,此来为何,聪明人
一看自然明白,是不用再问的。可是吴永刚这个聪明人偏偏要装
糊涂,故意问:
“你忙活了一整天,如今天黑了,你也该下班了吧?”
“干我们这一行的,哪有什么上班、下班哪!白班完了,接
着上夜班嘛!“玛妮故意用一种装出来的娇滴滴的嗓音说话。
“上夜班干什么呢?”
“伺候您哪!”随着这句话,一个迷人的媚眼飞了过来。
“你是老板雇来专门伺候这个房间的客人吗?”
“不是他雇我来的。是他答应让我到这里来专门伺候贵客。我到这里来已经三四年了,他只管我的吃和住,没有给过我一个铢,到了每月月底,我还要给他钱呢!他说客人给我的赏钱,比给他的房饭钱多。其实呢,这间客房不是天天有客人。没有上客的时候,这间客房就空着,我就只好伺候另几间客房里的客人。他们不能算是上客,给的赏钱就不太多。再说,客人给多少赏钱,全凭他们高兴,又没个标准,有时候有的客人给得多,有时候有的客人给得少。伺候人么,不比买卖交易,既不能给客人开发票,也不能让客人给我开收据。客人到底给我多少钱,只有我自己清楚。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让老板多要了我不少钱走。”玛妮似乎有一肚子的牢骚。
“那你可以不在这里干嘛!”
“您没看出来么?在这个县城里,就数格勒大叔这家旅店算最大的啦!在街上,是还有两家小旅店,可那里没有这样干净舒服的单人上房,大都是‘进门倒’,也就是进了门只能躺下睡觉的意思。凡是到敖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