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去去的人几乎全然忽视了路边的我们,他们穿戴得非常讲究,燃放各式各样的烟火,吃热腾腾的年糕,手中拿着喜庆非凡的年货。偶尔有年迈的老人投来善意而怜悯的目光,然后摇着头渐行渐远……
如今想来,其实我一直不了解子琪,我并不知道,当年小小的她已经拥有了超越同龄孩子的自尊心,面对那些满载同情的眼光,她从来不愿意心满意足地接受。那对她而言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成就了她心底早已萌芽的灰暗。
正当我们面对那些突如其来的状况一筹莫展的时候,一道身影遮住了来自路灯的柔弱光晕。头顶上传来浑厚的声音——
“地上冷,叔叔带你们回家。”
仅仅这十个字,似乎改变了我们的一生。然而我到现在仍旧不清楚,以德叔叔的出现到底是我们的幸运,抑或是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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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德叔叔住在小巷深处的筒子楼,房子非常狭窄,不过对于我们这样久居车棚的孩子,已经是非常棒的居所。
他打开15英寸的老旧电视,我记得那时正在播放天安门广场上人们欢庆新年的盛况,京城的人们是不是都特别幸福呢,不然为什么他们的脸上都像是被上帝抹上了漂亮的油彩,显得熠熠生辉。
以德叔叔似乎有些寡言,只是从公用厨房中端来了三碗饺子,还冒着白白的热气。
“你们两个,过来吃饺子。”他将碗轻轻放在桌上,招呼我们过去。
爱与痛的边缘(3)
我看着子琪,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浅绿色的搪瓷碗吞咽着即将从嘴角滑出的唾液。我们的眼光在短暂的接触之后立刻达成共识——我们真的已经非常饿了。
他一定没有想到两个十岁不到的毛头娃娃居然那么能吃,即使是粘在碗面上的清油都毫不犹豫地一扫而光。可是就算是这样,在我们的意念里,依旧没有“酒足饭饱”的概念,我想我们并没有吃得非常殷实。
幸亏以德叔叔十分细心,他只是在一瞬间的震惊过后,便洞悉了我们的想法,把自己的碗挪到我们面前,说:“接着吃吧。”
我知道“感激”这个词非常俗套,可是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表达内心沸腾的情绪。毕竟,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对我们施与过哪怕一丁点的关怀,可是在我们与以德叔叔相识的第一天,他便为我们缔造了一份来自家的温暖。
那是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个让我常常缅怀的新年,虽然我早已失去了关于以德叔叔的下落。
现在想来,如果我与子琪一辈子跟着以德叔叔过日子,生活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我这样说,你就该明白了,我们最终只同他相处了两年左右的时间,然而在这些时光中,我时常笑,用以德叔叔的话说——那才是属于孩子的真正的笑。
除此之外,我还学到了一点“手艺”,可事实上,这样的手艺我几乎一辈子都不想再提及。彼时我与子琪尚且年幼,不懂得以德叔叔平日里教与我们的手艺到底有何玄机,只是每天练习,一如吃饭睡觉使之成为不变的习惯。
之后我长大了一些,才了解人们都把我们的手艺叫做“扒窃”。
这样持续练习了几个月,以德叔叔开始带我们去街上“过手”。当然去的都是人员密集的场所,譬如鱼龙混杂的集贸市场。
我到现在依然记得第一次行窃时,从心底奔涌而来的奇异感觉。或许是因为不懂得自己的所为究竟意味着什么,又或者以此种卑劣手段得到的财帛散发着古怪的魔力,总之有种莫名的兴奋感,然而当我再想起当初那种恶俗的思想时,燃烧而至的却是赤裸裸的羞耻感。
初次的对象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眼眶深深凹陷,头发花白且有些蓬乱,她穿着打着补丁的棉衣,袖口还有些脱线,我观察了她很久,发现她一直不断地询问各个小贩,然而却迟迟不掏钱买卖,我猜她大概过得也不如意,否则又怎么在几毛钱的差价上徘徊不定呢。
此时老人凑到一处生意红火的摊位前,探头仔细张望起来。以德叔叔当下便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立刻下手。我心里的胆怯可想而知,我不能想象将手伸进别人的衣兜是怎样的一种滋味,这样的矛盾心情令我的腿突然产生了不自然的痉挛,险些摔坐下去。幸好子琪在旁机敏地扶着我,我望着她,慌乱从眼中倾泻而出。
她说——
“宁姐,我来。”
我一直都相信,子琪是我一生中难得的知己,她比我勇敢,比我坚强,比我更早明白——
很多事情,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去选择。
那年她走向人群的背影狠狠烙在了我的心上,她那么瘦,瘦得似乎只剩下骨头,连灵魂都是飘在空中的。
子琪果然是灵巧的孩子,事成之后,我们随以德叔叔迅速地穿过小巷,其间他一直拉着子琪小小的手,俨然一对亲密无间的父女。我突然觉得失落,尽管我看到的只是缥缈的假象。
回到房子后,以德叔叔一言不发,这跟我想象的景况非常不同,他至少会让我饿个一两顿,甚至直接将我赶出门去,可是他什么都没做。
爱与痛的边缘(4)
饭桌上依然是三个碗,可是那一餐我着实感受到了所谓的“食不知味”。我心里依然无法安生,即使我没有去做旁人认为的天大的坏事。
我记得那晚屋里来了客人,貌似是同以德叔叔年纪相若的男人,他们在里间聊了很长时间,直到我与子琪休息的时候依然没有出来。
天色有些泛亮的时候,我出来小解,恰巧看到以德叔叔送男人离开,临行前男人似乎说了什么,然后以德叔叔便叹气,又说:“伍宁这孩子,善心太重,跟着我不会好。”
我心里害怕极了,我想以德叔叔会将我赶走了,而子琪得以留下来继续生活。
然而翌日当我躲在厕所不肯出来的时候,以德叔叔并没有理会我的孩童行径,如往常一般用过早饭便带着子琪出门了。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复杂心境,将我当做信手拈来的物件,随时都可以弃之不顾。我心里郁结,但又不知道该向谁吐露,如此浑浑噩噩之下,便自然想到了离开,然而离开之后,哪里又是我的流连之所呢。
我不知道。
接近傍晚的时候,子琪一个人从外面回来,额角有亮晶晶的汗,脸上却洋溢着如夕阳余晖般漂亮的笑容,像是获得了惊喜非凡的礼物。
她刚一进屋,便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宁姐,你不知道,我们今天收获可丰富了!以德叔叔非常高兴呢!”
她又说——
“宁姐,以德叔叔带我去了外面的饭馆,那些东西我做梦都想吃呢!”
我的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吵闹,连仅有的一点自尊都快要消耗殆尽了。于是简单地敷衍过去,旋即转身进屋。然而子琪却叫住了我,从身后拿出一只泛着热气的塑料袋子,笑眯眯地望着我,然后对我说:“宁姐,我知道你喜欢吃辣,特地带回来请你吃!”
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子琪像个非常称职的小丑,她单纯,她善良,她希望通过自己简单的方式让身边的人都笑起来。而她往后的人生就像是预演了我当时的想法,真的如小丑一般,贩卖着自己的忧伤,换取了别人的欢愉。
我不记得那夜我是如何沉沉睡去的,我蜷在被窝里偷偷地流了大把大把的眼泪,我不伤心,我只是觉得感动,我的人生因为有了子琪的介入而变得饱满起来,但是她后来也不见了,一如我生命中很多错过的曾经。
我独自在家待到第三天的时候,终于忍受不了,心里像是装着一条条专注撕咬的虫子一样,肆意散发着细小的疼痛,于是决意与子琪一起跟以德叔叔去集贸市场“过手”。
那日,天是灰蒙蒙的蓝,风中似乎也弥散着压抑的气味,我在人群中穿梭的同时,终于试成了人生中的第一票。那也许是我永远也不愿回忆起的画面,虽然那个时候并不懂得大人们口中常说的道德观念,但当我看到被我扒窃的老汉蹒跚欲倒的身影时,竟然难过得不知所措,如同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而在我已经长大的今天,常常会不自觉地留意那些身形矮小的“小偷儿”,就像是时光重现,能够看到彼时不谙世事的自己,曾经也跟他们一样,过着如此不光彩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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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跟以德叔叔生活了两年时间,在这期间,因为被附近的居民举报从事偷窃活动,我们搬过一次家,以德叔叔在不得已之下只得带着我们仓促地逃到另一个县城。起初过得非常潦倒,甚至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以德叔叔常常叹气,脸上染了岁月的霜尘,变得不太精神了。大概过了一个月时间,我们终于找到一处相对像样的居所,比以前那所更小一点,可是好在足够温暖,足以遮风挡雨。
爱与痛的边缘(5)
搬入新居的那一天,我们三人去毗邻的饭馆庆祝,以德叔叔喝了不少酒,脸上泛着醉人的红光,我很少看到他那么高兴的样子。在我浅淡的一点记忆中,他确是不苟言笑的男人,不爱多说话,亦没有诸如“赌博”这样的烂习惯,总是将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貌似我们的父亲。
假如上天愿意多给我们一点时光,或许我们真的会建立起有如父女之间的深厚情谊,然而我们——我与子琪,果然还是无法得到上天真诚的眷顾。
那是两年后的除夕,对于众多普通人来说,应当是最最祥和的一个日子;然而对于我们而言,却是最为繁忙的一天。
城北汽车站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们大多是县城中的外来务工者,怀揣着自己微薄的一点薪资赶回老家与家人团聚。他们的衣着并没有因为新年而产生任何改变,依然是破旧褪色的棉夹袄,手中跟背上负载着沉重而累赘的行装,然而脸上却跳动着有别于往常的兴奋火苗。
对于所有扒手来说,越拥挤混乱的地方自然是最易下手的当口,以德叔叔将我与子琪打扮成贩卖干粮的孩子,并指使我们在人群中叫卖,降低人们的防备。自己则躲在某个角落观察周围的动静。
这样的计划看起来似乎无可挑剔,试问有谁会对瘦弱的小女孩产生防备呢。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并不是人能够完全掌控的,有些事情亦是“人在做,天在看”。
当那个男人抓住我的手腕时,我疼得几乎喊叫出来,子琪听到动静,竟义无反顾地冲过来想要救我,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根本无从逃脱。
我不知道,被我扒窃的男人居然是派出所的民警;我更不知道,此时此刻,以德叔叔究竟去了哪里。他最终并没有成为我们的父亲,毫无悬念地便消失了。
是的,我与子琪,再一次被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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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管所地处高速公路旁的小山丘,四周矗立着生了铁锈的栅栏。我们被安排在空置的班房中接受改造,为期三个月。
起初进来的时候,我们因为年纪小总是被少管所的大孩子欺负,她们强迫我们帮忙劳动,有时候还会将我们的午饭抢走,并不时嘲笑我们,说——
“伍宁和汪子琪是没人要的野娃娃!”
终于有一次,子琪被她们彻底激怒,像一头发狂的小兽,揪扯着她们的头发,用早已蓄长的指甲在她们的手臂上划出一道道灼目的血痕。
大孩子们自然不会放过子琪,她们将小小的子琪按倒在地,用脚使劲踹她,像是在欺负一条微不足道的野狗。
我想要冲过去推开她们,将子琪从危难中解救出来,可是我不敢,我不敢向前,甚至不敢睁开眼睛。
兴许是上天见怜,狱警阿姨从旁经过时,闻得寝房传出异常响动,便过来一探究竟,于是,子琪得救了。她躺在地上,面如死灰,显得越加地不堪一击。
狱警阿姨严厉地呵斥了欺负子琪的大孩子,并处罚她们做一个星期的内务清洁。子琪的身上被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看上去触目惊心。我的眼泪“啪啪”地落下来,除却心疼子琪的成分之外,更多的是深深的愧疚。我是懦弱的孩子,我从来不懂得反抗,胆小如鼠,并非那种义气非凡的朋友,我实在是非常差劲。
子琪醒来时看着泪眼婆娑的我,勉强地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说:“宁姐,我没事的。”
可是我知道子琪自小身体便不好,营养不良,因此矮小异常。近两年跟着以德叔叔,虽说三餐无忧,身体相对好转了一些,但经此一役,不知又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康复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爱与痛的边缘(6)
云华阿姨是那时刚巧出现救了子琪的狱警,四十出头但并未成家,我猜她大概也是有故事的人。
在子琪养病期间,云华阿姨常常来班房探望我们,她问:“你们俩这么小,怎么就进了这里呢?”
是啊,我们怎么来了这里呀。
我想起以德叔叔,想起他除夕时请我们吃饺子的样子,想起他喝醉时嘴角浮现的一瞬间美好。我将我们的故事讲给云华阿姨听,用非常轻快的语气,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不明白为什么云华阿姨的眼中闪烁着微茫的泪光,当然我不明白的还有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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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由于少管所的居住环境过于阴冷,加之彼时已值深冬时节,子琪的关节总是疼痛不止,常常整夜失眠,越加消瘦单薄。云华阿姨总是抽时间来看望我们,也会询问很多关于我们父母的信息,于是那些储存在我们记忆深处的残破片段便通通浮出水面,过继到了云华阿姨那里。她问——
“小宁,小琪,你们有没有想过找到自己的亲身父母呢?”
事实上,当我听到像是“家”或者“父母”这样的词语时,总是觉得很刺耳,但是这一次,从云华阿姨口中蹦出的这个问题却足以让我已经冷寂的心再次复苏过来。我期待见一见我的父母,无论他们是贫贱还是富裕,是好人还是恶棍,我只是想问一问——丢下我的时候,他们的心可有疼痛过。
子琪显得比我更加激动,她拉着云华阿姨的衣角,说:“云华阿姨,你能帮我们找爸妈吗?子琪很想看看他们长得什么样,我会不会很像他们。”
云华阿姨摸了摸子琪的头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