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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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城舞会-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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矫饰,变得纯朴而自然,无疑也显得更加俊美了。姐姐嫂嫂有的看出来,家里的朋友,一位老夫人也看出来,她此时的举止,有一种高雅的娇媚。她们揣测爱米莉认为年轻人配得上她,大概存心要逐渐显露自己的风韵,等人家对自己有了好感,再一举将人迷住。这位任性的姑娘对陌生的来客究竟怎么看,全家人都渴望了解,于是晚餐时,每个人都乐于给龙格维尔先生安上一条新优点,并说是自己的发现,惟独德·封丹纳小姐一言不发。舅公见此情景,轻轻地挖苦了一句,才把她猛然唤醒。她用挪揄的口吻说:这种举世无双的完人,内中一定隐匿着重大缺陷;对这样一个机灵人,不能看一眼就下断语。
  “一个人要是能讨所有人喜欢,就得不到任何人欢心。”爱米莉又说,“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缺陷。”
  爱米莉同所有初恋的少女一样,极力将自己的情感隐藏在内心深处,瞒过周围这些阿尔居斯①。然而过了半月,这个小小的生活秘密,大家庭的成员已经无人不晓了。等龙格维尔先生第三次来访,爱米莉看出多半是为她而来,心中不胜欢欣,然而细细一想,又有点惊奇。不过,她本来惯于当中心人物,这次不得不承认受一股力量吸引,要脱离开自身,自尊心未免受不了,还要试图抗争,可是又无法将这青年的迷人形象从心中逐出。不久,她又产生新的担心:龙格维尔先生的两点长处,慎言与谦逊,简直出人意料,同大家的好奇心,尤其同爱米莉的好奇心相抵晤。爱米莉在谈话中巧设机关,想套出这位年轻人的身世;然而,他像善于保密的外交官,应付裕如,滴水不漏。爱米莉谈起绘画,龙格维尔先生也谈得头头是道。爱米莉来段音乐,年轻人又能证明他钢琴弹得不错,而且毫无自命不凡的神气。一天晚上,他同爱米莉配合,唱了西玛洛沙②的一首最美的歌,那曼妙的歌喉,令在座的人赞叹不已。可是,谁若是问他是不是艺术家,他又以雅谑回答,就连擅于揣摩别人情感的贵妇,也都猜不透他究竟属于哪个社会阶层。老舅公也鼓起勇气,向这条船抛出抓钩,龙格维尔却敏捷地避开,好维持神秘身份的魅力。他要保持“英俊陌生人”的身份,在普拉纳别墅并不算太难,因为在那里,好奇心不能越出礼节的限度。爱米莉对龙格维尔的保留态度深为苦恼,就想打他妹妹的主意,从他妹妹口中掏出秘密似乎容易些。老舅公干这种勾当是老手,跟指挥战舰一样熟练;爱米莉在舅公的帮衬下,竭力将一直缄默的人,克拉拉·龙格维尔小姐拉出场。不久,普拉纳别墅的人纷纷表示,渴望见见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给她找些消遣的活动。主人提议组织一次不拘礼仪的舞会,客人接受了邀请。对付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几位夫人就不信启不开她的口。
  ①阿尔居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有一百只眼睛,五十只睁,五十只闭,日夜轮番监视。这里指爱米莉的哥哥嫂嫂与姐姐。
  ②西玛洛沙(1749—1801),意大利作曲家。
  德·封丹纳小姐心存疑虑,真相难明,心头不免积了几小块乌云。尽管如此,一股强烈的光线还是射进她的灵魂,她尽情地享受着生活,并把这种生活同另外一个人联系起来。她开始留心社会关系。或许人幸福了就更善良,或许她一心考虑自己,无暇作践他人,反正她确实不像从前那样嘴巴尖刻,而是变得温和宽厚得多。看到她性格上的变化,一家人又惊又喜。她的利己之心,也许终究要化为爱情吧?等待那位羞怯而隐秘的爱慕者来访,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快乐。二人之间没讲过一句炽热的话,可她却知道对方爱上她了。她以何等巧妙的手法、浓厚的兴致,向这位陌生青年显示她受多种教育的成果!她发现对方也在细心观察自己,就尽力克服身受这种教育而滋长的缺点。她这种行为,不正是对爱情的初次敬意,对自身的无情责备吗?她要想取悦对方,就能令对方神魂颠倒;她爱上对方,就能得到对方狂热的爱。初恋的幸福虽然幼稚,却十分迷人而强烈。家里人知道爱米莉性情高傲,轻易不肯吐露心迹,就都不打扰她,让她尽情享受初恋的点滴幸福。二人何止一次单独散步,走在花园的小径上,而花园被大自然装饰得像要去跳舞的姑娘。二人何止一次漫无目的地闲谈,而毫无意义的话却蕴藏着极丰富的情感。二人时常观赏落日的彩霞,一起采撷野菊花,将花瓣一片一片摘掉,一边用贝尔格莱兹①或罗西尼②的曲调,满怀激情地合唱占卜爱情歌,以表达心中的秘密。
  ①贝尔格莱兹(1710—1736),意大利作曲家。
  ②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
  舞会的日期来临,仆人通禀时,总要在龙格维尔兄妹姓氏前,加上贵族的标志“德”字。克拉拉和她哥哥成了舞会的中心人物。德·封丹纳小姐以欣悦的目光,看待一位少女出风头,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态度诚恳,对克拉拉格外体贴亲热;女子间的这种温存,平时只有在要激起男子的忌妒时才有。爱米莉自有打算,想要探出一些秘密。然而,克拉拉也是个姑娘,同爱米莉起码棋逢对手,比她哥哥更心细,更有心眼儿,善于扣住物质利益之外的话题,又不给人一点谨小慎微的印象。她谈起话来那样娓娓动听,甚至引起爱米莉的艳羡,竟给她起了个绰号:“鱼美人”。爱米莉本想引出克拉拉的话头,却反被克拉拉盘问;她本想判断人家,却反被人家判断;自己常常懊恼让克拉拉套出了口风,识透了性格。别看克拉拉相貌忠厚老实,没有一点坏心,说出话来却很有心计。有一阵,爱米莉显得挺后悔:自已被克拉拉的话一挑,竟贸然讲了一通反对平民的话。
  “小姐,”美丽的克拉拉对她说,“我经常听到马克西米连谈起您,因此渴望认识您,这不正表明爱您吗?”
  “亲爱的克拉拉,我这样贬低不是贵族的人,真怕得罪了您。”
  “嗳!放心吧。现今,这类争论全都无的放矢。至于我嘛,这类话同我毫不相干,一点也没有妨碍。”
  这种回答尽管非常傲慢,德·封丹纳小姐听了却深感欣慰。她像所有热恋中人解释神谕那样,总朝自己希望的方面考虑克拉拉的回答,因此返身再去跳舞时,心情分外喜悦,’眼睛凝视着龙格维尔,觉得他堂堂仪表甚而胜过自己臆想的典型,再一想到他是贵族,就更加踌躇满志,一对黑眼珠闪闪发光,在自己所爱之人身边跳舞快活极了。一对恋人从未像现在这样灵犀相通,在跳四对舞轮到他俩搭配时,二人不止一次感到手指尖颤抖。
  这对甜美的恋人在乡间度过欢乐的日子,转眼到了初秋。爱情总有相似的地方,以节外生枝的琐事增进感情,就是人所共知的。他俩在充满深情的生活之河中随波逐流,一方面以种种琐事增进感情。二人像一切恋人那样,尽量细心琢磨对方。
  “轻浮的爱情,这么快就转为恋爱婚姻,真是从未见过。”老舅公说道。他注视着这对青年人,就像生物学家在显微镜下观察一只昆虫。
  这句话吓坏了德·封丹纳伯爵夫妇。老旺代党人虽然做过保证,不再过问女儿的婚事,可这回还是要管。他到巴黎去打听,但是一无所获,只好委托市府一个官员调查龙格维尔的家庭情况。他对这个难解之谜很担心,又不知道调查会有什么结果,觉得有必要关照一下女儿,要她谨慎从事。爱米莉假装听从父亲的忠告,脸上却是一副讥笑的神情。
  “我亲爱的爱米莉,您就是爱他,起码也不要告诉他。”
  “父亲,我确实爱他,不过,您什么时候允许,我再告诉他。”
  “爱米莉呀,你也该想想,他的家庭、地位,还都不清楚嘛。”
  “要说不清楚,也是我愿意的。可是,话又说回来,父亲,您盼望我早点结婚,让我自己选择;我呢,现在选定了,不能再更改,还要怎样呢?”
  “还要了解,您选中的人是不是贵族院议员的儿子,我亲爱的孩子。”可敬的老人讽刺地回答。
  爱米莉沉默了片刻,随后抬起头,望着父亲,有些不安地问:
  “难道龙格维尔家族……?”
  “已经绝嗣了。罗斯登一灵堡老公爵,是龙格维尔家族旁支的最后一人,于1793年死在断头台上。”
  “可是,父亲,有不少贵族之家是私生子的后代。法兰西历史上有多少亲王,都给他们家微添上斜纹。”
  “你的观念变多了。”老贵族微笑着说。
  第二天,是封丹纳一家在普拉纳别墅逗留的最后一天。爱米莉听了父亲的劝告,心情很乱,焦急地等待龙格维尔平日来的时刻,好向他问个究竟。用罢正餐,她独自一人到花园散步,朝适于谈心的树丛走去,心想殷勤的年轻人准去找她。她一路快步如风,一边盘算用什么好办法,既不牵连自己的名誉,又能探出这样重要的秘密,这事真难哪!直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向这位素昧平生的青年,正面承认自己的感情。她同马克西米连一样,也在暗暗地享受初恋的情味。可是,他俩一个比一个骄矜,似乎都怕承认自己有了爱情。
  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听了克拉拉的话,对爱米莉的性格产生了比较有根据的怀疑,不禁思潮翻腾,不能自己,年轻的心忽而冲动激荡,忽而低沉下来,想了解并考验那个女子,好寄托自身的幸福。他没有被爱情迷住眼睛,看出爱米莉这个年轻姑娘囿于成见,性格上有些毛病。然而,他既不愿意拿自己的爱情,也不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打算弄清爱米莉真正爱他之后,再想法消除对方的成见。这样,他始终把话藏在心里;不过,他的眼神、姿态、一举一动,都显露出情意。德·封丹纳小姐呢,她自恃出身豪门,容貌出众,滋长了荒唐的虚荣心,比一般姑娘还要高傲,绝不肯主动表白爱情,尽管她感情日益炽热,有时真想一吐为快。就这样,一对情侣没有互吐胸臆,却本能地了解对方的隐情。同样,他俩迟迟不谈,仿佛在进行一场比耐心的残酷游戏:一个想发现对方爱不爱自己,非要他高傲的情人承认不可;另一个则暗暗企望,他能随时打破这种过分客气的沉默。
  爱米莉坐在粗木椅上,回顾三个月来充满欢乐的一幕幕情景。她仅存的疑惧,就是她父亲的怀疑;对此她也认真考虑过两三次,然而她毕竟年轻,不阅世事,想来想去总觉得没问题。首先,她自我安慰地想,她不可能看错人;整整一夏天,她观察马克西米连的一言一行,没有发现蛛丝马迹,表明他出身庶民,或者从事一般行业。不仅如此,他的谈吐不凡,显然是个经营国家重大利益的人。
  “再说,”爱米莉心想,“他若是个职员、银行家,或者商人,绝不会有这么多闲暇,整个夏天呆在田野树林中追求我,绝不会像不务庶事的贵族这样自在逍遥。”
  爱米莉越想越美,忽然听到枝叶窸窸窣窣,便明白马克西米连来了一会儿,一定在窥视自己的芳容。
  “您知道吗,这样偷看姑娘很不好?”爱米莉笑吟吟地对他说。
  “特别是当她们想心事的时候。”马克西米连巧妙地回答。
  “我为什么不可以有心事呢?您也有呀!”
  “这么说,您真的想心事啦?”马克西米连笑着说。
  “没有,我是想您的心事。我自己的我清楚。”
  “不过,我的心事也许就是您的心事,您的心事也许就是我的心事。”年轻人稍微提高声音说,同时拉起德·封丹纳小姐的胳臂,挎在自己的胳臂上。
  二人走了几步,来到枝叶繁茂的树丛下。落日的霞光,染得树丛像一块红灿灿的云彩。如此迷人的自然景色,给这一时刻增添了庄严的气氛。爱米莉见年轻人的动作麻利而随便,尤其手臂感到他脉搏急遽,心潮起伏,自己也不由得亢奋起来。因为,由最简单最无心的举动而引起的激情,往往格外摇撼人心。别看贵族小姐平时极为矜持,感情一旦爆发,却具有一种令人难以相信的力量;这是她们遇到热烈的恋人时,所面临的最大危险。爱米莉的眼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传情,表达出难于启齿的心思。二人如醉如痴,把骄傲心理的小算盘,怀有戒心的冷静考虑,统统置于脑后。起初,他俩只能紧紧地握住手,传达彼此的欢愉心情。二人沉默许久,又缓缓地走了几步,德·封丹纳小姐这才浑身颤抖,激动地说:
  “先生,我要问您一件事儿。不过,请您务必理解,我在家中的处境比较特殊,可以说不得已这样做。”
  这两句话说得有点结巴,接着是一阵沉默,弄得爱米莉好不难堪。这位小姐平素心高气做,可是在这段沉默中,却不敢正视她所爱之人的明亮目光,因为她意识到,她要出口的下半截话是庸俗的:
  “您是贵族吗?”
  话一出口,她真想一头扎进湖里去。
  “小姐,”龙格维尔陡然变色,换上一副又庄重又严峻的神态,严肃地说,“我向您保证,您若能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一定如实相告。”
  说罢,他放开姑娘的手臂,爱米莉当即产生孤独无依的感觉。
  “您盘问我的出身,是什么用意呢?”他又问姑娘。
  爱米莉伫立不动,态度冷漠,一言不发。
  “小姐,”马克西米连接着说,“我们假若相互不理解,就不必深交下去了。——我爱您。”他深切而多情地说;听到姑娘不由自主地欢叫一声,就又兴冲冲地问:“为什么问我是不是贵族呢?”
  “他如果不是贵族,能这样讲话吗?”仿佛有一个声音,从爱米莉内心深处喊出来。
  她重新抬起头,恢复亲切的表情,仿佛从年轻人的眼神中汲取了新的生命力,接着又把手臂伸过去,好像要结成新的盟好。
  “您以为我把爵位看得很重吗?”爱米莉狡黠而机警地反问道。
  “我没有什么头衔可以奉献给我妻子,”马克西米连半认真半打趣地说,“不过,我既然在宦门中挑选,在生来过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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