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的双目中显出一丝认真,他摇头连叹,“可惜了。”
他当然在可惜这样一个用刀好手,周围的人却不这么想,或许他是在可惜自己的命。方劲成的面上已露出微笑。
这样的一刀当世能挡住的人不少,但也不多。
恰好乞丐就是其中一个。
刀锋被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笛抵住,劲气如石沉大海,让方劲成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他身后几人大惊,俱取出兵器一同呼喝着攻来。
乞丐哈哈一笑,那支绝不像他能持有的玉笛尾孔顿时迸射出无比璀璨寒厉的光华。
剑气迸射!
只一瞬间,旁人只觉一道打闪似的亮光掠过,那乞丐若无其事地拿身上的衣服擦了擦玉笛,周围几人已僵在原地,整个脖子显出一圈血线……渐渐湿透了衣襟。
竟一剑将四人一同削首!
松鹤楼彻底乱了,谁也想不到乞丐竟然连官兵都杀,几个痞子更惊吓连连缩到角落里。楚离眼睛更亮了,方劲成的武功比当初的楚中天还要高上一线,他盯着那人手中的笛子,其色剔透碧绿,剑气迸发时更仿佛有光华流转。在这个人身上,似乎隐现侠者之风。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这一闪神的功夫,那乞丐果真已经消失不见。就如他来的时候一般。
呼呼的冷风和雨水从敞开的门板里飘进,楚离放下茶盏,身影一阵模糊,眨眼间人已消失在接天连地的雨幕中。
酒楼内几声倒抽冷气的声音,逐渐平静的喧嚣后,嗡嗡的议论声又起。
“那人是谁?”
“好高的轻功,方才竟看走眼了。”
“不对,你们之前可曾注意到此人?”那桌佩剑的年轻人皆一身青衣。
先前阻止他们出手的长辈年近花甲,双目开合似有精光,他忽而色变,“就算刚才只顾着看那乞丐,如此气质的人也不该漏了,可是现下想起,那时候竟当他是空气一般,委实怪异。”
几个年轻人顿时大讶,“方才看他是个贵公子的样子,没甚么特别。”
那长辈顿时哑然。
天色阴沉如墨,冷风呼啸卷起雨水打在房梁上、瓦片上,引起几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天空闷雷迭起,借着一丝丝电闪,才能看清周围的景象。
这样大的雨天里大街上本应空无一人。
此刻却有一个黑影撕裂漫天雨幕急速狂奔着。百丈之后,另一人月白衣衫,漫步追赶,身形如一道白练电闪,分毫不落。
几个呼吸间,两人已飞窜出城,道路两侧树影婆娑,狂风猎猎。
两人的距离却已经拉近。
八十丈、七十丈、六十丈……二十丈!
空气忽而变得十分冰冷,可见的霜冻蔓延开来,雨水凝冰落地,仿如珠落银盘。一股冰寒之极的剑意冲霄而起。
前面的人忽而一个踉跄,这一下,两人的距离拉近到十丈以内。
那人仿佛知道身后追着一个恐怖的人,拿出吃奶的力气,速度瞬间提升。距离又拉开到了二十丈。
不过几息功夫,两人一追一逃已到了十里亭。
树木稀疏,荒草满地。随着那白影掠过,一道可见的霜痕拖延开来。
一声轻咦,前面的人忽然不逃了。
二十丈的距离转瞬即至,楚离的手已放在了剑柄上。
一道白光仿佛与撕裂天幕的电闪争辉,倏然现于天地之间。凛冽的霜寒让方圆百丈,雨落成冰。
这一剑,极快,极寒。
仿佛你刚看到它,当意识到它的时候,便已只见残虹。
剑光照亮了那人明亮通透的双眼,和那紧缩的瞳孔。
然后,这一剑前出现了一直碧绿的玉笛,晶莹通透,一股更为凛冽的剑气从尾孔迸出,交击的瞬间,楚离便觉一股圆融的力道,这一剑便偏了毫厘。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事实上楚离这一剑并未指向要害,也没有杀气。
两人之间交错而过,恰好又相隔二十丈,仿佛方才一瞬间只是换了个位置。楚离看着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的人,不正是刚才在酒楼的乞丐?
他身上的衣服更加破了,一道极长的裂口从肩膀到胸腹,可以看到里面伤疤累累的肌理。人一动,他的衣衫便裂作两半,露出精赤的上身。那双透亮的眼睛也显出凝重。
这一剑非战,意在拦人。
楚离的剑意更加凌厉,方圆百丈仿佛弥漫了无形的压力,凝作冰晶的雨珠也倏地被压向地面。
他的气息越发冷寒。手中长剑一声嗡鸣,缓缓举起。
“愿请一战。”
乞丐的神色有些奇特。除去记忆中的那人,能用出如此冰寒剑法的就只有……他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楚离,“飞雪离魂剑。”目中陡然绽出一抹战意。
……
大雨滂沱,漆黑的雨幕中两道剑光极快地游弋。
几息之间,两人已交手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双剑相击。每一剑对方都能及时封住,两人变招极为迅速,杀意纵横,剑气激射,天空中轰隆隆一道滚雷,电闪之中,只能看见两人异常明亮的眼睛。
楚离只觉得对方剑气之中有一股绵劲方正浩大,枯草沾之,立成齑粉。而那剑意凛然浩荡,竟能抵住他剑中寒意的侵蚀,一时间两人竟是平分秋色。
忽然,楚离急速后退,他蹙眉看着手中长剑。
这把普普通通的铁剑在他的目光中竟如那枯草一般,随风碎作齑粉。那乞丐也不追,急促喘息着站在原地,神色却有些叹息,“你若有一柄好剑……”他的目中竟露出惋惜之色。楚离拿着普通的铁剑就可与他争锋,若换做神兵,岂非高出一线?是不是他也有所保留?就如同方才没有追击。
楚离也有些气喘,这一场交战几乎耗去他八成真气,维持不住衣服上的护体真气,雨水哗啦啦将他的衣服浇透,长发黏在身上,自出道以来,从未有过的狼狈。
他看着貌似也累的够呛的乞丐,而对方也在看他。
两个人忽然笑了。
一齐倒在大片大片的荒草上。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另外一个人。”乞丐悠然道。楚离闭上眼睛,任由雨水击打自己的面庞,凝成冰的水珠……真够疼的。可惜现在他连动动手指都不愿,这一战太过酣畅淋漓,虽然结局并不完满。
“你叫什么名字?”楚离问道。
乞丐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聂飞雪。”
于是他们又笑了。
这个奇妙的巧合让两人不禁产生了一种更为奇妙的感觉。
“不愧是飞雪离魂剑。”
“不愧是聂飞雪。”
“我可没有你那么有名。”对方得意洋洋的语气含着戏谑,楚离淡淡一笑,忽然有些好奇,“你把我误认为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九章 美人
聂飞雪默然,他叹了口气,“我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能比她的剑意更加冰寒。可惜她没有你那样的寂寞。”
想要练成绝高的剑法,就要忍受它带来的寂寞。
楚离是寂寞的,他的剑意本身便诞生在那样无边的冷寂之中。他的剑意不是靠着任何外力得来,而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
聂飞雪心中赞叹。
但是他的脸上却显出几分无奈,几分怅然。“她应该是喜欢我的。”
楚离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你在躲着她。”
聂飞雪苦笑道,“我从没想过送给她一柄剑,一本剑谱,她竟然能练到如此地步。”他摸了摸鼻子,“当我发觉身后追着的人跟她如此相似的时候,简直是魂飞天外,如果她有你这样的剑法,我早就被逮住了。”
“那个女子一定很美。”
“当然。”聂飞雪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
楚离悠然道,“她已经来了。”
“哦,来了……来了?!”
茅草杂乱的亭子里,一个淡紫色的身影聘婷而立,她背着一方琴匣,冷冷地看着那个躺在杂草上的人。
呛然出鞘声,白皙如玉的素手正缓缓从琴匣下抽出。只见一抹蓝白色的剑光在那素手中绽开。
那是一柄奇特的短剑。自那护手处湛白宝石凝了一簇锋锐的尖刺,如倒挂在房檐上的冰凌,濯濯寒气横空贯月。
雨水、空气在那剑刃周围的一切有形之物都被冻结为透明冰层。同时,一股亘古冰川仿佛的气息混合着杀气轰袭而至。
这是一种纯粹的寒,冰雪一样的寒。
聂飞雪仿佛被蛇咬了一口跳了起来,瞪大了眼睛,“她什么时候来的。”
楚离也站起来,平静道:“就在你说她喜欢你的时候。”话音未落,手臂一紧,待意识到是聂飞雪拉着他闷头奔逃的时候,不由哭笑不得。
“你还有力气跑?”
“总比被逮住强。”
感受到身后越来越近的冷气,聂飞雪欲哭无泪,“兄弟,是你非要拉着我比剑,你得帮忙。”
于是,身后的气息更加冰寒。显然那女子也听到了这一番话。
明明是如此狼狈,不知道为何,楚离却感到愉悦。
“好。”他说。
于是把住聂飞雪的手臂,身形骤然提速。仿佛一道白练电闪,迅速消失在雨中。
紫衣女子并不擅轻功,她追了良久也再没看到那个混蛋的身影,不由停了下来。女子长得极美,风露为神,冰霜为骨,有着女子的柔情与妩媚偏生一身清冷的气质,让这漫天的雨水为之低昂。
“聂大哥……”
湿透的衣衫沁了寒气,她明眸中闪过一丝黯然,然而抚上手中短剑,又变得坚定。
这场暴雨接连下了三日。
这或许是楚离最为狼狈的一次,一人恢复真气,一人施展轻功,待到真气耗尽,则换另一人来。一夜之间越过百里,竟从金陵奔到江都。楚离一身月白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色,聂飞雪精赤着上身,像是乡下来的农民。
到达江都的时候城门还没开。两个人直接用轻功翻过城墙,找到了楚府在江都的酒楼才算安生。
聂飞雪当时的表情让楚离想笑。
因为这间酒楼叫做松鹤楼。
张大嘴巴憋了半天,聂飞雪才干巴巴道,“我可没钱赔给你。”他不说楚离倒是忘了,金陵城那家分部被他闹腾的够呛。
楚离微微一笑:
“我可以算利息。”
有些人相处一辈子也隔着一层,有些人短短几日便能成为知己。
出示了身份,掌柜的迅速给他们准备了最好的房间,两桶热乎乎的洗澡水,甚至还询问要不要去万花楼招来几个艺妓。
于是聂飞雪眼睛亮了。
在楚离讶然的目光中,详细询问了江都城所有的花街和最贵的销金窟,那张泡在水桶里洗净了之后俊朗不羁的面上,笑得好似成竹在胸?
“你知道什么地方女人绝不会去吗?”
隔着一张朦胧的屏风。
楚离撩起一捧水,淡淡道,“我若是那女子,一定会气的想刺你几剑。”聂飞雪正色道,“她值得更好的男人。”
“其实……”
聂飞雪迟疑道,“我当初就是在一家青楼门口遇见的她,琴姬一定想不到我们会去那种地方。”
“我说错了。”
楚离一顿,“我若是那女子,杀了你都觉得便宜。”
洗漱过后,楚离换上了一身似白非白的衣裳,那宽广的袖口看得聂飞雪啧啧称奇。又命掌柜送来一柄新剑。
“楚府在江都有几座别院,你若愿意,可以住在那里。”
“你要走了?”聂飞雪挑眉。楚离用内力烘干头发,执起玉扣将长长的发丝束起,淡淡道,“我需要新的对手。”
聂飞雪摸摸鼻子,有些惊奇:“难道我已经老了?”
“未得好剑之前,你我难分胜负。”
白天的万花楼比起晚上多了几分宁静
远远看去,拱桥后面一连串的红灯笼自高阁垂挂而下,丝竹之声伴着桥下潺潺水响,门前掩映着几株银杏。
透过岸边杨柳,可见平整如镜的湖面上,几艘画舫星罗棋布。
蓦地,几声铮鸣惊飞一片水鸟。
本来平静的湖水仿佛因此而流动起来,琤瑽作响,又仿佛看到巍峨群山云雾缭绕,以一种优雅淡泊的姿态拂过孤松、古刹,琴声悠扬,似是隐约间钟鸣阵阵,又有仙鹤长鸣……一艘系着淡紫色轻纱的画舫里,坐着四位锦袍青年,神色怔忪。而上首抚琴者,中间横了一道纱帘,隐约看见一道艳红的身影。
素手按弦,琴声已止,未歇。
待焚香告罄,几人才回过味来。“好!”一声喝彩自左侧距抚琴者最近的一人,一袭白袍身姿挺拔,气度儒雅。一双眼睛深深地看着纱帘后,“妙音姑娘的琴技越发精进了。廖某原还想着弄了些古谱孤本博姑娘一笑,如今怕是对这些都看不上眼了罢。”
“廖公子的美意妙音心领,琴乐难求,如此重礼实在折煞小女子了。”
纱帘后的语声轻柔舒缓,宛如春风。
“廖兄身为习武之人,这些雅趣知道的恐怕不多,据说两百多年前大儒谢飞元为博佳人一笑亲写下一曲‘凤于飞’,久为传唱,遂成美谈。”廖子云对面的人把玩着折扇,俊美的面容上显得漫不经心地,“若廖兄有此本事,妙音姑娘何至婉拒。”
他们四人一同倾心于纱帘后的女子,此言一语双关,廖子云怎会听不懂,一时之间面色难看。
“余兄这就不是了,若论经纶,我和廖兄确是自叹不如。”
坐在廖子云身边的男人笑得饶有深意,他一身灰黑色罩衫,自薄纱间隐约有银亮的暗纹。“可若是这画舫沉了,怕是你们二人要下去吃水罢。”他轻声道。
余莫言闻言脸色微变,“你这是在咒妙音姑娘么?”
“余兄且消气,何必与他们见识。”余莫言旁边的人笑了,“莫不是两位家里有这西湖的龙王爷,此话还是少说的好。”
这二人显然是廖子云与余莫言的簇拥,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便针锋相对起来。
“是与不是,一会儿就见分晓。”
“你什么意思?”
余莫言犀利地看着他们,忽然有下人来报,船舱漏水。余莫言顿时哑然。江都四公子廖余琴江之中,他只能文不能武,这个时候叫船已经来不及了,周围的画舫又隔得远,难道真的要喝湖水?
他心中恼怒,口里便斥道,“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