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时以后,新发型落成。我拿着啃完的西瓜皮,傻在镜子前,差点中风。我本以为难看就难看点,只要还像我就行。可是镜子告诉了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个小时前的失业精英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的我完全变成一只患了多毛症的狮子,送到马戏团立刻就能表演走单杠、跷跷板、钻火圈。
那种淡淡厌倦的感觉(2)
吴荻心虚了。
“感觉……怎么样?要不,送你一个焗油膏,本店特制,三百块……包治你的头发。”
BBS。热帖。
星火燎原的马甲聚会
我把吴荻给告了。
我不是告到派出所,他没犯法,我也不是告到工商局,他也没偷漏税。我告到了小区物业管理处。我说:“C区那个*经常上门强行拉客,影响我的生活,还推销三百块的焗油膏,那么贵,全是骗人的!”我还没说完,物管处的大姐就一拍大腿:“你是说吴荻吧?咳!你看看我这头发,就他弄的,可把我气坏啦!那个焗油膏什么味儿啊,涂上都招虫子!把我老公和女儿都熏病啦!”
大姐抱怨了半天,却不见她出什么整治的主意。我提醒:“那您看这事怎么办呢?”大姐只回了我一个字:“忍。”
大姐说:“吴荻虽然可恨,可是物管处没有权力让人家停业。他也不容易,咱以后绕道走不就结了。”我猜这位大姐肯定吃过吴荻不少免费的冰西瓜,吃人家嘴短,指望她是没戏了。所以,出了物管处我就回家打开电脑,我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上网,上小区的BBS!
我没想到这篇署名“烧焦狮”,题为“抗议飞飞剪*可耻行径”的帖子,在当天晚饭时就迎来了热烈的跟帖。也不知是哪门哪户的邻居,纷纷披上“烧焦猫”、“烧焦熊”、“烧焦狼”的马甲前来捧场,表达对飞飞剪*的痛恨,骂什么的都有。我坐在电脑前,就着炸酱面一阵大笑,有一秒,面条从鼻子里喷了出来,这种吃法配上我的新发型,在整个宇宙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吧。
就在当夜,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鸿门宴。
只有炸酱面能安慰一个悲伤的女人
电话里的人不告诉我他是谁,只是问我:“你明天下午有空儿吗?”
“有啊,老子天天有空。”
电话挂掉。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电话是吴荻打的,但是他到底要干什么,却是非常难猜。第二天下午门铃果然响了,为防不测,我没有开门。吴荻就在楼下放肆大喊:“榛生!榛生!下来!下来!”喊得四邻不安,我只好探出头去。楼下,吴荻骑着小摩托车,车屁股上挂着好几个袋子。一个袋子装着猪肉、牛肉!一个袋子装着鱼、虾!一个袋子是油麦菜、黄瓜、芥蓝!当然,还有个袋子装着永远不会少的西瓜!
吴荻要请我吃一个家常便饭,为了这顿饭,他下午和晚上都不营业。“损失好大咧!”他挂着一个小商人的笑,系上了围裙,消失在厨房里。三个小工演习好了一样,搬来桌子,铺好桌布,把*的几把椅子调到适合的高度,掸掉上面的碎头发,摆在桌子边上。
吴荻给我敬酒,第一句话是:“我把你的头发弄坏了,是我的错,望你原谅我。”第二句话是:“头发剪短了不能马上长长,人有错要改也要给他时间。”
他的三个小工默默扒饭,不吵不闹,吴荻变得诚恳又悲壮,一皱眉把酒干了。我一时适应不了这鸿门宴的气氛,心已经慌了,嘴还在逞强:“不原谅你又怎么样?”
吴荻露出本性了:“呵呵呵呵!”他开始眉飞色舞了,“大小姐要是不原谅我,我的店就黄了!黄了我这三个弟弟妹妹上哪儿吃饭去?你们说是不是?”三个小工点头如捣蒜。“黄了,我也失业了。”吴荻叹息,“失业很可怕啊。”
他说到这里,我忽然心口一酸,被触到痛处了:“我招你惹你啦?你讽刺我,你讽刺我失业!” 。 想看书来
那种淡淡厌倦的感觉(3)
那顿饭哭哭啼啼吃到了半夜,三个小工都吃累了,回去睡了。吴荻在深夜又进厨房,给喝醉的大小姐下了碗热气腾腾的炸酱面。如果世界上没有炸酱面这种事物,也许就不会有我和吴荻的故事,吃着炸酱面我心情好了:“手艺不错,再来一碗。”也许只有炸酱面能安慰一个悲伤的女人。
深夜,炸酱面把我变成一只圆滚滚的大球,走路很艰难。吴荻请缨送我。我们都有点吃饱了撑的,于是绕着小区飙起车来,觉得很痛快。第二天上午就有人在BBS上发帖:严厉声讨昨晚不睡觉骑摩托那俩人!
绯闻。穴居。
有一个ID没使用马甲
关于飞飞剪*的帖子被我亲手删掉了,我却没法删掉别人声讨我的帖子。这是一张潜力帖,两周以后,它以几十个八卦的跟帖跃升为小区BBS上的热门话题。那些烧焦兔、烧焦熊、烧焦狼开始讨论骑摩托车的俩人是谁。署名烧焦松毛虫的ID一定是物管处的大姐无疑,她说我猜是吴荻和新女朋友!至于女孩是谁,嘿嘿,我心里有数,你们来猜,猜中有奖!
我成了他们有奖游戏的谜底,这变得不太好玩。但吴获知道他的绯闻后,却异常亢奋。他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想的。“他们开玩笑的。”我冷淡地回应,希望他能知趣。
“开玩笑?这种玩笑不太好开吧,呵呵呵呵!”
当天晚上,在那张帖子后面,有一个ID没有使用马甲,他就叫吴荻,他跟帖的内容如下:
“你们不要猜了,那天晚上是我和我未来的女朋友一起玩,我们那天都很高兴,希望你们祝福我们,对大家的打扰请多多包涵!”
吴荻,你真不要脸啊。
于是,从那天起,我过起了穴居人的生活。
可是吴荻给我发短信:“你为什么躲我?”
吴荻打电话给我:“出来一下行不?”
吴荻在BBS上给我发送玫瑰花和悄悄话:“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吴荻又补充:“我做了饭,来吃不?有炸酱面!我配了新的焗油膏,给你弄弄头发呗!”
我被他烦死了,可他还送我彩信,打开手机:“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
“滚开!玫瑰花。”
“大小姐你生气啦?不要生气嘛。换一首:老婆老婆我爱你,阿弥陀佛保佑你……”
我终于忍无可忍,在房间里转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武器,就提了把菜刀走下楼去。我找到吴荻,我把刀掼在地上:“你杀了我吧,要么,你就像这块地一样,会死得很惨!”
吴获看着满眼血丝的我,不说话了。他默默把刀捡了起来,还给我:“榛生,对不起,我错了。”他仰天长叹,“其实,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是的!我是个开*的,是个打工仔,我没上过大学,不懂英语,我还把你头发弄坏了,我怎么有资格喜欢你……”
我那把双狮牌菜刀在阳光下闪出明晃晃的光,小区保安向这边巡逻来了,见势不妙,我把刀藏在衣服里,一不小心,给自己挂了彩。
吴荻搀我进屋时,我看到他刚才还很苦的脸上又闪出没心没肺的得意了,这个贱人!他说:“哎呀妈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哎呀妈呀,快给你涂点红药水吧!”
男朋友。屁。
你菜刀忘在我家了
我的肚皮涂了红药水,看上去真像刚刚剖了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说:“吴获啊,我有男朋友,就是我以前那公司的老总。公司不是垮了嘛,所以他去了国外,但他说他会回来接我的。”
那种淡淡厌倦的感觉(4)
说完这句话,我觉得轻松很多,就像交代完后事一样,回家了。
但是在当天夜里,吴荻又给我打电话了:“他要是会回来接你,都这么久了为啥还不来?他要是爱你,你都穷得吃炸酱面了为啥还不来?他这叫男朋友?屁!”
十分钟以后,吴荻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炸酱面出现在我门口:“你菜刀忘在我家了,晚上没吃饭吧?”他走的时候还在重复:“男朋友?屁!”
这一次吴荻真的触到我的痛处了,我抱着面条号啕大哭起来。
大撒把。新促销。
我喜欢这种淡淡厌倦的感觉
一个星期以后,我的厨房弹尽粮绝,必须出门采购食品。于是我顶着焦黄的新头发下楼来,却发现自己也没有特别不开心。我提着便宜的菜回来,这是一个夏末的清早,一切都很新鲜。我故意路过吴荻的店门口,他正在擦玻璃,他擦得很投入,没有发现身后有人在盯着他看。
这个名叫吴荻的年轻人和我同岁,确实没读过大学,不懂英语,是个外来打工仔,人也很俗气,但是你看啊,他多勤快,把玻璃擦得多亮,他是一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人啊。他还很上进、很自立,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很难得的吗?如果我要结束以前糟糕的生活,和他在一起会是一个好的开始,我忽然神经质地这么想下去了——是的,和他在一起,他好好开*,我重新找工作,然后我们去沈阳办个婚礼,把我爸妈二十年来送出去的礼金都一笔勾回来……发个财……
吴荻看到了我,他不算难看的脸在阳光下呆了一呆:“我要走了,大小姐。”他擦擦汗,指指屋里两个皮箱。这时我才赫然发现那两个皮箱!大的装的是行李吧,小的一定是装各式各样的剪刀。发型师离不开剪刀,就像剽悍的女人总会和菜刀有关。吴荻怎么要走了呢?做得好好的怎么要走了呢?“我手艺不行,在这里混不下去。还是回东北,家乡人没那么挑剔。”他呵呵呵呵地笑了,笑得很沮丧。
那天我为了安慰沮丧的吴荻,说了一句很违心的话:“其实你给我弄的这个发型刚看不怎么样,现在看还行。谢谢你。”
说完这些,我就回家做炸酱面去了,我吃得又郁闷又凶狠,吃着吃着,两行热乎乎的眼泪就从眼睛里流了下来。
“祝你一帆风顺!”这是我给吴荻的告别短信。
吴荻没有回我,这么快就在飞机上了?没勇气的家伙总是溜得最快。
没有了吴荻,我不需要躲在屋里了,傍晚我下楼去遛弯儿,发现远处有一堆群众在抢着什么。我走过去,也抢到一张纸:为增加本店人气,证明发型师的实力,本周实行大优惠!洗剪吹免费,附送精美礼品焗油膏……
抢得最欢的是物管处大姐,我问:“你不是说焗油膏熏人吗?”
“听说这次是新配的,味道不难闻,有股豆瓣酱味儿!”
我拿着传单,在人群散去后留了下来。吴荻呵呵呵呵笑出四颗门牙:“我没走!”他开始口若悬河了,“我要是走了,某个人得多想我啊!对不对!咱不能让人家伤心!咱得努力坚持下来!在深圳发了财咱们再走!”
吴荻说这些话时那种表情,那个俗气的声调,以及喷出来的唾沫星子,都让我觉得微微的厌倦。但据说世界上所有相依为命天荒地老的爱情当事人,都会在对方说情话时有种淡淡的厌倦。厌倦的原因说来奇妙,是因为他们相处得太安恬太融洽,不需要有任何担心和警惕。我喜欢那样的爱情,我也喜欢这种淡淡的厌倦的感觉,它给我安全感。
但我对吴荻说的是:“你真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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