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与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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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与迷醉-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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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三定坐下来,马玉花开始为他洗头,手指与他的头轻轻磨擦,水声哗啦哗啦地响着,洗头膏的香味儿刺激着他的鼻子。他闭着眼睛,忽然觉得,那手指仿佛是蒋寡妇的,而理发铺,则变成了蒋寡妇的厨房……
  正在这时,李三定忽听得金大良说道,三定你在这儿吧,我先走了!
  李三定抬起脑袋,却见金大良早往门外走去了,李三定说,你等一会儿啊!金大良也不理他,像是迫不急待地走出去了。
  一时间,屋里安静得出奇,听不到一个人说话,就像是李三定一低脑袋换了个去处一样。李三定问马玉花,怎么了?
  马玉花却不吱声,只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响声。
  洗完了,马玉花让他换到镜前的位置上,拿起理发的推子。
  这时,李三定从镜子里看到,在坐的人中有一个忽然站了起来,说,我也走了。
  沉默了片刻,才有人说,四圈,别走啊,大过年的。
  四圈却早已拉开门出去了。外面的风忽地灌进来,李三定感到了一股凉意。
  李三定问,四圈是谁?
  马玉花说,剃头的。
  有人便说,什么剃头的,四类份子。
  立刻有人骂道,少他妈的放屁,给你剃头的时候怎么不说人家四类份子了?
  那人被骂得不吱声了,又有人说,四圈也是,人家大队干部来了,自个儿先走就是了,你不走,人家只好先走呗。这是金大良,要搁米小刚,现场批斗会说不定都开上了:你来这儿干什么?是想煸风点火啊还是想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啊?
  这人学了米小刚的腔调,大家听了都哈哈地笑起来。笑过了,有人提起了另外的话题,四圈的事便过去了,气氛变得重新活跃起来。
  李三定在镜子里看马玉花,仍是笑盈盈的表情,就像没听见那些话一样。但手上的推子似有些用力,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其中有两下还夹着了李三定的头发。
  从理发铺出来,李三定左右看看,不见金大良的影子,只不远处一盏路灯下,有几个小孩子正啪啪地摔着“摔炮儿”。李三定便走过去看他们摔。小时候他也总摔,这种炮不用火点,只用臂力,抡起胳膊往墙上或地上一摔,响声比带捻儿的鞭炮还脆。看着看着,李三定不由地有些眼馋,跟小孩子要了几个,也啪啪地摔起来。正摔着,忽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金大良。金大良说,别玩儿了,快跟我走。李三定说,去哪儿?金大良说,去你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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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30年夜(5)
走啊走的,眼见得前面就是大队部了,李三定说,大队部怎么是我想去的地方?金大良说,你不想见二宝吗?李三定说,是你想见吧?金大良说,哼,今儿谁想见也是白搭,早有人先去了一步了。李三定说,谁?金大良说,米小刚。金大良告诉李三定,他从理发铺出来在街上转了两趟,忽然发现米小刚往大队那边去了,这时候去大队,不是找二宝还能干什么呢。金大良问李三定,你急不急?李三定说,我急什么?金大良说,我急,我都快急死了,你要再不出来我就要揪你出来了,眼看都后半夜了,好好的一个二宝,别让那畜牲给糟蹋了。李三定说,你不是说二宝她喜欢米小刚吗?金大良说,是啊,正因为喜欢他才有可乘之机啊。
  这一说,李三定也不由地有些急了,他被金大良的情绪感染着,脚步加快了许多,仿佛二宝的危险就在眼前了似的。
  老远地,就看见广播室的灯光了,两人盯了那灯光,就像盯一个要被炸掉的碉堡一样,心都突突地跳起来了。
  广播室的下面是进出大队部的门洞,门洞外面就是演电影的广场了,两人经过广场,再经过门洞,门洞还没走完,忽然有一群人从院儿里冲了出来!
  门洞黑乎乎的,这群人也黑乎乎的,只听见咚咚咚的跑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两人闪在一侧,发现一侧的民兵值班室的灯也关了,值班民兵也不知到哪里去了。金大良推门进去,将灯拉着,喊着值班民兵的名字,屋里空荡荡的,哪里有人答应,屋中央的炉火也被煤泥封上了,呼呼地冒着热气。金大良骂道,这个混蛋!
  两人从门洞里走出来,发现那群人已排成了三队,开始绕了操场跑起来了,操场中间还有个喊口令的人,“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的。天啊,那声音不是米小刚嘛!这种时候,米小刚能召集什么人?共青团员?不像。铁姑娘队?更不像。四类份子?哎,这倒有点像了,金大良再一个个地看那身影,还真看出了几个,其中那个李拐子,两条腿一踮一踮的,还有那个四圈,胖墩墩的,跑起来像只笨鸭子,刚才还在理发铺呢,来得可真快啊。还有……正是他们,一群四类份子,一群戴帽的四类份子呢!这米小刚,莫非是疯了吗!
  两人抬头往楼上的广播室望去,见二宝也正站在窗前向操场望着,一时间,所有的担心和忌恨都化为乌有了,甚至,两人连上楼的心情都没有了。
  那群人仍不停地跑着,米小刚的口令不停,他们就得永远地跑下去。
  周围的人家,大多都已黑了灯睡去了,天上的星星,也不知什么时候藏起来了,再抬头看,楼上的灯光也熄灭了。但他们相信二宝还站在窗前,她一定是生了气,人还没睡先让灯去睡了。
  金大良说,妈的,咱们真是鬼迷心窍了,还以为……
  李三定说,米小刚他也鬼迷心窍了。
  金大良说,是啊,召集这么多的人,喇叭里都没广播,值班民兵也不见了,是不是他给支走的?
  两人站了一会儿,没见队伍停下来,反而加快了速度,其中有跟不上的,就有米小刚的拳头等着,打得直到这人跟上去为止。
  门洞口的冷风嗖嗖的,李三定不由地将棉衣领子竖了起来,心也缩得紧紧的,他仿佛觉得,那个被打的人就是他,米小刚正朝了他的最疼处,一拳一拳地猛打呢。
  有一刻李三定被“打”得倒在了金大良的身上,金大良吓了一跳,扶了他说,怎么了,你怎么了?
  两人终于没再看下去,却也没再上楼,沿了街道继续巡了下去。半路碰上两个巡夜的民兵,其中一个正是刚才在大队部值班的,果然如金大良所料,他是被米小刚支走的,米小刚说大队由他值班,大过年的,街道上的力量更该加强。那民兵被金大良训了一顿,却仍不想回大队,说要是回大队米小刚不会放过他的。金大良说,你是听我的还听米小刚的?那民兵倒也率直,说,我当然愿意听你的,可我更怕米小刚。金大良一怒之下,就把那民兵开回家了。
  

第五章 30年夜(6)
金大良和李三定继续走。两人一直沉默着,金大良呼哧呼哧的,像是胸内积满了怒气。不知不觉地,理发铺又到了,里面的灯还亮着,人却已散去了,只剩了马玉花一人,正在打扫地上的头发。
  金大良忽然站下对李三定说,今儿就巡到这吧,你先回,我要推推头。
  李三定看看金大良短短的头发,没说话。
  金大良说,走啊,听见没有?你也想让我开除啊?
  李三定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说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金大良这时已将理发铺的玻璃门推开了,他没再理李三定,径自走了进去。
  李三定看那马玉花仍笑盈盈地迎接了金大良,金大良坐在了镜前的椅子上。
  李三定不再看他们,转过身朝了家的方向走。这时,街上只有他一个人了,有灯光的人家已经很少了,天愈发地黑,也愈发地冷了,空中时而还有雪花飘下来,落在他的脸上,立刻就化了,就像变成了他的眼泪。
  走过米小刚家已经十几步了,隐约听见,米小刚家的大门里有什么响动。停下来细听,像是有猪在哼哼。李三定知道,这时候有的人家已经买小猪了,小猪不老实,常常会从猪圈里拱出来。李三定忽然地一个念头,三步两步就返回去,将米小刚家的大门推开了。果然是一只小猪,正低了脑袋哼哼哼地拱门呢,见门打开,忽地就冲了出去,转眼间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李三定看见理发铺里已经黑下来了,只深处露出微弱的灯光,那大约是马玉花睡觉的地方吧。
  猪放跑了,李三定还是没有一丝的快意。他慢慢地走在街上,路灯长长短短地映出他的影子。雪花像是飘得多起来了,也大起来了,漆黑的世界一时间亮了许多。不知不觉地,就到了自个儿家的胡同口了,他在胡同口站了一会儿,没走进去,又转身朝了另外的方向去了。他觉得,自个儿就像是那只被他放跑的猪,不想呆在家里,却又不知往哪里去,只能蹿到哪里算哪里了。
  正当李三定胡走乱蹿的时候,忽然对面有个人啪嚓啪嚓地朝他走来了,走近了,相互看一眼,那人竟没吭声,继续朝前走。李三定一把拽住了他,叫道,大良,怎么了?
  金大良甩开他说,甭管我。
  李三定又一次拽住了他。
  金大良说,我他妈的就想喝酒,你要想知道,就跟我回家喝酒去!
  李三定说,哼,我猜她就不是那种人。
  金大良嘿嘿冷笑了两声,说,哪种人?她不是哪种人?你知道个屁啊!
  李三定还是跟了金大良回家了。金大良的爹娘已睡下了,两人在金大良的房间里,一瓶白酒两只杯子,一杯一杯地喝着。喝完了,李三定也明白了,原来金大良在马玉花那里跟米囤固碰上了,原来米囤固也是个老色鬼呢!可他仗了年岁大权力大,张口就教训金大良,金大良不服,反问他干什么来了,他恼羞成怒,一拳就把金大良打出门去了。
  金大良说,不信看这儿。
  金大良解开扣子让李三定看,胸口上很大的一块青紫。
  金大良说,我不是气他打我,也不是气他去找马玉花,我是气我自个儿,让人家打完了手都没敢还一下,真他妈的憋气,憋气透了啊!
  李三定听着,心里不由地疼了一下,像针扎一样。疼过去,把自个儿放走猪的事也说了。
  金大良听了忽然哈哈地笑起来,李三定便也跟了哈哈地笑。
  笑啊笑的,直到金大良的爹咳嗽了一声,两人才止了笑,又拿出一瓶酒,开始一杯一杯地碰了喝。一碰就有了喝酒的气氛,一有气氛就愈想喝,在这安静的年夜,两人一直喝得都躺在地上,再也记不起发生过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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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31大年初一(1)
初一这天,村里没有一个拜年的,能劳动的都拉土压沙去了,不能劳动的,都被集中在生产队的牲口棚里,听政治指导员念报纸上的社论。无论干什么,新衣服是要穿的,一个个都是焕然一新的样子。只是头天晚上下了点雪,白天一化,脚上的泥没少沾,新做的鞋子,泥沾上去十分显眼,却又不能刮,一刮跑到布缝里,更不好弄干净了,只能等回到家里在火上烤干,再用刷子刷干净。不能回家的人,就只能让鞋上的泥愈沾愈多了。大年初一脚上就这么不利落,人们心里有一种不祥感,但都不便说出来,外面是革命化的春节,说出来不是和革命唱反调么?
  李三定从金大良那里回到家时,两个姐姐已经吃完饺子准备去拉车了,她们并没有计划中的兴奋,计划中初一别人是不会拉车的,拉车的只有她们两个,可是现在,所有的劳力都去了,她们再努力也显不出了。但又不能不去,不去金七友大队长就见不到她们,见不到她们就可能忘掉她们,忘掉她们,一冬天的辛苦说不定都会白白地搭进去了!
  李三定猜她们昨晚一定是没看电影,不然她们见到他和二宝那样子会骂死他的。她们从不慌着去看电影,在家里纳鞋底子对她们来说比看电影要幸福得多。父亲也不慌电影,但每次好歹要去一趟,不搬板凳,站在最远的地方看一会儿。去得最晚的一个是他,回得最早的一个也是他。母亲倒是爱看电影的,但她总克制着不去看,因为看完电影,她就甭想再睡好了,电影里演什么,她脑子里想什么,一直想到天亮都不会有一点困意。李三定想只要母亲没去看电影,这次回去就是平安无事的了。
  母亲正在厨房里煮饺子,见他回来就招手让他过去,脸上喜盈盈的,果然是对昨晚的事一无所知的样子。李三定放了心,以为母亲要他帮忙的,便乖顺地进了厨房。
  谁知,母亲是要他去给父亲磕头的,母亲说,父亲牙也刷了,脸也洗了,新衣服也换上了,正坐在北房里等他呢。母亲说,主意是她出的,虽说这两年不兴磕头了,但在自个儿家里,给自个儿老子磕头也没什么了不得,要紧的,是她不能看着他们父子俩在大年初一还别别扭扭的,初一和好了,这一年都能顺顺当当的。母亲说,父亲答应了,只要给他磕个头认个错,从前的事就都一笔勾消了。母亲还摸了一把他的头发,说,还行,总算理了,赶紧回屋换衣服去吧,换完衣服就磕头,磕完头咱就吃饺子。
  锅开了,母亲掀开锅盖,在一片热气中搅动着锅里的饺子。她自以为在初一这样的日子,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节日的气息浓厚得就像眼前的热气,就是敌人也会把他们的仇恨化开的。
  可是,当她抬起头来,发现李三定已不在厨房里了。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显然是一种抵触的情绪。她的心立时有些沉,但据她对三定的了解,希望还是有的,做猪肉那样难的事他都接受了,还干得好好的,何况是磕个头呢,磕个头不就是弯一下腿的事,多么容易啊。
  捞出饺子,她没顾得往北屋里端就到东屋找三定了,她说,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啊?
  李三定正拿了他那把竹棍儿,哗啦啦地往桌子上撒呢。从前都是撒在地上,现在却上了桌子了,好像那竹棍儿也要过一过年了。
  母亲说,给自个儿老子磕头又不丢人,你就别拧了。
  李三定仍不吱声,只一根一根地挑那竹棍儿。
  母亲说,你爸在屋等着呢,你要不去,今儿这饺子都吃不成了。
  李三定挑的那根竹棍儿动了别的竹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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