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看到最后的余晖染红了代代木的树林,就下了过街天桥,将两手插进裙子的口袋里,一边欣赏着路边的橱窗,一边往回返。
这时的冬子,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一边走,一边漫无目的地浏览着橱窗里的展品。橱窗里的展品并不是每天都会更新。有时一个星期都一模一样。但总会有变化的橱窗。有的还模仿着巴黎高级服饰店或是杂志中的陈列方式。
一路走着,冬子的脑海里浮现出各式各样的设计图案。在大街上散步,既可以成为工作之余的歇息,也可以开始为新工作着手准备。顺着大街走了一圈之后,回到店里已经七点了。
第七章 行春(2)
“刚才,船津来过电话。”站在店里的真纪马上告诉冬子。
“说呆会儿还会再打来。”
“谢谢!”
“那个人真怪。他把我当成了老板。”
“为什么?”
“一接电话,就说为了上次那件事想要和你见面。我反问道‘什么’,他却说:‘你不是木之内啊。’”
从九州回来只和船津见过一次面,说是要调查医院的事情。冬子一直挂念着调查的结果,可自己却从没有主动跟他联络过。
“想必是托我给他选帽子一事。”冬子说完,就往里面走去。
在工作室里,友美正在制作彩带。友美的手很巧,这个工作正好适合她做。
“辛苦了。”
冬子也想帮忙,可今天感到有些疲倦。正当漫不经心地翻阅杂志时,电话响了。是船津打来的。也许是上一个电话弄错了接听的人,船津先确认了一下是否是冬子。
“医院的情况已经搞清楚了。今天可以见面吗?”
好久没有听到船津那总是显得有些急促的声音,听起来很亲切,可冬子并不想马上见到他。
每年一到春天树木发芽时,冬子的身体就会有不适感。也没有具体哪儿不好,就是觉得疲倦和消沉。也许是因为从寒冷的冬天变换到温暖的春季,身体还不能马上适应的缘故。
好像也不是因为身体消瘦的原因。一到春天就感到不舒服,大多数的女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类似的情况。今天,友美一大早就显得很疲惫。工作起来漫不经心,说起话来也是没头没脑的。好像身体也有些不适。
冬子觉得只要是女人就会有体会。友美和真纪,同样也一定体会得到冬子的状态。一个月之内,坦率地讲,冬子身体状况好的时间顶多是十天左右。剩下的二十天不是低迷就是情绪不稳定。
“今天不方便吗?”船津在电话里反问道。
“倒也不是。只是工作会晚些……”
“到八点、九点都没关系。”男人们好像并不知道女人会因不同的日子而情绪消沉。自己总是安然无恙,就会觉得对方也一样。
“有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冬子不好拒绝一个为自己调查手术情况的男人。
“那就八点半怎么样……”
冬子刚说完,船津就说道:“那我去接你吧。或者是在上次新宿车站的大楼碰面?”
“抱歉。麻烦你能到帽店附近的‘含羞草馆’来一趟吗?”
“就是旁边的咖啡店吗?那八点半在那里见。”船津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冬子放下电话,叹了一口气。心想:应该选一个身体状态比较好的日子。这么见面,也许会让船津不愉快的。
说心里话,很想和船津见见面,但又有一种忧伤困扰着自己。
冬子一想到他对自己有好感,就会觉得开心。也许是因为上次明确地拒绝了他,船津自那以后,就没有为难过冬子。可冬子总觉得有些别扭,好像他一直都在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这对一个青春年少的小伙子很残酷,可对冬子,在某种意义上却是一种满足。
这样的人,你叫他干什么都会悉听尊命,可以满足一下自己支配他人的虚荣心。可当冬子一想到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缺陷时,情绪就开始低落起来。只要船津一提及手术,冬子就像有什么软肋被别人抓住了,变得不自信起来。
店是八点关门,真纪和友美已经回去了。剩下冬子一人,关好门窗,然后就在工作室里照起镜子。感到浑身有些发热发胀,粉底也拍打不上去。女人即便觉得一个发型不如意,都会一天不开心。
今天也说不出具体哪个地方不好,就是感觉不舒服。这样的日子,就该减少外出。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应该不予理睬。冬子自言自语地走出了帽店。
第七章 行春(3)
原宿的咖啡店一般很早就关门,“含羞草馆”会开到十点。冬子到的时候,船津已经来了,坐在靠里面的砖墙旁边。
好久没有看到船津,肩膀似乎也宽厚了许多,显得魁梧英俊。
“好久不见了。”船津照常寒暄了之后,说道,“上次见面是二月份吧?”
“是的。从九州刚回来的时候。”
“前一段,听说举办了帽子秀?”
“所长也来了。你怎么没来啊?”
“那时,我有点……”
“很忙吗?”
“不忙……”船津摇着头,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说道,“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上次去九州的时候,是不是和所长在一起的?”
“……”
“要是我搞错了,请原谅。”
“不是的。为什么想起问这个?”
“那就不说了。”
为什么船津现在开始怀疑起冬子和贵志的关系,冬子抑制住想反问一下的念头,喝着咖啡。
船津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从衣兜里拿出香烟点上一支,说道:“关于上次手术的事,终于可以看到医院的病历了。经过调查,最初给你看病的是我朋友的前辈。”船津揣摩着冬子的心情,隔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最开始的时候,好像只是切掉肌瘤就可以了。”
“可那是年轻医生诊断的结果吧。”
“是这样的。据说根据他的意见,是没有必要摘除子宫的。听了你的情况,很气愤,说毫无疑问应该追究。”
“怎么追究?”
“问院长为什么要那样做?你的病历上只写了肌瘤,其他什么也没有写。既然要摘除子宫,应该再具体详细地写一下理由。好像私立医院的病历,一般都是记录不详细,只有当事大夫才能看明白。既然医生都说有疑义,还是不要放过的好。”
“……”
“只要你说可以,我就去询问一下。对待这种医生就应该追查到底。要不然的话,就还会有人当牺牲品。”
“……”
“总之,还是去见一下院长吧?其他医院认为只要摘掉肌瘤就可以了,为什么要连子宫也摘除掉,必须要给个明确的说法。”
“可是……”
“反正我们有专业的医生作后台,不要紧的。”
冬子慢慢地搅拌着咖啡。事到如今,失去的已经不能再复原了,可是光是这样悲伤下去,还会继续有人受害。究竟该如何是好,很难一个人拿主意。
“要是你不愿意去说的话,我可以直接去见院长询问一下。”
“你吗?”
“我虽不是患者本人,提这样的事是有些怪异,但我可以说是木之内的熟人,或者是亲属,就会见我的。要是不见我的话,我就到医师协会去控告。”
“医师协会?”
“在医师协会里,有一个医疗事故委员会,据说那里可以帮助调查手术过失、听取患者的苦衷。是开办诊所的医生们,在被患者控告诊断事故败诉时,为了支付赔偿金而制定储备金制度所设立的组织。”
冬子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机构。
“在这个委员会里,只要判定是诊断和治疗上的过失,医生就必须根据过失的大小,支付赔偿金。”
“医生对医生进行判定吗?”
“是这样。据说这个委员会的成员,都是大学或者公立医院的学者和医生,会本着良心和比较中立的态度作出判决。要是每一个医疗纷争都逐一去上告法院,无论是上告的患者,还是被控告的医生,都承受不起,所以就成立了这样一个组织。”
“你很清楚啊。”
“这也是从医生那里听说的。医生告诉我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到这里控告。”船津说到这里,眼睛里放着光,“绝对要控告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七章 行春(4)
“可是,这么做,没问题吗?”
“不用担心。不管是医生,还是别的什么人,错了就是错了,你控告了也不会将你的事情公诸于众。这个委员会会保护你的隐私,只在委员会内部讨论你的问题。”
冬子陷入沉思,船津继续加重了语气说道:“最近本不该摘掉子宫却摘掉的手术时有发生。你这时去控告,说不定对他们是一次有效的警告。”
船津信心百倍,可冬子却模棱两可。要是到医疗事故委员会去控告,能搞清楚固然好,搞不清楚也无妨。
“那么,就尽快在这个星期内办理这个手续,用谁的名字?”
“名字?”
“控告人的名字。用你的还是用我的都无妨,不过还是用木之内的名字为好吧?”
“可是我很忙……”
“文案我来做,你在上面盖上印章就可以了。”
“……”
“之后,委员会可能会召见你。”
“召见我?”
“据说会简单地询问一些手术前后的情况。”
“不是现在吧?”
“当然,即便是找你,也是以后的事了。”
冬子继续喝着咖啡。冷了的咖啡更加重了苦涩。
“你为什么这么上心地帮助我?”
“什么为什么?”
“这本来完全与你无关的。”
“可这对你很重要,再加上我本来对医生就不信任。”
“……”
“我母亲就是因为做心脏插管手术而死的。”
“你母亲已经去世了吗?”
“我上高中的时候,她要从静脉往心脏里插入细小的管子,可是插到途中人就突然死了。这以前什么问题都没有。”
“那也是有病的啊。”
“当然心脏不太好。但也没到要死的地步。我认为那一定是医生的过失。医生说是因为母亲的特异体质,而不是什么医疗过失。我还记得父亲和妹妹悲痛欲绝的样子。要是发生在现在,我是绝对不会沉默的。”
冬子忽然觉得船津是个很成熟的人。
“所以,我曾一度想要当名医生,好彻底追究一下母亲的死因。”
“……”
“但是,因为我热爱美术和建筑,觉得为了这个理由去当医生,动机不纯。于是就去学建筑了。所以,我至今依然不相信医生。说来很怪,这次我去医院调查,感觉好像是在为母亲报仇似的。”
冬子理解了船津想要调查个水落石出的心情,可冬子自己并不想积极主动地牵扯到这个事件上来。不管结果如何,反正子宫无法再复原了,冬子依然无法从那种失落感中自拔。
“真的是好久没有见了,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忙什么?”冬子换了个话题。
“没忙什么。”
“我以为你和年轻恋人去幽会了呢。”
“你有没有想起过我?”
“当然有了。”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给你打电话?”
“这个吗,为什么?”
“我以前不知道你和所长的关系。”船津支起了胳膊肘,显得郑重其事,“就是那种亲密的关系。”
“……”
“我真愚蠢。最开始所长派我去的时候,我就该有所察觉。可一直到上次说去了九州时才……”
冬子无言以对,只是保持缄默地低着头。
“把话说在前面。所长和你,我都不恨。我喜欢所长,更喜欢你。帽子秀的时候,我本来很想去的,可因为想到会妨碍你们就……”
“船津……”
“当我这么一想,反而轻松了。”船津勉强笑笑。
“我们走吧。”
冬子环顾了一下周围。进来的时候,几乎还是座无虚席,现在客人已经减少了一半。
冬子拿起账单先站起来,到了柜台,“含羞草馆”的妈妈桑微微地闭眼以示送别。
第七章 行春(5)
走到门外,一缕暖暖的夜风掠过脸颊。
傍晚的广播说今天比平均气温高出将近十度,是四月中旬的高温。虽然已经过了九点,可是因为暖和的缘故,大街上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在榉树的树荫下,年轻人摆开了卖首饰的小摊。
“去哪里?”船津一边朝着原宿车站方向走去,一边问道。
“今天直接回去。”
“刚才,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
即便船津说到了冬子和贵志的关系,也没有谴责冬子的理由。冬子谈不上要对船津隐瞒,因为觉得迟早总会被人知道的。
“可是,希望你要清楚一件事。”船津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无论你和所长是什么关系,反正我都喜欢你。”
“你怎么能这么说啊!”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当真的。”
两个人来到一家灯火通明的餐馆前。透过面向街道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年轻情侣用餐的场景。
“希望你记住这个就好了。”
“谢谢!”冬子真诚地表示出谢意。
“……”
“那我就在这里乘车回家了。”
“我送送你。”
“不用,很近。”
冬子向驶过来的出租车招手。船津没有坚持,缄默地伫立在那里。出租车停了下来。
“提交给医疗事故委员会的文件,我做好了就拿给你。”
“你那么忙,不要太勉强了。”
“不勉强。我调查这件事,所长不知道吧?”
“当然,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就这样。”
船津目送着汽车驶动。
冬子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天空。春风从开着小小缝隙的车窗吹了进来,带来了花粉的气息。
冬子上小学的时候,只要一接触到这个味道,哮喘肯定就会发作。一来例假就会好起来。
和船津分手几天后,冬子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皮肤也粗糙起来,浑身疲惫。即便想提起精神,刚振作起来,很快就又消沉下去。一听到大街上的噪音和女孩子们的说话声,就坐立不安。
冬子越发地感到身为女人的不便。
一般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