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风看他的眸光一亮。
钟离翡轻轻一笑,眉里眼里尽是写意风流,“用兵最是平衡之道,京系恰好有这平衡——刚柔并济,方为王者。”
顾如风心神一动,就想与钟离翡接着谈论下去,眼角余光却瞥见苏井面色阴郁,还没等他开口问话,苏井竟直接走几步捂住了钟离翡的嘴,将钟离翡往军营大门的方向拽去了。
“三叔,我们先走一步。”好半天苏井才想起来顾如风这个活人,转头匆匆丢下这句话,被什么在身后追赶一般,又将头转回去,火急火燎地拽着钟离翡,一溜儿出了大门。
顾如风不明所以,只有默然。
到大门外,钟离翡实在忍受不了,推开苏井的手,试探性地开口:“先生?”
苏井忿忿然,“你刚才对别人笑了!”
“……啊?”
苏井重重“哼”了一声,“还笑得那么好看,当着我的面你还勾引别的男人,真是反了你了!”
钟离翡沉默一霎,艰难开口:“先生,顾三爷是盛修的……”
“你竟然还敢勾引有夫之夫!”
“……”先生你且正常点。
仔细想了想,钟离翡忽地凑近苏井,在他唇上极轻极浅地碰了一下,“……好了吧?”
“不好。”苏井垂头丧气,没了之前那旺盛的气焰,他将头枕上钟离翡的肩,“小七啊,不知道怎么了,看到你……”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想好怎么形容。
他心里酸酸地想,你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模样,让我发慌呵。我竟然生出了一种留不住你的感觉。让我觉得,你仿佛只是一阵风,只不过误走歧路,所以要在我身边停留一刻罢了。
总归,还是要走。
钟离翡却窥破了他的弦外之意,“我不会走。”
“先生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苏井想起什么,蓦地抬头,“你在这儿等我。”
钟离翡点点头,便见苏井又走回军营。
他蹲下身子,调动脑海里的记忆,就着刚才在士兵嘴里套来的消息,找了块一头尖的石子,在地上画布防图。
从谒阳的千山屏障,到起宣的铁马兵团。
蔓延到北系,一路画了山岭走势无数,最后落到鹤孤山。一条斜线贯穿过去,连上南系的三座城。
天水、部凌、修珏。
如今北系为打京系,总部的布防已出现缺口,若从此三城走过,沿极南取道,只需穿过大故荒原,则北系总部,必可取之。
就看这渔翁之利,盛天是拿还是不拿了。
随手又将这几条恍若信手涂鸦的线条划掉,再起身时,苏井已经开了一辆汽车出来。
摇下车窗,苏井冲他微微一笑。
情绪看来是已经调整好了。
钟离翡开了车门,坐上去,目光对着苏井,探究意味明显。
苏井一板一眼,“咱们穿过小碍口去寻宝。”
钟离翡突然来了兴致,张口就调侃他:“莫非还有什么武功秘籍藏于小碍口,静待先生去发掘?待到先生学有所成之时,立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立于不败之地,绝胜万千世人?”
苏井扭转方向盘,将车往东调转,过小碍口一路向东行。
一边乐得跟钟离翡耍贫,做出深情款款模样,“虽世有秘籍,然我生只求同你。此之行,正是要与你鱼水合欢,巫山云雨,岂不为宝地耶?”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一路闹将过去,很快抵达顾如风所说的土财主的大宅子。
宅子不愧于“土财主”之名,处处彰显了该财主的“贵气”,及目之处,处处艳彩嫣然,厚重感十足。
苏井啧啧称叹,“当天我说‘过刚亦折’,可算是委屈咱们的家了。”
钟离翡没接话,只是从宅子里又走出去,到车后,开了后备箱,就见其中空空如也。
“先生,你什么东西也没拿,就这么带我来了?”
苏井跟着他步伐过来,见到此情此景,无力地辩解:“我觉得,既然原舍主人是为逃命而走,行色匆匆,应该只带了金银细软,其他的,……想必这里会有。”
钟离翡无奈,“那吃的呢?还有换洗的衣服?”
“……”苏井认命,“我们回去拿。”
“你回去,我在这里打点一下。”
苏井面色阴郁。
“我不会走的。我保证。”
“我很快就回来。”苏井亦步亦趋地上车,随后开车飞速回去。
钟离翡看着汽车卷起飞扬的尘土渐行渐远,目光略微柔和了点,他转头,往宅子里走去,走到一间屋子窗边,他淡淡开口:“他走了,你出来吧。”
屋子里便走出一个人,他的容貌并没有钟离翡好看,却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尤其是那一双如同大海一般清澈的蓝色眼眸,看向你时,仿佛叫你觉得,这世界里里外外——全部都干干净净。
他说:“我叫杜恪。”
钟离翡便笑起来,一笑如曼陀罗花嫣然绽放,描抹了无尽危险的诱惑,“杜忻,你当我是人事不知的傻子吗?”
“好吧,”杜忻耸肩,“不愧是钟离家的七少爷,果然天资聪颖。”
钟离翡笑意结一层寒霜,“有何贵干?”
“别这样冷淡,”杜忻凑近他,一双清澈纯粹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他,忽地一笑,“八年前,桐花新社,滋味绝美,回味无穷。”
钟离翡脸色遽变,他猛地一颤:“……是你!”
“是我。”杜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露出魇足的表情,“果然同当年一样可口。”
钟离翡脸上寒意更重,他往后退一步,咬牙切齿开口:“请你自重。”
“呀呀呀,即使生气都这么可爱呢。”杜忻弯了弯眼眸,“看在那一夜的情分上,我且告诉你一句话。”
他上前一步,附在钟离翡耳边,声音低沉:“小心盛修。”
话音刚落地,他整个人已经跑了好几步,泥鳅一般滑上宅子的围墙,回头给钟离翡递了个飞吻,便悠然从墙头跃下。
他去得迅疾,几乎在刹那间便消失了踪迹,就像是从未来过,就像是,从来没有给钟离翡带来那巨大震慑一般。
八年前……桐花新社……
钟离翡跌坐在地,整个人如同离魂了一般,他以双手覆面,掩住自己的失态。
那些该死的往事。
从八岁开始,全都不堪回首。
该死。
该死——
他重重向后倒去,单薄的身子同地面相碰,发出一声闷响,他便在这闷响里重又陷入那片黑暗。
一点一点,艰难挪动……要靠近那束光啊。
泪水从眼角溢出,心头猛地一跳,他惊吓而醒,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头脑尚不清醒,本能已替他做出反应——他坐起身来,一把抱住苏井,泪水打湿他衬衫前襟,他不停低喃:“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苏井轻拍他的后背,给予他无声的安慰。
良久,钟离翡才恢复一丝清明,他攥着苏井的手,虚弱地打量四周,只见四周装饰姹紫嫣红,极尽俗美。又垂下头,便见身上盖着一张大红缎面的被子,竟是鸳鸯戏水图样,想必是新婚所用,他面上一红,怯怯开口:“先生?”
苏井抚了抚他的手,将自己的手从中抽出,去一边的桌子上倒了一杯水来,递给钟离翡,又自挂在一边的西服外套里掏出几个药瓶,仔细搭配一番,倒了一手心药,也递过去,“你发烧了,去军营太折腾,你先吃点药,等过了今晚再说。”
钟离翡乖乖吃了。
苏井将杯子接回自己手里来,“你想吃些什么?我去做。”
钟离翡想说“你不要离开”,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什么都好。”
杯子回了原处,苏井去了厨房,钟离翡又躺下去,泪痕还未干,他伸手拭去,手背便觉一阵微凉。
鬼使神差一般,他舔了舔自己手背,突然愣了。
原来……眼泪是又咸又涩的。
那一天……我也是流了这样的泪吗?
苏井煮了粥,弄了几样清淡的小菜,他没让钟离翡下床,固执地喂钟离翡吃了这顿饭。
之后他收拾了碗筷,为钟离翡擦擦身子,自己也洗漱一番,便沉默地躺在钟离翡一旁,一双眼睛乌沉沉的,似乎想了许多东西,但他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钟离翡心里发慌,“先生……”
苏井侧侧身子,蹭了蹭他的脸。
“从前人人夸我机敏聪慧,于才学上有大天赋,我便心比天高。”苏井声音低沉,甚至有些无可奈何,“如今我才知道,若乱世风起,我这人不过是微末浮萍……我甚至,连你也护不好……”
“先生很好,”钟离翡坚定地说,“若没有先生,便没有今日小七。”
“小七……”
钟离翡伸出手,团住苏井的腰,药劲上来,他有些发困,是以声音低微轻柔:“先生是我的光。”
躯体交缠了温热,苏井心中感动,也拥住对方。
便天地不仁亦如何?
我只得此人即可。
……
“你见过他了?”盛身摇下车窗,直勾勾地看着面前肆意张扬的人。
杜忻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轻嗤一声,“二公子不是京城的南系‘质子’么?怎么会到谒阳来?”
“京城早已不是当年我来之京城,还演给谁看?”盛身似是疲倦了,他推开车门下来,“你还喜欢他?”
杜忻沉默一会儿,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温柔的笑,他说:“我从来没有不喜欢过他。”
盛身抿了抿唇,竟是无话可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那时我以为你死了。”
杜忻当天下午就跟着盛身一起回了京城。这时两人对坐会安酒楼里,盛身亲自沏了一壶茶,为杜忻斟了一杯。
“不过是中了杜恪手下人的暗算,差点跟杜王八的女人睡到一块儿,没办法,只好趁着还没意乱情迷,从杜恪布置下的枪林弹雨里逃出去。”杜忻慢慢品了品那杯茶,轻慢的态度突然变得柔和,“我就是在那晚遇见他的,后来我算了算,他那时候大约才十一岁。”
“你也下得去手……”盛身语调悲凉,不知是为钟离翡,还是为自己。
“迷糊涂了,看得不仔细,也没管那么多。”杜忻笑了笑,复又讲起来,“第二天我就找不着他了,后来海城传出我死了的消息,我就也当做自己死了。伪造了个身份,我把海城几乎扒了个遍,也没找到他。”
“却是我想岔了,他那般如松高洁的人,在真正见识到事实之前,我从来不敢想他是南馆里的人。”杜忻将茶往一边一放,拿起酒壶,“这东西太修身养性了,不适合我这粗人,我还是喝酒为欢。”
他就着酒壶嘴饮一大口酒,松了一口气,道:“苏井带他离开,我坐了同一班车跟着。到了京城,他接管了苏家生意,我就在他最常去的绸缎铺对面买了间屋子住下。要不是这双眼睛太难掩饰,怕被人发觉身份,我就会去他店里帮忙了。”
“我其实还挺感谢京系的人的,尤其是苏井,哟,居然替我解决了杜恪。”
“杜恪也算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盛身抬头看他一眼,端起杯子小口饮茶,似乎是惋惜,他叹了一声,“我泡茶手艺竟大不如前。”
杜忻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关于杜恪光风霁月的表现给我听,竟然蹦出来一句这么不着边的话。”
“跟不着边的人,我犯不着说什么着边的话。”
“说得好。几年不见,你嘴皮子还是这么利索。”杜忻又饮几口酒,语气有点黯淡,“我也知道他该是光风霁月的人,不过生到我们杜家了,光风霁月就是个屁,死了也好……”
盛身不答,话题一转,又道:“钟离羽,你打算怎么办?他如今为京系,大哥……必定不会放过他的。”
“还能怎么样,嘿,不过他活我活,他死我死呗。”
“他可是不知道你杜二爷的心意。”
“还什么杜二爷呢?杜恪死了,杜王八也倒了,如今都归到你们南系了,可别再折煞我了。”杜忻声音忽地温柔几分,“……左右是我想爱他,不是他要我爱他,他知不知道,与我又有甚么关系呢?倒是你呀。”
那“呀”字尾音勾得老长,勾得盛身心魂一颤,就等待他的下文。
“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就别喜欢我了。”话音愈渐微弱,“我只喜欢曳尾当涂,最甘愿不留痕迹……”
话堪堪说完,待盛身再看他时,杜忻已经趴到了桌子上——竟是醉倒了。
盛身心底一凉。
他看出来了,到底还是叫他看出来了。
又转念一想,眸色更是黯然……也未尝不是自己故意露出破绽的,只盼他发觉,却未曾想,揭破真相之后,竟是这样痛心。
如同最早的时候,京系顾如玉发动夺权之战,以雷霆手段将原来的军阀头子柳骏拉下马去。南系也有过一番人事动摇,京系是叛乱者胜出,而南系是当权者险胜。
南系的挑战者便是南系主城佛陵的本土势力老大杜南方,此人阴险狡诈,周密筹谋,将南系逼至显山恶水之地……若非杜忻帮忙,便没有如今的南系了。
只是南系胜利之后,却再不见杜忻。
盛身以为他死了,从此丧失斗志,将一身天才光芒褪个干干净净,却不想,这人还活着。
这人还……有了喜欢的人。
长叹一声,他起身,脱下自己风衣外套,盖到了杜忻身上,随后默然走开。
得不到。也罢。
他还活着就足够了。
盛身来到沉月阁时,盛修正端坐在躺椅上盯着貔貅状的香炉发呆。
自家大哥总是一身儒雅气质,给人一个温柔好欺的第一印象,虽然他一开口便将这气质破坏,人们却已将那无害形象镌刻心底。
谁能料到他的野心?
翻开柜子又取出一件外套,他慢吞吞地穿到身上,“大哥,我即刻便启程回佛陵。”
盛修仿佛才回过神来,茫然地看他一眼,突然清明,重重“哦”了一声。
“事情若成,我向你讨个人情。”
“事情必成,”盛修向后躺下去,不叫盛身看到他的表情,他声音清冷,“你是功臣,这人情我给你。”
“若是不成,我也不会叫大哥为难的。”盛身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