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三爷别有深意。”钟离翡寻了一面蓝色小旗,扣到京城腹地,“苏宴孤既然已经同叶家二少定了婚,为何又叫景明与叶家大小姐联姻?”
苏井盯着那面蓝色小旗,思索一会儿,“你是觉得,宴孤有问题?”
“我什么也没说,”钟离翡耸肩,“总之如今局势颇为复杂,还是能避则避。”
“既然牵扯到那位,怎么避得了?”苏井的目光落到京城最中央的那面黑色旗子上,“啧”了一声,“老子欠了债,儿子就得还。”
钟离翡默声片刻,一个苦笑还没勾成型已经被强制散去,他弯弯眸子,竭力做出一副自然的神态,垂下头,他又搬动一面黄色小旗,“那么我们便来分析一下局势。”
“盛天把三个儿子遣送到京城,表面上是做‘质子’博顾如玉一个安心,实则未尝不是为了保护他的三个儿子,盛天明知道,有顾如风在这儿,没人敢对他三个儿子怎么样。他也早知道,刘庆安会打到京城里,”钟离翡挂一抹讽刺的笑,指指龙形的南方区域,“盛家人都擅长扮猪吃老虎,却也极守信义,京系顾如玉同他签了和平条约,他要遵守条约内容,北系刘庆安对他有过救命之恩,他亦得报恩,两相难下,所以他才取了个折中的法子。”
他的手指向南北系分隔的纵贯线,“他定是私下与刘庆安签了什么协议,只要不伤着他儿子,什么都好说。刘庆安的兵,他替刘庆安瞒着,此后他只要配合刘庆安打几场假仗,等刘庆安鸣金收兵,和平条约便作废,他自然带着儿子安然地回南方好好过日子。要是刘庆安输了,他也不算叛约。”
“这么说,小舅舅也是因为知道姓盛的不靠谱才叫大哥联姻的?”
“盛天是出了名的怕媳妇,他媳妇又是叶家的长女,最疼的弟弟就是叶家大小姐的父亲,渝三爷是有备无患,要出了什么事,不管有没有用,好歹算个小牵制。我估计,”钟离翡揉了揉额头,“你表妹是有点问题。不过渝三爷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之所以叫景明联姻,未尝不是存了敲打的心思。联姻这事儿,最后还是得落到苏景鸿身上。”
既然苏井已经打算管这档子事,那么之前他他推脱而没说出口的,如今便不用藏着掖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敲打?他已知晓大哥同三弟的事?”
钟离翡嘁了一声,“渝三爷那样的人,什么不知道?”
苏井想起什么,眼睛眯起一丝危险的弧度,“刚才你说,落到谁头上?”
“苏景鸿。”钟离翡淡淡地答,拿起指挥杆在沙子上划了几下,试图掩饰自己的无措,“苏景厉既对我……起了那心思,按他的性子,渝三爷唤不动他。”
苏井听完并不回答,挪了脚步,以一种缓慢而悠长的频率凑近钟离翡,面色悲喜不显,然而向他望去,总叫人觉得几分寒凉的危险。钟离翡不由后退一步,却突然被苏井擒住手腕,苏井就那般擒住他的手腕,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说——你如今对我是怎样的感觉?”
钟离翡本能地要挣脱他的手,听见这话,立刻停下了动作,他怔了一下,忽而垂下头,又突然抬起来,看向苏井的目光中,有一种柔弱的天真于里深藏。他小心翼翼问道:“先生,你真要我说?”
苏井不置可否。
钟离翡抿了抿唇,低声说:“……手艺变差了。”
“啊?”苏井大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钟离翡是在说他做面的手艺,一时间哭笑不得,一身的危险况味就此散去,他松开手,笑骂一句,“你这小鬼。”竟是就这样了了这话题了。
钟离翡笑起来,“是啊,你都很老了,我还年青。”
刚毅的线条渲染进少年人的活泼可爱,显得钟离翡的脸更加美丽,苏井知道不该这样形容他,却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了。
似乎自从他戴上那串珠链之后,这位少年便又活过来了——从前他虽活着,却少几分灵气,如今这灵气,似乎全部补足了。
苏井因他这一转变,看见他时,就更觉欢喜——他早上想通该如何面对少年之后,从前逃避,便只化为欢喜了。
苏井带着笑辩解:“我只比你大五岁。”
钟离翡侧侧身子,将头倚在他肩上,长发便落到他襟前,说不出的飘逸,直飘到苏井心里去。他才要伸手,钟离翡已经转了头,他看着钟离翡一点一点、慢慢地靠近他,是忽然,亦满做了铺垫,便见少年轻轻吻上他的唇。
一个吻,浅尝辄止,少年眯起眼睛,像一只偷了腥的猫似的,“我不会嫌弃你的。”
苏井载了一腔柔情,终于只化为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没好气地拍了拍钟离翡的头,“睡觉去吧,小鬼。”
钟离翡微微一笑,满意地“嗯”一声,便跟他一同走出这间房间,往卧室的方向走去。
这厢苏井与钟离翡二人甜甜蜜蜜,那厢苏景明却是火急火燎,几乎就像是两脚已经下了油锅——就看是炸成几分熟了。
苏景明挂一脸端庄严肃的表情,本来就直白的脸更添了几分凝重,还有十足十的紧张,他仿佛刚从刀山上下来,一双脚“痛”得连地面也踩不稳,就这样匆匆跑进了屋里,他拽起来苏景郁的手立刻就又跑出屋外。
苏景郁不明所以,本来不想搭理他这茬,又忍不住开口:“你不是要娶那叶小姐吗?怎么现在一副被鬼差索命的样子?”
苏景明心道,都下油锅里了,那可比索命厉害。口头上却不答,直到拽着苏景郁一路跑到北院偏宅——苏渝并不常在苏家老宅住,所以只留了这么个偏宅给他做临时居所——在那儿站定,他才顺了口气,平复气息,对苏景郁解释道:“我要跟三叔说明白。我不会娶那个叶小姐的。”
苏景郁听见这话心情好了一些,看见苏景明那一脸凛然大义、视死如归的表情后却又忍不住来气,他皱皱眉,问:“你是现在就要娶那个叶小姐吗?”
“……我不会娶她的。”
这个木头,苏景郁一口气卡在胸膛,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是说你又不是现在就得迎娶叶佳,这么急做什么。大半夜的你当三叔不睡觉啊?”
他这句话话音刚刚落地,偏宅就着起了灯,一个人拉开偏宅大门,气定神闲地接话:“我确实还没有睡觉。”
苏景郁:“……”
苏渝状似无辜地打了个哈欠,似笑非笑地扫了二人一眼,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直把二人逼得从天灵盖到脚底心都发麻,他这才满意了,嘴唇张合,丢出一句:“进来吧。”
苏景明攥紧拳头,调整了呼吸以后又散开,他牵起苏景郁的手——这会儿苏景郁也忍不住紧张了,他手心里尽是冷汗——苏景明冲他微微一笑,这笑看起来还有点傻,却莫名叫他心里发酸。
苏景明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开口说:“我们俩一起。”
苏景郁好容易找回正常状态,刚点了个头,还没开口说话,苏渝就回过头来,本来挂着高深莫测的表情的脸这会儿尽是无奈:
“我说,你俩腻歪什么呢?三叔我看起来像是棒打鸳鸯的人吗?”
苏景明与苏景郁对视一眼,齐齐出声:“像。”
苏渝无话,良久才叹了一口气,“你们俩的事儿,我早知道了。”他进了偏宅的大厅,在桌子旁坐下,眼角扫了扫二人,示意他们也坐下,这才又开口:“老大你凛然率性,家国大义往身上一压,责任担当往肩上一放,不管多么不舍,你都会舍掉自己的私情,奋不顾身地往前冲,就算有再多痛苦,你都会选择自己独自吞下,我说得可对?”
苏景郁盯了苏景明一眼,苏景明便在他足可杀人的目光下别过头去,艰难地点了个头。
苏渝起身,走到苏景明面前,凌厉的眸子对上苏景明的目光,他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维系不了,那么如何去保护你所认为正确的东西?如果你连唯一拥有的都抛弃了,你追逐那些不一定能得到结果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
苏景明怔住,低着头老半天才敢抬头看向苏渝,这时的苏渝仍在看着他,却又像是透过他回忆起了什么往事,所以身上的每一点每一寸,都洋溢着被往事腐蚀的那扼腕叹息般腐朽的追忆的味道。
许久、许久,苏渝从往事里出来,将目光转向苏景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老三却是另一样人。”苏渝忽地背对两人,目光迎向门外,对上无边夜色,声音也带着些微缥缈,他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却继续开口:“心思繁重而遇事不争。若一件事会带来麻烦,并不想着如何解决,而是在第一时间逃避……就当作,自己完全不在乎,那件事对自己无所谓一般。”
“难道你真地能不伤心吗?装作若无其事,你就真正若无其事了吗?”苏渝大笑,却笑出一种疲惫,他转过头,“你们两个人要在一起,本就比常人的压力要大得多,偏偏又因为自己的性子而委屈对方,甚至、就此分开,连一点点压力都不能忍受。你们确定——”声音几若叹息,“这样值得?”
回答他的是一室静默。
两个人坐在桌边,各自陷入沉思。
烛台上的蜡烛又泣几滴泪,才又听见有人开口。苏景明看着苏渝,又紧张又激动地问:“三三三叔,我、我我是不是不用娶叶、叶小姐了?”
苏渝瞬间觉得一番掏心挖肺的话都喂给了狗。他无奈且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点点头。
幸好这时有苏景郁解救他有感“愧对先圣”的心情,便听苏景郁道:“三叔,多谢你。我不会再躲了。凡尘几何,人生几何,这短短数十年——再躲又有甚么意思?不过是世俗罢了,我苏景郁既然做了,便不会怕什么。”
好一个既然做了,便不会怕,苏渝心有所感,却不表现出来,做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彰显自己的高深莫测,他摆摆手,“你们走吧。”
苏景郁拉着苏景明出门。走了几步,他又想起什么,扭过头来,对着正在盯着烛台发怔的苏渝再次启口:“三叔,虽然你开解了我们,不过,”他顿了顿,勾出一个天真无害的笑容,“我还是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人。”
苏渝:“麻溜儿地滚!”
苏景郁于是兴致昂扬、神清气爽地拉着苏景明的手“滚”回了自己的房间。到房门口站定后,他看着一脸茫然,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的苏景明,好心情瞬间又去了个干净,甩开苏景明的手,他恶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你,一个月都别想进我房间!”
“……啊?”苏景明大愣,刚反应过来,正要抱紧苏景郁大腿“咬定不放松”之时,只听面前房门一声巨响伴着几点细微的响声——苏景郁已经从里闩上了门。
苏家大少瞬时变为欲哭无泪状态。
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喜几家愁。人生向来都是如此,当难以两全之时,你要追寻一些东西,也许不如先握紧手中所拥有的另一些东西。
若是连手中拥有的都握不紧,又逞论去追寻甚么呢?
此时此刻,苏井也是这般想法。他觉得自己当年的做法太过轻率,而当看到身侧钟离翡柔和的睡脸时,他并不觉得后悔。
若非是他当年杀了杜恪,如今他也不会同钟离翡在一起。
大约世事注定了是这般结局罢。
他轻轻一笑,伸手抚平了钟离翡微皱的眉头。他想,珍惜眼前人,便是这样了。
他所追求的人生意义,他这些年漂泊流浪的意义,也不外乎是换来这五字箴言了。
一夜匆匆过去,白昼又携着冷光而来,被光芒照射得清清楚楚的大地,又开始演绎它的人生百态。
小贩已经摆好了摊子,企业家打好领结,忙碌着又一轮工作进程,工厂开始发出新的轰鸣声,火车蒸出新的白气。人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活法。
他们都活着。
大好山河,壮丽绝美,一些人忽视它,却也总有另一些人会去欣赏。
盛身从窗户向外望去,轻巧地将手中的一枚缝衣针折成两截,他已把这件衣服逢好——这衣服选料精良,针脚更是细密,每一针的距离几乎都一模一样,仔细去看,甚至整齐得叫人觉得头皮发麻——他将断成两截的缝衣针随手扔了,拎着衣服走向屋子中央,燃了炭盆,待炭烧红之后,他就把那件称得上上好的衣服丢了进去。
衣服开始燃烧,火势并不炽盛,却有些刺眼,他揉揉额头,转头看向盛修,素来含着讥讽笑意的脸上多一丝沉重,“你决定了?”
盛修很快回他,“自然。”
盛身于是沉默,他重新转头,目光正对着炭盆,直到看见那件衣服在火里彻底燃了个干净,留下一盆黑灰后才再次开口:“那随你吧,到时候别后悔就成。”
盛修很想直接驳他一句“不会后悔”,几次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盛身也不理他,径自走出了沉月阁。他走到沉月阁旁的碧水阁踢醒了先是被钟离翡劈昏、后来真地睡着了的盛养,盛养还穿着那件旗袍,茫然揉眼睛的模样显得十分迷糊。
盛身微叹,又低喃一句:“也就你傻,每天迷迷糊糊的还挺开心。”
盛养这才回神,“……二哥?”又坐起身子,“呀,天亮了啊。”
盛身又踢他一脚,“天亮了,我带你去吃早点。”
盛养委委屈屈,小媳妇似的捂住被踢的地方,迷迷瞪瞪跟着自家二哥下楼。
在后厨洗了把脸,两人在会安酒楼大厅坐下,店里的伙计就上了早点,盛身心情似乎不好,勺子在粥里拨拉几下就没再动手,剩盛养一个人吃得酣然畅然。
他填了一嘴包子,含糊不清地说:“二哥,我前几天认识了一个人。”
盛身连眼皮都不抬,直接刺他,“废话!你认识的不是人还是鬼啊?”
盛养又开始委委屈屈,把一嘴包子咽了下去,他觉得被打击的地方似乎又自动修复好了,于是又开口:“我觉得他特别奇特。”
盛身慢悠悠地往嘴里送一口粥。
“他的眼睛是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