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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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恩-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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饼。这些个发面的烧饼,就可以快快活活地吃两天,这也要算是宗意外之财了。常居士虽是双目不明,但是其余的官感,是很灵敏的,他已经知道有人到了屋子里,而且一阵纸包蒲包搓挪之声,仿佛是有东西送来,已经拿进里面屋子去了。便拱拱手道:“多谢多谢,兄弟是个残疾,恕我不恭。”士毅站在破炉烂桌子当中,转着身子,却不知道向哪里去安顿好?只是呆站着。还是小南看到人家为难的情形,由院子里搬了个破方凳进来,搁在他身边。常居士听了那一下响,又拱拱手道:“请坐请坐!我们这里,实在挤窄得很,真是对不祝小南,你去买盒烟卷来,带了茶壶去,到小茶馆里,带一壶水回来。”士毅连忙止住道:“不用,不用,我以后不免常常来讨教,若是这样客气,以后我就不敢来了。”余氏将东西拿到里面屋子去以后,急急忙忙,就把那些包裹打开,看看里面是些什么东西?一看之后,乃是熟的烧饼,生的面粉,此外还有烧肉酱菜之类,心里这就想着,我们家今天要过年了。她听到外面屋子有沏茶买烟卷之声,便觉多事。后来士毅推说,这就觉得很对,跑了出来道:“咱们家什么东西都是脏的,人家那敢进口?咱们就别虚让了。”常居士摸索着,两腿伸下地来,便有让坐之意。余氏靠了里边屋子的门站住,向里屋子看看,然后又向人放出勉强的笑容来。

小南一会儿跑到院子外,一会儿又跑到院子里,你只看他全家三口人,都闹成了那手足无所措的样子,不但是他家不安,就是作客的人,看到了这种样子,也是安贴不起来,自己突然地到一个生朋友家来,本来也就穷于辞令,人家家里,再要闹得鸡犬不宁,自己也就实在无话可说。因站起来向常居士拱拱手道:“老先生,今天我暂时告退,过两天我再来请教。我听令爱说,老先生的佛学很好,我是极相信这种学问的,难得有了这样老前辈,我是非常之愿意领教的。”常居士听了,笑得满脸都打起皱纹来,拱手道:“老贤弟,我家境是这样不好,双目又失明了,若不是一点佛学安慰了我,我这人还活得了吗?这种心事,简直找不着人来谈,老贤弟若是不嫌弃肯来研究研究,那比送我什么东西也受用。请你哪一天上午来,我家里人都出去了,可以细心地研究研究。要不然,这胡同口上的德盛茶馆,无聊得很的时候我也去坐坐的,哪天我沏壶清茶恭候。”士毅自想身世,很是可怜,再看这老头子,更是可怜,便答应了他,星期日准来奉看,于是向余氏深深地鞠着躬,出门而去。

小南将他送到大门外,笑道:“你瞧我父亲是个好人吧?”士毅道:“刚才我有两句话,想和你父亲说,可是初见面,我又不便说。”小南红了脸道:“你可别瞎说。”士毅道:“你猜我说什么话?是你想不到的事情,也是我想不到的事情。刚才我在会里听到个消息,他们办的慈善工厂,要收一班女生,这里分着打毛绳,做衣服,扎绢花,许多细工。只要是有会里人介绍进去,可以不要铺保,你若愿意进去学的话,每天可以吃他两餐饭,而且还可穿会里制服。早去晚归,算是会里养活你了。你愿干不愿干呢?”小南道:“有工钱没工钱呢?”士毅想了一想道:“初去的人,大概是没有工钱的。不过你要添补鞋袜的话,钱依然是我的,你看好不好?”小南道:“若是你能把我妈也找了去,就剩我爹一个,那就好养活,一定可以去。”士毅道:“我一定设法子去进行,我看你家也太可怜了,不能不想法子的。”小南笑道:“你有那样好的心眼,那还说什么?我妈一定喜欢你的,我就等你的回信了。”士毅听了她这话,自然高高兴兴而去。

小南走回家来,只见余氏左手拿了个火烧饼,右手两个指头,夹了一根酱萝卜,靠了门在那里左右相互的,各咬一口。直至把烧饼酱菜吃完了,她还将两个指头送到嘴里去吮了几下。小南笑道:“我妈也不知道饿过多少年,露出这一副馋像来?”余氏将手一扬道:“我大耳巴子??你,你敢说老娘?不馋怎么着?从前要吃没得吃,于今有了吃的,该望着不吃吗?”小南道:“你也做出一点干净样子来。”余氏不等她说完,就呸了她一声道:“你妈的活见鬼。你才洗干净了一天的脸,你就嫌我脏了。”小南道:“不是那样说,那洪先生刚才对我说,愿意给你找一件事。”余氏道:“真的,他有这样好心眼。”她口里说着这样要紧的问题,然而她忘不了那烧饼和酱菜。这时她又到屋子里去,拿出两个烧饼,几根酱菜来。她老远地递一个烧饼给小南道:“你不吃一个?”小南道:“干么白口吃了它?不留着当饭吗?”常居士在铺上搭腔了,便道:“你也太难一点,还不如你闺女,我听到拿了好几回了。”余氏脚下,正有一个破洋铁筒。她掀起一只脚,犹如足球虎将踢足球,嘭的一声,把那个洋铁筒踢到院子里,由大门直钻到胡同里去。口里可就说道:“我爱吃,我偏要吃,你管得着吗?丫头,你说,那个姓洪的小子,要给我找什么事?”说着,把左手所拿到的酱菜,将两个烧饼夹着,就送到嘴里,咬了个大缺口,嘴里虽是咀嚼着,还咕哝着道:“若是让我当老妈子,我可不干。”小南道:“人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并不是开来人儿店的,为什么介绍你去当老妈?”余氏又咬了一口烧饼道:“只要少做事,多挣钱,当老妈我也干。还有一层,我得带了你去。让我丢下这样一个大姑娘不管,我可不放心。”常居士道:“你瞧她说话,一口沙糖一口屎……”余氏喝道:“你少说话!我娘儿俩说话,这又有你的什么事?你说了我好几回了,你别让我发了脾气,那可不是好惹的。”常居士听了这话,就不敢作声了。小南道:“你问了我几遍,不等我答话,你又和爸爸去胡捣乱,你究竟要听不要听?”她说话时,看到母亲吃烧饼吃得很香,也不觉得伸了手。余氏道:“你真是个贱骨头,给你吃,你不吃,不给你吃,你又讨着要吃了,你自己去拿吧。”小南走到屋子里,只见满炕散了纸包,似乎所有可吃的东西,都让母亲尝遍了。那个蒲包,是装着发面烧饼的,这时一看,那样一大包,只剩有四个和一些碎芝麻了。小南不觉失惊道:“好的,全吃完了。妈!你吃了多少个?”余氏道:“是我一个人吃的吗?我分给你爸爸五个了,他一定收起来了。”小南道:“要吃大家吃。”于是将三个烧饼揣在衣袋里,手上捏着一个,一路吃了出来。余氏见她的衣袋,鼓了起来,便瞪了眼道:“你全拿来了吧?”说着,拖了小南的衣襟,正待伸手来搜她的烧饼,常居士道:“不过几个烧饼,值得那样闹?小南说人家替你找事的话,你倒还没有问出来。”小南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吃着烧饼,就把士毅的话说了。常居士道:“那好极了,慈善会里办的事,没有错的,你们都去。你们两个人有了饭碗,我一个人就不必怎样发愁了。”小南道:“他说了,明天来回咱们的信,大概事情有个八成儿行。”说时,吃完了手上那个烧饼,又到袋里去拿出一个烧饼来,继续吃着。

余氏也有个八成饱了,就不再夺她的,只是酱菜吃得多了,口里非常之渴。他们家里,除了冬天偎炉子取暖,炉子边放下一壶水而外,由春末以至深秋,差不多都不泡茶喝。这时口渴起来,非找水喝不可,就拿了一只粗碗,到冷水缸里,舀上一碗水来,站在缸边,就是咕嘟一声。无奈口里也是咸过了分了,这一碗凉水下去,竟是不大生效力,好在凉水这样东西,缸里是很富足的,一手扶了缸沿,一手伸碗下去舀水,又接连喝了两碗。水缸就放在外面屋子里的,当她一碗一碗的水,舀起来向下喝的时候,常居士听得清清楚楚,便拦着她道:“这个日子,天气还是很凉的,你干么拼命地喝凉水?可仔细闹起病来。”余氏道:“我喝我的水,与你什么相干?”说着话,又舀起一碗来喝下去,小南笑道:“我也渴了,让我也喝一碗吧。”余氏舀了一碗凉水,顺手就递给了小南,笑道:“喝吧,肚子里烧得难过,非让凉水泼上一泼不可!”小南接过那碗凉水碗正待向下喝,常居士坐在床铺上,发了急了,咬了牙道:“小南,你不要喝,你闹肚子,我可不给你治病!”小南用嘴呷了一口凉水,觉得实在有点浸牙,便将那碗水向地上一泼。将碗送到屋子里桌上放下,靠了门,向余氏微笑着。余氏道:“你笑什么?”小南道:“我笑你吃饱了喝足了,可别闹肚子呀!”余氏待要答应她一句什么话,只听到肚子里叽咕一声响,两手按了肚皮,人向地上一蹲,笑道:“糟了,说闹肚子可别真闹了!我活动活动去,出一点儿汗,肚子就没事了。”说毕,她就走出门去。小南倒是心中有些愉快,就走进屋子去,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纸包,收收捡捡,有点疲倦了,就摸到炕上去躺着。躺了不大一会儿,只听到余氏在院子里就嚷起来道:“了不得,了不得,真闹肚子。”说着话时,她已经嚷着到屋角的厕所里去了。一会儿她走进屋子来,就一屁股坐在炕上,两手捧了肚皮上的衣服,皱了眉,带着苦笑道:“人穷罢了,吃顿发面烧饼的福气都没有,你看真闹起肚子来了,这可……”说了这句话,又向外跑。自这时起,她就这样不住地向厕所里来去,由下午到晚上,差不多跑了一二十趟,到了最后,她跑也跑不动了,就让小南搬了院子里一个破痰盂进来,自己就坐在痰盂上,两手扶了炕沿,半坐半睡。由初晚又闹到半夜,实在精疲力尽,就是伏在炕沿上,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只好和着衣服,就在炕上躺下。到了最后,虽是明知道忍耐不住,也下能下炕。常居士是个失明的人,自己也照应不了自己。小南年岁又轻,那里能够伺候病人?只闹到深夜,便是余氏一个人,去深尝那凉水在肚肠里面恶作剧的滋味。

到了次日早上,余氏睡在炕上,连翻身的劲儿都没有了。小南醒过来,倒吓了一跳,她那张扁如南瓜的腮帮子,已经瘦得成了尖下巴颏,两个眼睛眶子,落下去两个坑,把那两个颧骨,更显得高突起来。那眼珠白的所在,成了灰色,黑的所在,又成了白色,简直一点光也没有。小南哎呀了一声道:“妈!你怎么这个样子啊?”余氏哼着道:“我要死了,你给我……找个大……夫,哼!”小南看了这样子,说不出话来,哇的一声哭了。常居士在隔壁屋子里,只知道余氏腹泻不止,可不知道她闹得有多么沉重?这时听了她娘儿的声音,才觉得有些不妙,便摸索着走下床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我是个残疾,可吃不住什么变故呀!”他扶着壁子走进屋来,先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虽是他习于和不良好的空气能加抵抗的,到了这时,也不由得将身子向后一缩。常居士道:“我们家哪有钱请大夫呢?这不是要命吗?”小南道:“我倒想起了一个法子,那位洪先生,他不是每天早上要由这里上慈善会去吗?我在胡同口上等着,还是请他想点法子吧。”常居士道:“你这一说,我倒记起一件事来了。他们和任何什么慈善机关,都是相通的。你妈病到这个样子,非上医院不可的!请那洪先生在会里设个法子,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吧。事不宜迟,你快些到胡同口上去等着,宁可早一点,多等人家一会,别让人家过去了,错过了这个机会。”

小南看到母亲那种情形,本也有些惊慌,听了父亲的话,匆匆忙忙,就跑向胡同口去等着。果然,不到半小时的时候,土毅就由那条路上走了过来。他远远地放下笑容,便想报告他所得的好消息。小南跑着迎上前去,扯了他的衣襟道:“求你救救我妈吧,她要死了。”士毅听了这话,自不免吓了一跳,望着她道:“你说怎么着?”小南道:“我妈昨天吃饱了东西,喝多了凉水,闹了一天一宿的肚子,现在快要死了。”士毅听了这话,心想,这岂不是我送东西给人吃,把人害了?于是跟着小南,就跑到常家去。常居士正靠了屋子门,在那里发呆,听到一阵脚步杂沓声,知道是小南把人找来了,便拱拱手道:“洪先生,又要麻烦你了,我内人她没有福气,吃了一餐饱饭,就病得要死了。”士毅答应着他的话,说是瞧瞧看。及至走到里面屋子里,却见余氏躺在炕上,瘦成了个骷髅骨,吓得向后一退,退到外面屋子来。常居士这时已是掉转身来,深深地向士毅作了两个揖。士毅忙道:“老先生,这不成问题,我们慈善会里,有附属医院,找两个人把老太太抬去就得了。”常居士道:“嗐!我看不见走路,怎么找人去?我那女孩子,又不懂事,让她去找谁?”士毅站在他们院子里呆了一呆,便道:“请你等一等,我有法子。”说毕,他就出门去了。也不过二十分钟的工夫,他带了两个壮人带了杠子铺板绳索,一同进来,对常居士道:“老先生,你放心,事情都交给我了。我既遇到了这事,当然不能置之不顾,刚才我已经向会里干事,打过了电话,说是我一个姑母,病得很重,请了半天假,可以让我亲自送到医院里去的。现在请了两个人,把你们老太太抬到医院里去。”常居士道:“哎呀!我真不知道要怎样谢谢你了?”他们说着话时,那两个壮人,已经把铺板绳索,在院子里放好,将余氏抬了出来,放在铺板上。常居士闪在屋门的一边,听到抬人的脚步履乱声,听到绳索拴套声,听到余氏的呻吟声,微昂了头,在他失明的两只眼睛里掉下两行眼泪来,小南站在常居士的身边,只是发呆。士毅看到人家这种情况,也不觉凄然,便道:“老先生,你放心,事情都交给我了。好在这又用不着花什么钱。”常居士道:“不能那样说呀!我们这种穷人,谁肯向这门里看一眼呀?阿弥陀佛,你一定有善报。”士毅道:“人生在世上,要朋友做什么,不就为的是患难相助,疾病相扶持吗?”常居士手摸了小南的头,轻轻拍了她两下道:“孩子,你和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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