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姜怜心的话语已化作啜泣,她费尽心力的说与他听,却明知他不会理解身为凡人,对死亡的恐惧。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姜怜心又埋下了头,似脱力般轻声低喃。
也不知是否为她方才的那番话所感,白衣妖孽竟没有再反驳,只是变换作白管家的模样,缓步退出了书房。
如此也不知哭了多久,仿佛是将这十六年来所有的委屈都倾出来,姜怜心仍由那泪水一遍又一遍的冲刷过脸颊,直到流尽心底不快,才终于自床榻上下来。
她就着书房里常备的寝具,简单的梳理一番,抹尽面上泪痕,便推了门出去。
那白衣妖孽竟一直守在门前。
见她出来,欲挪至近前相问,却又似怕引她不快而欲言又止。
她便提了裙摆,低眉敛目的迎了过去,至他身侧才停住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
说话间,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雪色的衣摆上。
白衣妖孽显然不曾想到她突然问了这样一句,正诧异的望着她不语。
“我是想,我既与你结成契约,却还不知你的名字。”姜怜心的声音因哭了一夜,还十分沙哑。
气氛总算缓和些,白衣妖孽见她不再纠缠于悲痛,倒也欣然,开口之际,却又陷入难题:“我……忘了。”
“忘了?”
姜怜心诧异的抬头,然则入目之处的瞳眸却也真诚,倒不像是编造谎话的模样。
她于是默然一叹,心道这做妖活得太久也未必是好事,竟连自己的名字都给忘了。
继而又对他道:“罢了,身为姜家管家,好歹也要有个名字,不如就叫……”
说话间她又想起初见他时的那幅画,不过看了几次,却已潜移默化将上面的两句诗印刻在心里,便下意思的念了出来:“‘画入青丝来,香消浅山末。’就叫画末吧。”
白衣妖孽略沉吟了片刻,却也点着头接受了。
“如此便好。”
姜怜心留下这句话,正打算往府上正厅行去,却又忽然想起那屋子里的昨夜留下的残局,便回过身来,绞着衣摆启齿:“你怎的……不问我昨夜之事?”
画末仍立在原地,眼眸隐在逐渐炫目的晨光中,看不清表情。
他动了动衣袖,却不曾移动脚步,以惯有的清冷语调道:“我既与你结成契约,就不会疑你,更何况你而今丢了玉佩,若没有我的庇护,莫说十年,便是十日也难挨过,身为一家家主,这般简单的衡量,应当懂得。”
“白管家所言甚是。”姜怜心忽然失笑,似自嘲又似落寞,却终于不再相问,转身朝院落外行去。
忙完了生意上的诸多事宜,又去新开的铺子里巡视了一遭,姜怜心也不急着回府,而是绕到了珈业寺前,往那卜算铺子里去。
矶元道长一见她出现,慌忙放下手上的事情,急匆匆把她拉至后堂相问:“如何?那妖物可除了,昨夜本想去问你,可才进你的院子却见屋内已熄了烛火,我当你屠妖辛苦,歇得早,就只收了缚妖索,不曾去扰你。”
纵使矶元道长啰啰嗦嗦的说了许多,姜怜心却只是简单的摇了摇头,看得矶元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一个劲儿的呼着“不可能”。
“怎么会,师父曾用这个方法杀过一只道行极深的妖,而且祖师爷传下来的书上也是这么写的啊!”
他一面嘟囔着,一面不知从哪儿翻出本灰皮的旧书急切的翻着。
“你不必找了!是我……是我救了他……还跟他结了契约。”
姜怜心终于吞吞吐吐的说出真相,而矶元道长则已惊骇得连手上的书都扔了出去。
“什么!你救了那妖孽!还跟他……”矶元道长仿佛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嘴里所说的话,歇斯底里的冲到姜怜心面前责备道:“你疯了吗?那可是妖孽啊!会危害人间,会要了你命的!你这简直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他一句比一句说得咬牙切齿,而姜怜心也终于没有耐心再听他说教,不耐的打断他道:“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为了姜家的家业,我不得已才这样做。况且我体质怪异,总招惹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如今玉佩也丢了,要是没有他保护我,只怕我迟早也要死在别的鬼怪手里。”
她说话间竟满含凄凉与无奈之意,却叫矶元道长也无从辩驳:“话是这么说,可是……”
“我不管,反正这件事也是因为你的捉妖方法不合适才闹得这个下场,而今你必得帮我想个法子,保我十年后不死!”
姜怜心索性来个无理取闹,直逼得矶元万般无奈却也无从辩驳,只得连连作揖相告:“我的姑奶奶哟,我不过是占了你一间铺子,又何必这样为难与我,被妖物吸尽生气,肉身就会锁不住魂魄,哪有不往生的道理,除非你是那九天上的神仙托世,有取之不尽的神泽之气……”
姜怜心才懒得听他这些大道理,正欲攥了他的衣襟再恐吓一番,却被忽然闯进来的一个伙计打断。
那伙计本在铺面上招呼客人,也不知怎的忽然来到后堂。
矶元道长对于自己险些在伙计面前失了颜面的事情很是不悦,于是斥责那伙计道:“你不在前面招呼客人,闯到这里来做什么!我不是交待过有要事与家主商议,你们不得打扰吗?”
伙计被他一唬便颤颤巍巍的跪倒地上,慌忙交待开来:“是那杨员外,非说有急事要见道长,我让他候着他也不肯,又带了几个人,再拖下去,怕是要直接闯进来。”
“何人如此大胆,且去瞧瞧。”
见有人到她姜家的铺面来耍横,姜怜心顿时不服,唤了矶元道长便一道出去瞧。
然则那一身锦衣,五短身材,身后跟着四个小厮的中年男子,才一见矶元道长便弓身迎了过来,冲他露出一脸谄笑,却又面带焦急道:“我已按照道长交待的方法布阵,果然捉住一条通体赤红的锦鲤,只是那条鱼暴躁的紧,现已将府上弄得鸡飞狗跳,故特来请道长移步,去一趟府上,也好治一治。”
“莫要着急,我这就随你去。”矶元道长边安抚那李员外的情绪,边交待伙计准备法器。
匆忙间,他又想起尚还立在一旁的姜怜心,便露出一脸无奈笑意,拱手道:“眼下,这……”
姜怜心素来将店里的主顾放在首位,这卜算铺子好歹也是姜家的产业,便十分通情达理的应道:“你且去吧,我正要回去。”
说罢,姜怜心便果真与矶元道长别过,出了铺子朝姜府的路上的回去。
第七章 :人作怪还是鬼作怪(一)
与画末结成契约之后,姜怜心反而对他没那么畏惧,入夜之后也甚是坦然的与他共处于书房,核对商号里呈上来的账目。
恍然间已是深更,姜怜心还埋头与账目,却见画末正起身,似欲离开,便慌忙相问:“你去哪儿?”
画末顿住脚步,侧头应了一句:“霜降将至,我去看看各屋室的炭火可有备好。”
说完他又继续往门口的方向行去,奈何才迈出一步,就被姜怜心扯住袖角。
“那些事,仆从们自会安排,你就别去了。”
姜怜心慌乱中已扔了账册,只顾倾身攥着他的袖缘不放。
画末默然回首,将目光落在她攥紧袖角的手上,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恍然的表情。
他抬眼望进她近乎祈求的目光,又转头看了看窗外,但见夜幕漆黑,颇有些狰狞,于是略带揣测的开口:“你该不会是……”
姜怜心知道他看穿自己心事,一时羞赧,又端着家主的架子不肯妥协,便一狠心松了手,将脸别过一旁,争辩道:“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如此就好。再说那院子里热闹的紧,也没什么好怕的。”
画末伸出指来掸了掸被她捏皱的袖角,正欲再转身,却被她再次一把攥住。
这一次她几乎要猛然扑到他身上,攥着衣袖的一双手满是誓死不放开的绝然。
“你说……热闹?”
姜怜心的声音已带了些微颤,一双眼睛则畏惧的盯着窗外的院落。
那并不宽阔的院落里明明空无一人。
画末见她拼命往自己身后躲,便一把将她拎至身前,无奈道:“我的意思是,这院子里一花一木都有精魄,它们受了你的恩惠安生于此,自然不会害你。”
他越是这样说,姜怜心就越是恐慌,也顾不上那些皮面上的事情,索性不讲理道:“我不管,今夜你哪里都不许去,就在这里陪我对完账目为止!”
说罢,她更露出一脸绝然表情,愈发的捏紧了双手不放。
画末立在原地与她对峙了片刻,终于还是缴械投降。
看着那一袭白衣在自己身侧落座,姜怜心如释重负的长舒了一口气,下一刻却又蹙紧双眉,对他埋怨开来。
“都怨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好好的不去修炼,偏想着吸人生气,夺人精魄的法子贪图捷径,害得我们这些无辜凡人不得安生。”
“吸食生气并不是为了修炼。”
画末甚是平淡无波的反驳了她的话。
姜怜心不甘示弱便追问道:“不是修炼,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维持形体。”画末伸手拾起被她扔掉的账册,顺着她的话答来:“若单是依靠术法维持人形,再高深的道行都不够用,所以才需要以凡人的生气为辅助。”
“若是不维持人形呢?”姜怜心来了兴致,又好奇问道。
“则会回到原形,据说如此不宜修成正果。”
“也就是说,你会回到那幅画里?”
姜怜心依照画末所说,若有所思的进行推断,而画末只是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这时,她却又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便脱口道:“可是那幅画已经……”
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她又慌忙以手掩嘴,然而心下越想越发现问题的严重性,下意识的松了手,惊呼道:“这么说,你回不去了!”
事情的当事人反倒不似她这般一惊一乍,画末只是收拾好那些账册,将他们整齐的摆在桌机上,待做好这一切方才答道:“而今若不灰飞烟灭,只有两条路,吸食契约之人的生气,或是每夜剥一张新鲜的人皮,以笔墨勾勒形体。”
他说到剥人皮时,竟是格外的轻巧,仿佛并不觉得那样的场景有多血腥,说完还不忘评论一句:“那样做太过麻烦,也不洁净。”
姜怜心则已被他这番狰狞的描述骇得瘫坐在地,也终于认清了自己的现状。
看来直到死,这只妖孽都会一直纠缠于她。
不过她的性子里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叛逆的因子,也不知忽然哪里来了勇气,竟将心底的畏惧驱散,只道既然事已至此,倒不如坦然接受。
她便重新坐直了身子,嘴角一弯,绽出一脸笑意,对着面前的一身白衣翩跹,宛若谪仙的妖孽道:“如此也好,而今我们已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那就一起为姜家的家业尽心尽力吧。”
她说着亦向他伸出了手,画末只是面无表情看了看她,却也不置可否。
沉默了半晌,他才又开口道:“说到姜家的家业,倒有另一桩事忘了同你说。”
姜怜心忙露出一脸但说无妨的表情,又听他道:“今日我去寻那状告你的陆姓男子,本想问些赵欢指使他的细节,不想他已在家中暴毙而亡。”
画末说得甚为平静,姜怜心却难掩惊骇。
“怎么可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她惊呼过后,却陷入沉吟,继而若有所思,却又不敢相信般道:“难道……是赵欢?”
画末倒也不急于否定,只是蹙了眉道:“倒也不无可能,只是我查看过那人尸身,既无伤痕也非中毒,其家人也道,他本在家里午歇,却是一睡不起,实在不像凡人所为,倒像是被骤然夺了魂魄。”
姜怜心于是大骇,画末却又安慰她道:“这只是我的推测,毕竟在他家里未曾觉到死气或是妖气,至于赵欢那边,倒还有另一条线索,便是他在外面的相好,灵犀阁的碧芙姑娘。”
“既然如此,明日我们就去灵犀阁找那碧芙姑娘查问。”姜怜心直觉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必得速战速决。
怎料画末却蹙紧了双眉,露出一脸不悦表情,责怪她道:“你可知那灵犀阁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姜怜心当真不知。
“是那种地方?”画末眼角眉梢间已现出嫌恶的神色。
“倒底是哪种地方?”见他说得遮遮掩掩,姜怜心愈发焦急。
画末终于不堪于她的刨根问底,一甩衣袖道:“是青楼。”
“青楼?”姜怜心若有所思,似乎曾听掌事们提到过这个地方,几番记忆搜寻,终于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就是男人们喝花酒的地方。”
对于她的描述,画末默然表示赞许。
姜怜心暗想,那画末素来厌恶酒气,也难怪不愿去那喝酒的地方。
思忖间又听他道:“那种地方过于肮脏,去不得,我自会安排人去查探,你且不必忧心。”
听着他的安排,姜怜心便也十分听话的点了点头,背后却又再暗自盘算。
那赵欢甚是狡猾,要想防止他夺走姜家产业,如此重要的调查怎能放心交由别人去做,必得亲力亲为才是。
既然画末不喜欢花天酒地的地方,那她就只好自己行动了。
打定主意后,姜怜心便寻了画末忙于府中事务的一日,托故去商号里看看,实则扮作男装,带了两个可靠的仆从往传说中的灵犀阁去。
那灵犀阁倒也不远,出了姜府,往西行去,再拐过几个路口便到达一条格外繁华的路上。
道路两旁酒楼林立,鳞次栉比的楼阁一间比一间更有排场。
早前商场上应酬时,她倒也来过几遭,但都忙于生意上的事,却也不曾仔细观探这里的繁华,更不曾注意到那座胭脂水粉,十里飘香,被坊间称为销/魂美人窟的灵犀阁。
而今得以亲见这条路上最金碧辉煌的楼阁,已然见过些世面的姜怜心亦忍不住发出惊讶的呼叹。
但见那阁楼共有三层,其上檐牙高啄,四处镶金雕玉,巧夺天工的黄花梨木雕花窗,将二、三层格成一间间精致的厢房,偶有佳人推窗而倚,莺声笑语间更添纸醉金迷。
一层的大门更是八扇连开,源源不断的迎接着川流不息的客人,门楣上的金字招牌更是气派非凡。
涂着厚重脂粉,衣着花哨的妇人挥着手帕,携了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在门口招揽顾客,身穿统一款式短打的健壮男子,隔柱威然而立,想是特意雇请的打手,维持秩序用的。
看这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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