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妈仁顺嫂早早等在火堆旁,她今天也是格外打扮了一番,一袭大红棉袄十分的艳,衬托得丰腴的身子越发饱满,胸脯儿更是高耸如挺。头上还裹了块红头巾,火光一映,那张脸儿便红扑扑诱人。颠着一双小脚,手里挥条红方巾儿,忙里忙外地指挥着下人。这个下河院最有成就的奶妈此时已完全一副主人架势,她的利落和对婚事的熟谙引得沟里看热闹的人群接二连三发出赞叹。有人就喊,仁顺嫂,是你娶媳妇儿啊?就是,眼热了?奶妈仁顺嫂大大方方回过去一句,让那个心怀不轨的喊话者反讨了没趣。也有人想讨她便宜,仁顺嫂,看上去你倒更像个娇娘子。像吗?仁顺嫂故意拿捏了个姿势,丰腰一摆,鼓鼓的臀往后一扭,哧一笑,嗔骂道,馋死你个属猫的,朝后看看,你家屋里的盯着哩。
说笑间,轿子到院门口停下,管家六根还没来得及跟仁顺嫂打招呼,就听说柳条儿生了,果真是个带杈的。脸色瞬间僵了。仁顺嫂跑过来,问路上平安吧?管家六根没好气地就说,没死!
呸!仁顺嫂吐了一口,这啥日子,你也不嫌……话说这儿,突地就望见六根一张灰脸,这才想到了柳条儿。话一转,说,还愣着做甚,快去看看你屋里的,是母是公还不知道呢。管家六根恨不得吐仁顺嫂一口,知道她这阵心里正笑得锅滚,这个寡妇婆,让你裆里捂住馊毛!独自恨了一阵,还是忿忿地走了。
这边就由了仁顺嫂,内心里巴不得六根挨刀的走掉哩。奶妈仁顺嫂虽是个寡妇,这种事儿上却少不了她,再说了,东家庄地那儿,她是有特殊身份的,这事儿,庄地能交给外人?管家六根大约正是恨这个,一直拿仁顺嫂当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天爷打个雷,把这个不守妇道的骚母猪给劈死。仁顺嫂却不拿六根当回事,养不下带把儿的赖谁哩,就你那个棒槌,能捣弄下个带杈的就算烧了高香,哼,还想子孙满堂哩,羞死你先人,也不想想你家先人死时裆里揣了个甚?奶妈仁顺嫂吓了一跳,忙忙把心里话咽下去,一门心思迎起了新人。她毕竟见过世面,又跟着东家走南闯北的,指挥得还算顺当。二拐子吆喝着让轿子重新抖起来,四位轿夫此时也铆足了劲,知道挣赏钱的时机来了,晃着脚步,摆着八字,一起一伏地绕火堆转了三圈。仁顺嫂早已点燃香纸,跪地上,边烧边盈盈有词,燎三了,燎四了,冤魂野鬼燎尽了,新人进门冲喜了,下河院的风水燎旺了……
冲喜(4)
燎过三遍,宰过鸡,杀了羊,又从院里端出一火盆,稳稳当当放门中间,就等着新人下轿了。
众人忙乱中,奶妈仁顺嫂溜过去,左右一瞧,趁人不备,快快往火盆里丢了什么。然后装做不慌不忙的样子,溜出了人堆。
二拐子早已不耐烦,冲装模作样的仁顺嫂喊,抱人哩,抱人哩,三鸡儿早叫了,再磨四鸡儿又叫了。后山半仙再三叮嘱,新人务必四鸡儿叫前进洞房,错过这时辰,想冲也冲不了。仁顺嫂听见喊,这才转过身说,人哩?
按乡俗抱人是新姑爷的事,可少东家命旺躺在炕上,爬不起来。说好让油房新来的小巴佬七驴儿抱,七驴儿跟命旺同庚,个头也一般齐,且不知乡俗,这阵却没了影。仁顺嫂七驴儿七驴儿叫了几声,没人应,立刻就慌了,扯上嗓子骂,穿了衣裳拿了赏钱,这阵倒跑了,害人鬼,明儿非说给马巴佬不行。外面骂着,里面早等不住了,东家庄地一边边唤,四鸡儿叫了,四鸡儿叫了。仁顺嫂干急没办法,谁都知道半夜里抱新人不吉利,况且又是替命旺这么个半命星,弄不好惹祸上身,十万个划不着,这一沟的人,怕是没谁肯帮这个忙。
轿子搁在那里,谁都干望着。
轿里的人更是一片焦急。
东家庄地院里跳起了蹦子,大骂仁顺嫂办事不利。奶妈仁顺嫂急得要哭,七驴儿这挨刀的,害人没个轻重,叫他一辈子娶不上女人。
赏二斗菜子,谁抱?奶妈仁顺嫂一急就乱作起了主。
没人应声,人们全都失了声,心里头却窃笑,知道有好戏看了。
三斗,三斗抱不?仁顺嫂已经顾不上了,三斗菜子值三个月工钱,可还是没人应声。
天呀,东家庄地打里面喊了一声,他不是心疼菜子,再要拖延,四鸡儿真就叫了。
一石!仁顺嫂喊出了一个吓死人的数字。天老爷,抱个新人值一石,没听过!
人们一下让这个数字吓住了,连气都不敢出一声。死静!东家庄地急得想扑出来,恨不得自个抱了往屋里跑。
就在这时候,突然炸出一声,我抱!
声音还没落,仁顺嫂已惊得掉了手中的包袱。喊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儿子二拐子。奶妈仁顺嫂妈呀一声,她可就这一个命线线,平日里胡作非为倒也罢了,要是真敢犯这个忌,那不是要她命哩。仁顺嫂刚要阻止,二拐子已掀开帘子,火光映出新人的脸,竟是没罩盖头的!一双盈盈的眼直直地望着二拐子,二拐子一惊,怔住了。等看清眼里亮晶晶的东西,二拐子不再犹豫了,他伸出双臂,勾住她腰,趁势一捏,一团软软的绵就握在手里。那脸急了一下,渗出羞恼来,眼神却是带着鼓励的。二拐子另只手就摸住了屁股,一团热燃了全身,仁顺嫂的话再也听不到了。众人巨大的惊诧里,二拐子给新人蒙上盖头,胸贴住两团云一般的绵软,结结实实将她抱起来,大步跨过火堆,越过火盆,嘴里唤着新人过火堆,霉气全燎尽,富贵进了门,添子又添孙……
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就这样带着雨星被二拐子抱进了下河院。
仁顺嫂早已昏倒在地,嘴里无声地哭喊,天呀——
下河院是很有些年头的,至于最早缘于啥时,菜子沟活着的人没谁能说清,就连东家庄地,顶多也就记着前两辈子的事,可下河院远不止两代。管家六根就听爷爷说过,爷爷的爷爷就在下河院扛过长工。
这沟是条深沟,东西约有百里长。最早这儿曾是一片荒芜之地,乱草长得能掩过人头。沟里常有黄羊和野驴出没,偶尔地,也有狼群在争食。那时,沟里是看不见人烟的,一沟两洼,除了疯长的野草和芨芨,再就是些野生灵在游荡。庄地的祖先曾在北边沙漠一带,一个叫土门子的地方,那儿是丝绸之路的一个小驿站,穿梭于北部沙漠的驼队和马帮常常在那儿歇脚,将丝绸和大烟带到镇子上,也把南来北往的信息留给人们,庄地的先祖爷庄福便弃开农田,做起了生意。一日,庄福赶着马队往北山走,经过人烟稀少的黑峡口时,突然地杀过来一股土匪,土匪姓麻,在北山一带很有名,未等庄福闹个明白,土匪便席卷了他的马队,一根长枪斜刺里冲他挑来,眼看就要将他挑下马,庄福这才醒过神,知道不仅财物保不住了,就连另匹马上驮的刚刚拿大烟换来的水灵灵的女人也保不住,于是双腿一夹,策马而飞。麻土匪见状,哈哈大笑,他的志趣不在杀人,除非迫不得已。他瞅一眼枣红马上吓得抖嗦的美人儿,嗓子里骂了句鸟人,飞身下马,一把掠过美人,就在她吓得发紫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冲喜(5)
先祖爷庄福因为一个女人得救,逃过了一劫,受惊的白雪飘骑驮着他,飞过黑峡口,飞过北山几十里草原,将他驮到一座叫老鹰嘴的崖上。此时已是第二天正午,饥肠辘辘的庄福昏头转向,根本搞不清白马将他驮到了哪儿。庄福下马,站在了山崖上,明艳的太阳下,菜子沟一望无际,春日的暖阳映得沟里一派墨绿,微风掠过,那墨绿一脉儿一脉儿的,能把人掀起来。庄福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感觉胸腔就荡漾起来。天呀,世上竟有这等仙美的地儿。他的疲惫瞬间没了,牵了白马,就往沟里奔。一队黄羊惊起,高昂着头颅,如矫健的鹿,打他眼前电闪一般唰地划过。庄福还未看清,一头野驴扬起脖子,冲他吼了一声。后面的白马耐不住了,四蹄腾起,就要奔野驴而去。
沟中间,草丛里,一条河哗哗流过,水清澈清澈的,能映出白马的影。庄福呀了一声。土门子是个缺水的地方,沙漠把啥都吞没了,水就成了银子。庄福打生下来,一直就盼着有这么一河水,渴了能扑向它,热了能跳进去。算命先生曾说,他命中缺水,如果能偎河而居,伴河而作,这日子,怕就滋润得不成了。庄福当下撇开白马,扑向河水,只一口,庄福便明白,此生,怕是舍不下这河了。
这河叫沙河,打远处的祁连山来,脉袭可问讯到青海雪域高原,后来又说流的就是布达拉宫的圣水。一年四季,绵绵不断,滋养得这一路,便比仙景还美。庄福饱饮一通,顿觉困乏全无,麻土匪带来的恐惧和恼恨,也瞬间荡然无存。恨不得当下扒了衣裤,跃入河中,好好泡它一顿。这时候,就听天际里彻出一声响,先祖庄福猛抬起头,惊讶讶就见,带他而来的白马,猛腾起四脚,朝天长吼一声,然后化作一缕白烟,寻天而去了。湛蓝湛蓝的天,唰一下变绿,跟沟一个颜色,再望,云从北山顶上漫过来,瞬间便遮蔽天日。天地合为一气,雨乘势而下,哗哗的雨中,沟谷成了另番景色。
庄福心愕成一片,恍恍惚惚中,就觉自己来了该来的地方,与命同在的地方。
当然这是传说,不足可信。可这沟里,自此有了人烟。
紫禁城里慈禧奶奶垂帘那阵儿,曾有一个留长辫子穿长袍马褂的官爷来到菜子沟,他是寻着油菜花香进来的,一路讶讶着,跟兵卒说,跑过了整个大西北,咋就没见过这么迷死人的地儿呢?那时庄地还小,也就七八岁,穿着小青袍,戴顶瓜皮帽,跟下人们院里玩。中间有个叫小和福的拽了下他的辫子,把他给拽疼了,庄地一把拧过小和福的脖子,你敢拽我,看我不打死你。小和福哆嗦了嘴唇儿,脸吓得青紫,半天,缩着脖子说,你甭打我了,往后,你没处去了我家要你。
你拉屎,我家这么大,我跑都跑不过来呢,凭啥要去你家?
我听……我听上房说,那个带兵的官爷爷要买了你家。
拉屎,拉屎,臭死了。庄地一把扔了小和福,就往上房跑。按庄家的礼节,大人在上房接待贵客时,小娃子是不能乱闯入的。那天庄地闯了进去,爹爹——奶妈拦挡不住,吓得黄了脸在院里喊,打屁股呀——
如果不是光绪爷要继位,说不定这座院子早就不姓庄,那位官爷真真实实看上了,也是诚心买,掏出的银子据说能把整条沟买下。因为突然地光绪爷要继位,官爷不敢久留,急着回紫禁城,这事就先搁下了。不过那天七岁的庄地喊了句话,着实让紫禁城来的官爷骇了几骇,过后他摸着七岁庄地的脸,说,这娃有骨气,往后,这院能盛昌!
庄地那天也是急了,一看爹跟官爷唯唯诺诺,又是作揖又是哈腰,真像是要把院子让出去,破口就喊,我看见白龙了,谁敢打我家的主意,白龙饶不了他!
白龙?官爷当下一惊,等弄清庄地说的白龙就是他先祖爷乘过的那匹白雪飘骑时,捻着胡须沉吟半天,最后叹道,怪不得我一进沟,就觉有股仙气在荡,原来是这样。当下,吩咐手下,将随身带的银两全部留下,如此这般安顿一番,对着庄氏祖宗的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急着回紫禁城为慈禧奶奶解忧去了。
这院因了光绪爷,加上小庄地一句话,算是给保住了,不但保住,官爷留下的银子,还有嘱咐,在紫禁城乱得一塌糊涂,慈禧奶奶大为光火的那些年里,让下河院着实扩张了一番。南院、北院,还有西院的草园子,外加几座厢房,都是那些年新扩的。下河院猛看上去,真就成了一座城,四四方方,颇为壮观,据说比凉州城还大,还结实。一沟人花两个夏天拿石夯夯起来的新院墙,足足有丈二宽,上面能跑马。庄地上去过,院墙上不但能翻跟斗,还能跟十几个碎娃坐圆了玩丢手绢。院墙往下看,下河院就像拿层层叠叠的屏障护起来的一座宫殿。丈二宽的新围墙里头,是一排排青丢丢的钻天杨,往里是二道墙,五尺宽,庄地爷爷手上打的,据说当年为建这院墙还死过人,是为争两件羔子毛皮袄挣死的。二道墙里,是两丈宽的菜园子,种着一院人冬夏秋春要吃的菜,庄地父亲手上,还种过一阵子罂粟,说是菜园子种的罂粟花鲜,果嫩,抽起来格外过瘾。菜园子里头,又是一道子墙,窄、矮,墙上四处留了洞,种菜人进出方便。矮墙里头,就是新扩的南院和北院,南北两院大约是遵了紫禁城官爷的吩咐,加上请的工匠正好是修了凉州城牛家花园的有名的胡家班,修出来气势就格外不一般。各是三间正殿,又称上房,檐下是四根松木明柱,上有凉州城最好的工匠雕刻成八龙八凤,跟檐上的飞禽鸟兽浑成一体。东西各是厢房,四间,带着小廊。南面是库房,用来藏闲物或是供亲朋小住。南北院各带了花园,花是从南北二山移来的,有百合,野菊,牡丹,金打碗,更多的则是马兰花,虽不名贵,香味却扑鼻。南北二院靠一回廊相连,曲径通幽,远看似一青蛇,盘来伏去,蛇首蛇尾终还在下河院正院里。更是那从南北二山觅来的各色根雕,沿廊摆放,倒成了另番风景,常引得下人们大惊小叫。
冲喜(6)
其中最多的,是一种类似于男人胯下那物的根雕,下人们私下议论的,怕就是这事。
下河院缺乏阳气,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就连沟里三岁小孩都晓得。
南北二院往里,才是先人留下的真正的下河院。
车门一进,是正门,两条弯曲的青石路面如同两条绵软的女人手臂,温柔地搂住了整个院落。这青石路面打远处的菜子地伸来,一进车门,拐成两条,朝左通向车房,朝右伸向马房。平日里由两个人专门打扫。庄家祖训,青石路面是留不得半点污渍的,年代一远,青石路面便发出一层幽幽的青光,能照得见人影儿。
跟南北二院的鲜活气息相比,中间这院就显得多了份死气。院里光线阴暗不说,单是那八根柱子的乌黑,就陡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