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有理有据,实在不容推拒,姜怜心便只得顺从的与他先后上了马。
伴着送殡的队伍出发,画末一手环过她的腰身握住缰绳,一手覆在她的腰腹处催动妖力。
果然有一股暖意自他手心相触的地方弥漫开来,逐渐遍布全身。
行进中,不时有风拂过身旁,将他垂落胸前的发丝扬起,抚过她的面庞,亦扰动了她心底的波痕。
她下意识的敛目垂首,却又瞥见两人的发丝在微风中交缠在一起,如此亲密,如此微妙。
姜怜心正陷入不知所措的尴尬之中,却被一阵人群的骚动声唤去神思。
待她定睛朝路边看去,才发现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两旁竟然早已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那些百姓原本只是观瞻富贵人家的红白之事,却渐渐的指指点点起来。
闲言碎语越说越大声,最后竟变成导向一致的斥骂。
“瞧瞧,那就是姜家家主,听闻是个不祥之人。”
“生下来就克死母亲,家里人都被克光了,而今连没有血缘的舅舅也被她害死。”
“她竟然还有脸送葬。”
“这样的人呆在金陵城中,会不会也牵连到无辜的人。”
“前段时日出了好些命案,还说是鬼怪作乱,说不定就是她这鬼怪。”
“这小妮子准是个妖精。”
……
闲言碎语算得了什么,她姜怜心从小听多了。
只是,这样恶毒的话却不断勾起那些可怕的回忆。
鬼魅缠身,命格凶险,她也不想啊。
她一个孩子能知道什么,可为什么那些人偏要将一切都归咎于她,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把她关在漆黑的屋子里,锁在寂寞的院子里,把她当做异类躲避。
他们也不过是和她一样的凡人,凭什么说她是妖。
愤怒与绝望的情绪刹那间自心底蔓延开来,顷刻就将她没顶。
她闭了眼,拼命的不去听也不去想,却又觉得自己就像一叶孤舟,无助的在黑暗中飘摇。
原本以为将要这样飘摇下去的孤舟,却在下一刻忽然靠了岸。
姜怜心被拉回现实才知那不是岸,而是背脊上倚靠的触感。
坐在她身后的画末忽然贴紧了她的身躯,甚至松开了缰绳,与那只渡气给她的手一道移至她双耳前覆住。
他的一双臂弯便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将她圈入其中让她觉得安全又宁静。
姜怜心的情绪终于得到安抚。
她也终于将自己拉回现实,意识到一切都已过去。
她不再是那个无助的孩子,而是姜家家主。
终于鼓起勇气睁开双目,她看向道路两旁的目光却坦然许多。
这本不是她的错,她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你们这些人都没有心吗?不会用眼睛去看,只相信耳朵听到的吗?”
“你们可知,就是这不祥之人开设粥铺救济百姓,你们食了她的米粮,而今不也好好的站在这里?”
姜怜心本想硬着头皮熬过这段路,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的传来。
她朝着前方声音的来处张望,只见一身青灰道袍的矶元正策马而来。
他原本应该在墓园里提前安排下葬仪式,不知为何出现在半路上。
经他这一番吆喝,原本在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们则愈发嘈杂起来。
那些人或是质疑矶元的说辞,或是感叹姜怜心的善心,也有道她是为了赎罪的。
虽然是众说纷纭,好歹也算止住了方才一致指向她的矛头,替她解了围。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矶元勒住马绳,翻身而下,而后大步向送殡的队伍行来。
“家主。”见到队伍最前方的姜怜心,他便忙绽出一脸笑容,方才喝止路人时,弥漫于周身的凌厉之气,顿时烟消云散。
然而就在他欲进一步凑到姜怜心近前时,却被画末目光中的寒意生生顿住,不得不讪然的往后退开两步,继而对她禀道:“我在墓园中等了许久都不见家主身影,怕是路上出了什么事耽搁了,故而折回来查看查看。”
听明了矶元的来意,姜怜心便宽慰他道:“方才确是迟了些自赵府出来,倒也不曾误了吉时,无妨。”
说罢,矶元又重新上了马,送殡的队伍继续向前行去。
待到达提前备好一切的墓园后,众人则在矶元的带领下依照道家礼制行了葬仪。
最后由碧芙领着赵欢之子,与姜怜心和其他人等朝着他的坟头进过香,总算完成了这持续将近一日的繁复礼仪。
此时的姜怜心已有些体力不支,但见碧芙仍跪在赵欢墓前,流着两行清泪不肯离去,便也不忍相劝,只得立在她身后默然而视。
与她并肩而立的矶元则又轻阖双目,默念了一段咒文,而后若有所思般低喃道:“世间有贪、嗔、痴三大孽相,皆一念可成魔,赵欢便是贪念太重。”
姜怜心总觉得这样蕴涵哲思的话,自矶元那张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别扭,可此情此景听闻,却也颇有感触,便不禁叹了又叹。
“你不是说让我设立那些粥铺,是为你积德吗,方才怎的……”姜怜心想起方才他为自己解围的一幕,便忍不住相问。
矶元却甚是平静的应道:“若能普度众生便是功德,何必计较归于谁,况且帮你洗脱冤屈也是功德一件,你我既然是家主与掌事,且也是朋友,何必分得那样清楚。”
“我们是朋友?”姜怜心侧过头去,诧异的看着矶元。
“难道不是吗?”矶元亦回望她,竟有几分委屈的意味。
姜怜心于是重重点了点,脸上再难忍笑意绽放。
又不知待了多久,还是矶元忍不住劝了碧芙两遭,说时间久了怕小孩子受不住,这才说动碧芙起身。
碧芙又在赵欢墓前哭了一阵,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接着矶元又向姜怜心告假,称卜算铺子里有事,得先回去。
姜怜心心道铺子里的事都是大事,就毫不犹豫的应了,而后只与画末领着众人回去。
至赵府门口别过碧芙,又遣散了参与送殡的众人,便只剩姜怜心和画末二人,携着少许仆从继续往姜府回去,
方才还浩浩荡荡的队伍,此刻忽然安静下来,却也让姜怜心有些如坐针毡。
碧芙入了赵府后,那匹马就空了出来,他们本可以分乘两骑,但不知为何画末没有提出来,她便也忍不住装傻。
可依理来说,应当是她主动提出来比较好,毕竟她不愿走画末也不便赶她,眼下这样他会不会觉得她不够矜持。
接下来的一路,姜怜心便一直纠结于这件事,竟连那忽然有些凛冽的风也不曾察觉。
当画末将手臂揽至她身前,拉近两人距离时,她才骤然回过神来,于是有些尴尬道:“我……我还是回那匹马上吧。”
说完这话,她却忍不住有些后悔,满心紧张的等着画末回答。
不想画末却将手臂收紧了两分,贴着她耳际应道:“不必那样麻烦,就快到了。”
姜怜心没有再答话,面上却不由的浮出一抹浅笑,唯觉笼于周身的墨香沁人心脾。
伴着心中渐渐升腾的暖意,她禁不住兀自低喃:“我原以为此生注定孤寂,所有人都将我视为怪物,不愿与我接近,想不到上天待我不薄。”
“恩。”画末似乎没有听清她所言,不经意的应了一声。
姜怜心于是继续说道:“有你和矶元两个朋友,怜心也总算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朋友?”画末自言自语般喃喃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却是无尽的落寞,而此刻心下正浮着春风暖意的姜怜心却并未察觉到他渐渐紧蹙的眉宇。
第十章 :落花流水总关情(一)
待办妥赵欢之事;回到姜府中时,天色已不早;姜怜心原本已觉倦怠,简单沐浴更衣后,便推了寝屋的门准备进去歇下。
岂知她前脚刚进去;画末后脚就跟了进来。
“小白还有何事?”她边向他问得来意,边转过身来,待目光落在他手里握着的汤药上时;一切不言而喻。
姜怜心顿时泄了气;央着他道:“反正都是要落下病根的;喝不喝药又有什么区别?”
她挪到他身旁,攥着他的袖角看他,满含期待的眼神却在他清冷的目光中退却。
他不容商量的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
姜怜心只得识趣的自他手里接过那碗药;咬了咬牙一口饮尽,而后将碗啪的一声搁在旁边的妆台上,愠怒道:“这下总行了吧。”
画末却也不应她,径自绕道她另一边,拉开妆台下的抽屉,取出早前放在里面的一盒蜜饯,递到她面前。
心里升腾起的怒火没来由的就这样被浇熄了,姜怜心便就了他端着的锦盒,取出一颗蜜饯塞入嘴中。
咀嚼间,果然消解了苦涩滋味,咽入喉中还有几分回味。
这蜜饯甚是好吃。
姜怜心便又朝着锦盒伸出手去,可那只手还没挨着蜜饯的边就被画末伸手拍开。
继而他又不顾她哀怨的目光,神色淡然的收起了锦盒,重新放回妆台的抽屉里,最后竟然锁了抽屉,并将钥匙收入他怀中。
对于他的这一系列动作,姜怜心的惊诧之情溢于言表。
这可是她的妆台,是她的蜜饯啊!
然而就在她准备冲上前去同他好生理论一番时,却见他略侧过身子,仿佛能读懂她心思般,垂眸道:“此物太过甜腻,多食不宜。”
爆发在即的情绪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硬生生堵了回去,直到画末转身出了屋子,又顺手将门带上后许久,姜怜心还呆滞的立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后来接连许多日都是如此,画末对她可谓是晨昏定省,却都是为了强迫她吃药,虽然每次都给蜜饯作为安慰,可也仅有一颗。
姜怜心不时看着那紧锁的抽屉,心底的怨气逐日递增。
直到那天,她再次被迫饮了药,甚为憋屈的睡了一夜,晨起懒散之际,刚自床榻上坐直了身子,却听到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只当是伺候梳妆的丫鬟,心下暗道怎的也不先问一声就进来了,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
然而当男子清冷的声音隔着床榻四周垂落的幔帐传入耳中时,她才意识到这擅闯之人哪里是丫鬟,慌乱间扯过锦被掩在胸前,原本残存的睡意也刹那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醒了就把这药喝了吧。”不等她出生责怪,画末倒是先开口说来,语调更是理所当然。
他倒底知不知道何为女子闺房,真真是白活了几千年。
姜怜心积聚了几日的怒意正无处消解,此刻简直就要爆发,却见握着白瓷碗的手递到了帐中,白皙的指几欲与那瓷器融为一体。
“几个素来和赵欢交好的大主顾见他没了,被别的商号挖了去,我今日约了那几个主顾见面,怕你不好生吃药,走之前就先过来一趟。”
画末说得甚是轻描淡写,然而姜怜心却十分清楚,他所说之事本都该是由她这个家主出面的,可她反而未能顾及到,竟连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都不知晓。
眼下画末不仅毫无怨言的替她打理着生意上的一切,一早出门还特意过来给她送药,事情做到这一步,但凡有良心的人都没有办法冲他发火。
姜怜心看着那碗汤药,终于还是接过来,正盘算间,又听到画末添了一句:“药若是洒了,我自会让人再煮一碗来,亲眼看你喝下。”
这家伙竟连她如此一点小心思也看透,实在太过可怕。
姜怜心见再无转寰之机,便只得将那碗药尽数饮了下去。
在食了画末发配的那颗蜜饯之后,她忽然觉得不对。
她为何要这样听他的话,就算他为了她打理生意,那也是她拿自己的性命换来的,更何况他本就是管家,做点事情也是应该的。
至于他殷勤的给她送药一事,也一定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说不准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呢。
他这般要她吃药就吃药,说给一颗蜜饯就只给一颗,把她当成是豢养的宠物了不成。
她还不知道药里有没有毒呢。
姜怜心越想越生气。
“混蛋!”
随着一声怒吼,那青瓷枕头便从帐帘中飞了出去,砸到地上,磕碎了一块角。
接着衣衫不整的姜怜心一把掀开了帐帘,却见屋里早已没了画末的影子,只有几名丫鬟闻声冲了进来,正战战兢兢的不知所措。
姜怜心怒得直喘粗气,她忽然掀起锦被,翻身下床。
她光着脚在地上来踱来踱去,无意间瞥见名唤小环的丫鬟正欲言又止的蹙眉看她,便不耐烦的问道:“怎么了?”
“那个……白管家说……”小环吞吞吐吐的答道:“说家主不可以光着脚站在地上……会着凉……”
又是“白管家说”,姜怜心彻底被惹怒,一挥手指着旁边的两个丫鬟喝令道:“你们两个给我去街上买十斤蜜饯回来!”
“哼!不让吃怎么着?锁着怎么着?我就不知道去买吗?我堂堂姜家家主,就不信这蜜饯不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接近晌午时,姜怜心抱着一包蜜饯,一边恨恨的抓起一把塞进嘴里,一边往街上行去。
今日画末不在,难得一天逍遥,她自然不能轻易放过这机会。
况且那卜算铺子也好几日不曾去过,听闻矶元忙活得甚是有滋有味,今日且正好视察一番。
姜怜心打定主意,便径直往卜算铺子的那条街过去。
借着珈业寺的香火,那条街原本就人头攒动,眼下卜算铺子又生意红火,正是宾客盈门之相。
姜怜心一踏进铺子里,伙计中有识得她的,就忙进去唤了矶元出来。
矶元见了她,加紧脚步将她迎到内堂,又亲手奉了茶水,才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相问:“家主身子可大好了?怎的带了这么多蜜饯来?”
“好多了,故而今日出来走走,我最近喜欢蜜饯,料想你也喜欢,就带了些来与你尝。”姜怜心双手捂着茶盏,与他寒暄着,一双眼睛则忙着环视四周,欲查看他这内堂里新添置的奇怪物件。
然则,她目光才移开半寸,却被矶元不经意间引起的话题拉了回去。
只听他随口问道:“说来,关于画末体中那枚炼妖石,家主打算怎么办?”
炼妖石一事也正是姜怜心今日前来的另一重要原因,那日问及画末,见他避而不谈,便已存有疑虑,只是碍于当时情形不便相问,故而今日背着他来问矶元。
自矶元的话中,她隐约察觉到些事情,下意识的蹙紧了双眉道:“炼妖石难道还未除去?”
“怎的,你竟不知?”矶元颇为讶异,竟咬着半颗蜜饯反问回去,其意却已无疑。
姜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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