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米小刚家的大门仍关得紧紧的,李三定上前推了推,这一回不是虚掩的,像是从里面插死了。他在米小刚家门前同样站了一会儿,心想要是米小刚这时从家里走出来,他就跟他拼一死战,他身上有许多米小刚没有的本领,如今他还学会了木匠,而米小刚不过是个还没学会穿内裤的家伙!他还想要是米囤固这时从家里走出来,他也敢用脑袋撞他个大跟斗,米囤固一定还搞不清李三定是哪一个,即便搞得清他也会装作搞不清,李三定的老子他都不看在眼里,何况是他李三定呢。但愈是这样他就愈有跟他一拼的必要,他要把那天晚上金大良想做而不敢做的替他做出来!
结果,米小刚没有出现,米囤固也没有出现。更沮丧的,是李三定刚刚离开,就已经觉出自个儿与他们相拼的勇气在慢慢地减弱,走出那条街时,他甚至都害怕再碰上米家父子了。他为自个儿深深地惭愧着,但勇气就像一只突然出现又突然跑掉的野狗,想找回来几乎是不可能了。李三定就这样沮丧着走啊走的,当感觉眼前忽然开阔起来时,发现原来是大队部到了,那开阔的地带,正是大队部前演电影的场地呢。
第七章 39金大良之死(3)
场地上有几个年轻男女的身影,他们沿了场地的边缘慢慢地走着,就像是城市人散步的样子。楼前的灯光远远地映照着他们,身影陌生,声音也是陌生的普通话。李三定便明白,这定是刚从城市下来的知青了。未曾谋面,他先就有了种过来人的感觉了,虽说比他们早到了一个冬天,但这一冬的经历,他们怕是一辈子也难体验到呢。
他们像是正在谈着哪部电影,其中一个女声,普通话有些特别,把平原游击队的“平原游”都说成了三声,就像是学了说的。再听,声音也有些熟悉,低哑的,无拘无束的。定睛去看,两根笊篱把儿似的小辫子,走路昂首挺胸的样子。天啊,原来是二宝呢!李三定惊讶着,还真是的,这个曾挽过他的胳膊的人,这个不叫爹娘想叫爸妈的人,这个曾喜欢阶级斗争的积极分子米小刚的人,现在,又跟知青在一起说起普通话来了,真是紧追潮流,真是永不落伍啊。
李三定抬头去看那广播室,见广播室的灯亮着,倚窗站的却是个粗短身材、短头发的女孩子。李三定猜是二宝已不在广播室了,不知为什么心里还是沉了一下。转身要走时,忽听得知青那边二宝的声音叫道,是三定吧,你等一等!
二宝撇下知青们一个人跑过来了。她跑得气喘吁吁的,来到跟前,一把就将李三定的手抓住了,她说,你怎么才回来啊?
李三定任她抓着,听她一下子改回的李家营的口音,从前的感觉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二宝问,金大良的事你可听说了?
李三定点了点头。
二宝说,有一句话我一直憋在心里,除了你,没一个人可以说,可是你又总不回来。
李三定试图将手抽出来,却被二宝紧紧地攥了不松手。。
二宝说,我知道,这事全村的人都在骂我,可真的不能怪我,我一直在劝阻他们。
李三定说,你要说的,就是这话吗?
二宝说,况且我为这也付出了代价,广播员不能当了,公社要我去他们也不准,今后我死都要死在李家营了。
李三定说,你……
二宝说,你别急,我这就要说那句话了,除了你,我真的没一个人可以说,我……你知道吗?后来我才知道,事出了以后我才知道,我喜欢的不是米小刚,而是金大良。
李三定吃惊地望着二宝。
二宝说,金大良死了以后,我一直在想他,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可对米小刚,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李三定说,可金大良要是不死呢?
二宝说,不知道,三定你别问我这个,过去的事我不想提了,我只知道现在金大良死了,也只知道我在想念他!
二宝的声音有些抽噎,她的一只手伸进口袋里,像是在掏手绢。
李三定趁机将手离开了她的另一只手。他往知青那边望了望,听到他们正在小声哼唱一首外国歌曲。
二宝用手绢擦擦眼睛,也往那边望着。她的眼睛忽然亮起来,提高了嗓门说,《红莓花儿开》,他们唱的是《红莓花儿开》。知道吗,他们是新来的知青!
李三定望着二宝,还是不由地问道,你不想理米小刚,不是因为他们吧?
二宝被问得一怔,一下子拉了脸道,你说的这叫屁话,就算因为他们又怎么样,他们懂得多,见识广,说话好听,就是比村里的土包子好上百倍!
李三定苦笑笑,说,我不过是想知道你是喜欢金大良还是喜欢知青。
二宝说,我都喜欢,金大良和知青我都喜欢,你管得着吗?李三定,我真是后悔把那句话跟你说了,还以为你是个明白的,原来跟村里人一个德性!你懂什么,我二宝经历过的,你李三定还赶不上个小指头呢!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往后少跟村里人打交道,村里人没一个好东西!
说完二宝就撇下李三定,不管不顾地跑到知青那边去了。
李三定转身往回去的路上走。他听到《红莓花儿开》继续哼唱着,仿佛二宝也加入进去了。但他还是感到了些许安慰,二宝至少是不喜欢米小刚的,这就比什么都好。他想也许他对二宝是误解了,她的那句话的确是真的,跟知青们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排遣她心里的郁闷。可是这一切,伴了《红莓花儿开》的哼唱,他已经没有深究的兴趣了。至于她说的经历过的,他觉得,反过来他李三定也可以说,二宝还赶不上他的一个小指头呢。
第七章 40惊喜(1)
为了让李三定进木工组,父亲将家里仅有的百十来块钱都买了工具了,锯子、刨子,凿子、斧子,尺子、墨斗……凡是一个木匠用到的,几乎全买来了。这堆东西放在李三定的东屋里,李三定睡在床上都能看到,他真是又惊又喜,想不到,父亲为这事还真舍得呢!
李三定曾试图向父亲表示感激,但几次召面父亲都是冷脸子,他也就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李三定知道父亲的毛病,为儿子做得愈多,脸子就愈难看,但这些工具已足以让他不在意父亲的脸子了。还有姐姐们的脸子,她们已多次问过父亲这堆东西的价钱,父亲总是吱吱唔唔的,她们的脸子就比父亲还要难看了。但这也算不了什么,只要有了工具,他就可以做木匠活儿了,木匠活儿一做起来,脸子不脸子的他就都可以忘掉了。还是母亲,脸子非但不难看,还帮他从仓房里找出了几根木料,说这是给姐姐们做嫁妆用的,看能给她们做点什么吧。
这一天吃过早饭,李三定正拉开了架式要把木料锯开呢,两个姐姐忽然从屋里冲出来了,推开李三定,抬了木料就往仓房搬。
几根木料又全让她们搬进仓房里了,丝毫地没商量。
她们说,钱管不了,木料可是早说好给她们的,谁也不能动!
父亲和母亲听见也出来了,父亲一言不发,母亲好说歹说的,她们只是不听。她们还一脸吃惊的表情,说,你们怎么就敢相信他,不怕都做成小板凳啊?
母亲说,你姑夫都说了,三定是个天生的木匠。
秋月冷笑道,是他自个儿说的吧?
母亲转脸问三定,是不是你姑夫说的?
三定说,是他说的。
母亲又问,三屉桌、立柜、坐柜都做过了?
三定说,都做过了。
母亲说,你姑夫可满意?
三定说,满意。
母亲看看秋月和秋菊,说,听见了?三定是不说谎的,我信他。
秋月还是坚决地说,不行。
秋菊也坚决地说,不行。
这时父亲开口道,这样吧,你们提提条件,看怎样才行?
秋月说,怎样都不行,他做就不行。
秋菊说,除非他进了木工组。
秋月踢了秋菊一脚,说,除非他做给我们看看。
秋菊急忙说,对,除非他做给我们看看。
母亲说,尽说废话,没东西他怎么做?
母亲和父亲看看三定,秋月、秋菊也看看三定,仿佛做不做就等他一个说法了。
三定竟真的开口说道,我做。
母亲说,你拿什么做呢?
三定说,到木工组去做。
父亲说,木工组我早去问过了,你这样的人家不要,除非是干过二三年的。
母亲说,你也是,人家不要你老早地买工具干什么?
父亲说,不买那二三年从天上掉下来啊?
秋月、秋菊一听就更委屈了,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先花一笔钱,我们这些年花什么钱了?
父亲、母亲正不知如何应答两姐妹,三定忽然说道,我去,给他们白做还不行吗?
三定收拾起工具就要走。
父亲说,慢着,你懂什么,就是白做也得先跟人家打个招呼,你去,人家认识你是老几?
父亲进屋戴了条围巾出来,见一家人仍怔在院儿里,也不言声,自个儿先走在了前头。
三定扛了工具紧随其后。
姐妹俩和母亲犹豫片刻,终于也跟了上去。
这一家人,还从没有这样集体地在街上走过,今天,为了要看三定的手艺,仿佛什么也顾不得了,前前后后五个人,几乎可以称得上浩浩荡荡了。最怕人注意的李三定,这时也让一腔热情支撑着,毫不在意街上人们惊奇的眼神。父亲的那条围巾,深驼色,一头搭在胸前,一头搭在背后,风一吹,背后的一头就飘起来,仿佛这个队伍的一面旗帜。平时,李三定最不喜欢这条围巾了,他觉得这围巾把父亲打扮得更笨拙、可笑了;母亲和姐妹俩也不喜欢,她们是觉得没有什么比用围墙来形容围巾更合适了,因为一戴上它,街上跟父亲打招呼的人立刻就减少了,真正的劳动农民,出门是不大围围巾的,就是围,也不是这么个围法。可是现在,他们对这围巾,仿佛也不去在意了,仿佛还心甘情愿地要跟在这围巾后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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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40惊喜(2)
木工组在东街上的小学校里,小学校总共有20间教室,最后一排的两间空着,就给木工组用了。这一天正好是星期天,学校里空荡荡的,一家人一排教室一排教室地走过,发现门窗上的油漆都脱落了,不少的窗玻璃也没有了,有的好好的一扇门,门中间捅了个大窟窿,几乎能钻进个人去。秋月说,木工组白呆在这里了。父亲说,学生淘的,头脚修了后脚又坏了,哪修得过来。这时秋菊指了一间教室说道,看,这间怎么好好的?大家看去,就见门窗关得严严的,窗玻璃擦得干干净净,没一处破损的地方。母亲说,那是你爸教的班,这种事你爸不会马虎的。父亲有些得意,但又反驳母亲说,这种事,哪种事我马虎过啊?我教的班,你说学习成绩,你说教室卫生,你说组织纪律,哪项不是全校第一?母亲说,第一又怎么样,还不是教一二年级。父亲就不吱声了,脚下的步子快了许多,一下子将大家落出去了好远。后面的李三定也将步子加快了,因为他已经闻到木料的香味儿了,这味道让他不由地生出了一种错觉,就仿佛又回到了豆腐村,正在走向姑夫的木工房一样。
木工组的人已开始叮叮当当地干起来了,有的在修理桌椅板凳,有的在刨木板,有的则在室外哧拉哧拉地拉着大锯。一位四十多岁面庞黝黑的汉子,耳朵上夹了只铅笔,手上拿了根折尺,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的,像是这里的管事的。见父亲走过来,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
这笑容让大家很有些放心,果然,待父亲说明来意,那汉子向李三定看了看,立刻点了头。汉子点头时,颇有些谦恭的模样,而父亲反是不卑不亢的样子。这样的情景往日真是少见,大家高兴着,却也有些惊奇,心想父亲这样的人,竟也是有人敬重的。
父亲给大家介绍说这是焦叔,木工组长,本村一流的木匠,然后就让李三定叫师傅。焦叔急忙摆手说,还是先叫焦叔吧,进了木工组再叫师傅不迟,我今儿的权限,也就是让大侄子试试手,见识见识大侄子的技术。
大家觉出,这焦叔虽说谦恭,但说话做事却有一定之规,任何人都不好逾越的。即便这样,大家也很满足了,目光就都投向李三定,要看他今儿的表现了。
父亲、母亲自是盼望他能有好的表现,“今后干点什么”的问题一直是他们的心病,人总要有点本领,没有当老师的本领,有当木匠的本领也将就了。秋菊、秋月虽说嘴上刻薄,但今后若真有个木匠弟弟,也是让她们高兴的事,只不过她们对李三定不大相信罢了。
现在,就见李三定在焦叔的引领下,已经坐在一条长凳子上了,凳子上是一块木板,木板上是一只推刨。焦叔没让李三定拿自个儿的工具,木板、工具都属他的权限,连原来凳子上的人也被他赶到一边去了。
李三定,拿起推刨,两手握紧,嚓——嚓——地推了两下,可是,第一下推漂了,第二下又绊住了。焦叔说,别紧张,慢慢来。大家看出,这李三定也实在是太紧张了,拿推刨的手都有些抖呢。姐妹俩不由小声哧哧地笑着,母亲说,你也真是的,紧张什么,都是自个儿家人。父亲则皱起眉头,干脆把脸别过去不看他了。
又推了几下,还是不行,连焦叔都有些着急了,将他替下来,自个儿上去推了几下,然后让他再来。李三定再坐上去,果然好了一些,渐渐地,就愈来愈好了,好得把周围的人全忘掉了,只剩了他和推刨和木板这一个封闭的世界了。
世界封闭起来就好办了,李三定就不再是李三定了,他就像蛹破了茧子,一下子变成了漂亮的飞蛾,那起伏的身体,那飞翔的刨花,那翻新的木板,真正是一个灵活、洒脱的木匠,真正是换了个人了!
一时间,一圈人看得都有些发呆,焦叔忍不住嚷道,好,好小子,干得好哇!
焦叔一嚷,把木工组正干活儿的人们也召来了,焦叔从没大嚷大叫地夸过人的,什么人值得他这么夸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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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40惊喜(3)
近了去看,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