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恼怒,口里便斥道,“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搞的鬼!”
铮铮几声琴鸣散音打断他们的争吵,妙音忽然开口:“几位莫要争了,怕是这艘画舫过于陈旧,已不堪修葺。”
“说来奇怪,妙音姑娘往日乘坐的并不是这一艘画舫,何以……”
“妙音未能想到四位今日前来。”
妙音微微摇头,“也巧了,‘飞鹤’舫被人提前用重金租走了。”说话间水已经漫进船舱,几人连忙退到船头,妙音抱着琴随在后面,面纱随风扬起,一双明眸却看向湖中心。“咦?那边的不是飞鹤吗?”
四人看去,湖心处一艘画舫静静漂着,廊柱间雪纱曼舞,船的头尾各雕刻了一只展翅昂鸣的仙鹤。
“船快沉了。”
廖子云眯起眼眸,“这离岸边太远,先去那艘船上罢。”
他不屑地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余莫言,修长的身躯在船帮上一点,跃出湖面五六丈远,下落之际轻抄湖面,三点涟漪几乎同时漾开,很快便跃上了“飞鹤”。
“廖兄的功力又高了一些。”
琴铮轻笑一声,“也不知那上面什么来头,看来要委屈妙音姑娘了。”他含笑的目光显得温柔,女子眼下一身瑰丽的红色锦衣在这艳阳下仿佛欲火的凤凰,美艳不可方物。
然后,他看到女子的双眸微微瞪大,低低道出一声惊呼:
“廖公子?!”
飞鹤是万花楼的上品画舫,通体由檀香木建造,那廊柱间的纱帘是用难得的北海冰蚕丝织就,寒暑不侵。
廖子云一进船舱便感觉通体清凉,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
白衣如雪,临廊而立。身形修长挺拔,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置于身前。他似乎注视着湖面,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就是你租了这艘画舫?”
左右看不出这少年一点会武的气息,廖子云轻蔑道,“在下廖子云,这船我廖家征用了。”
他本就是个急脾气,方才被那余莫言讥讽正是窝火,此刻趋步上前,态度便越发恶劣,“若是识相,自个儿从窗户跳出去,心情一好我便不跟你计较。”
他一口气说了半天,对方毫无回应。
廖子云正自想着要打断对方哪根骨头,好让那哀嚎更美妙一些:
“否则——”
阳光照在白衣上,散不去沁骨的舒冷。楚离移转视线,四目相对,廖子云脸色变了。剑意已漫上那双乌黑的眼眸。他脚下普一抬起,却再也落不下去。
“恬躁……”
这是楚离说的第一句话。
他眼睁睁地看着空气凝结成冰,呼出白气。铺天盖地的压力随着那雪白的袖裾一拂,凝作一线,凌空轰在胸膛上。
廖子云喷出一口鲜血,任如何喘息,肺部仿佛汲取不到任何空气。
肋下剧痛,他感觉心脏都仿佛要被炸开。
再也顾不上所谓的面子,身形一退,去势迅疾,便如一团影子比来时更快地越过船头,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在这时,琴铮刚好揽着妙音跃上“飞鹤”,他果然没有带余莫言两人。
“哈哈哈,楚兄弟这地方让我好找。”爽朗的笑声在画舫周围炸开,远远有一人踏波而来,如履平地。一身墨蓝滚边长衣,身形如电。
最后一个字刚落,人已到了船舷。
他眼角眉梢略有风霜之色,豪爽的笑意直达眼底,手中一支碧玉长笛挽了个花背到身后,不是聂飞雪又是谁。
“你来迟了。”
这是楚离说的第二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章 暗算
船舱里淡淡的声音毫无出来迎接之意。
聂飞雪也不以为意,这几日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朋友的性情,转头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一男一女,“这两位是?”
“不相干的人。”
摸摸鼻子,目光在妙音身上顿了顿,聂飞雪大步走进船舱。
如此将人当做空气,琴铮还从未领教过,妙音眼中异彩连连,只觉得这人方才踏波而行委实潇洒。比起他的功夫,廖子云只能算是初出茅庐。
“廖公子他……”妙音蹙起眉心看向湖面“好像还没上来。”
琴铮闻言被人忽视的恼怒一瞬间压了下去,颇有些心惊。廖子云的武功便是在水上练成的,颇通水性,竟被人在短短一刹那打成重伤不成?否则是死是活也该浮上来,他神色莫测目视周围,画舫就在湖中心,四周空旷并无其他船只,也未有尸体。
也就是说……
琴铮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只觉浑身汗毛都乍了起来。
船舱内。
火炉上的有酒正温着。“方才被几个金缕赌坊的打手绊住了手脚,才来的迟了。”聂飞雪坐下,得意道,“谁让我赢了他们五万两银子。”
楚离收敛了一身冷意:“你不该来。”
聂飞雪爽朗一笑,透亮的眼睛里却甚淡然“可我还是来了。”“可惜了一壶好酒。”他惋惜地看着火炉。酒香隐隐,火候正好。
“你现在开始喝,还来得及。”楚离微微一笑。
聂飞雪忽然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当然是朋友。”
“可是从我走进船舱开始,你就没有看过我一眼。”聂飞雪摸了摸鼻子,“难道外面的风景很好?”楚离仍是未曾转身,他反问道,“一个剑客,最爱看的是什么。”
“当然是剑。”聂飞雪答道,顿了顿,“所以你便是在观剑?”
楚离收回扶着栏杆的手,负于身后,微风浮动了衣袂和廊柱间的纱帘,然后他听到了楚离清冷平缓的语声:“你知道我第一次悟剑是在哪里?”
聂飞雪挑眉,想了想道:“你这么问,自与当下所见有关,”他有趣地说,“莫不是在水里?”
“虽不中,亦不远。”
楚离目光平静地看着翠绿的湖水被微风吹起涟漪,“那样波光潋滟的剑光,我永远也忘不掉,也永远都看不够。”
“所以你又看到了这样的剑?”
“可惜,带了杀气。”楚离的手放在了剑柄上。聂飞雪仿佛浑然不觉,把玩着玉笛,“剑怎么会有杀气?”“因为执剑的人……”
朦胧的湖面下升起八道剑光,织成一张剑网,封死了廊前所有退路。八道身影之后,紧随着无数泛着蓝光的暗器,竟丝毫也不顾及前面的人。
他们本也不必顾忌。
“……沉不住气。”惊虹从楚离腰间掠出,绞碎了后发先至的暗器。
这八道剑光携裹了纯粹的杀意,一往无回。于是人也无回。
仿佛一个眨眼间,剑已回鞘,八个身影急速从廊柱间越过,掉进了画舫另一边的湖水里。只不过他们都已变成了尸体。
血如墨汁蔓延开来,水面上漂了十二具尸体。
因为还有四个被聂飞雪解决了。
事实上楚离面对的暗器对准的是聂飞雪,反之,聂飞雪面对的暗器,对准的是楚离。檀木的画舫,插满了蓝汪汪的暗器,楚离周身一层环状霜白,他终于转过身来,看着聂飞雪目光奇特。对方亦然。手中的玉笛剑气暗淡下来。聂飞雪笑了,“果然是好剑。”
楚离抿唇,微微颔首:
“果然是朋友。”
火炉上的酒已经不能喝了。酒壶上偏巧插着一支飞镖,琥珀色的酒液自裂缝汩汩冒出。船身微不可查地一晃,聂飞雪的笑容忽然有些发苦。因为他已然看到火炉上的酒液染上一层白霜,慢慢被冻住了。
身后寒意透骨,锐利无方。
不知何时,船头已俏生生站了一个女子,背负琴匣,紫衣如锦。
“聂大哥要躲到几时?”
被她疲惫的目光看着,聂飞雪忽然说不出话来。女子姣好清隽的面容已染上风霜,这样的美人理应被捧在手心里,现在却费尽苦心追着他这个混蛋?
他自作主张,给了这个身陷风尘的女子希望,却放任她一个人独自面对崭新的世界。
似乎真的很混蛋。
“琴姬……”聂飞雪叹气。
他清透的双目显得有些无措,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张了张嘴,“我们还是先离开这儿罢。”琴姬显得有些讶异,“聂大哥?”语声由初时的意外到最后如心脏一般飞扬起来。
就在她面上绽开清冽的笑容时,湖水突然荡起几圈涟漪,她身后湖面上寒光一闪。
“……!”
琴姬面色一寒,琴匣下一道冰蓝剑光呛然出鞘,身躯一转,剑光过处犹自留有渐渐浅淡的光影,准确截在那支暗器上。
那是一根弩箭,不断旋转的箭锋肉眼可见地漫上一层霜白。
琴姬面色一变,弩箭上传来绝大的力道,电光火石间,她只将将拨开些许,咄地一声射在廊柱上,却还是被其擦到了肩膀。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后,便生出一股麻痹感。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聂飞雪离船头较近也救之不及。
楚离神色冰冷,瞥了一眼便跃出船舱追击而去。聂飞雪扶住琴姬软下来的身体,伤口飘起一丝腥甜味:
“不好,有毒!”
他面色一变,一掌拍在琴姬胸口,真气转了几圈将大部分毒血逼了出来,又点了几大穴道。琴姬面色一松,昏了过去。
这时白影如闪电般自湖上踏波而回,长剑低垂,湖水被剑气冻成冰渣子滚落,他来的方向,湖面上一团血迹缓缓散开。
“那人漏了行迹。”
楚离眯起眼眸冷冷打量着周围的湖水,“他们的敛息术十分高明。”咻咻又是两根弩箭,比琴姬更快更寒的剑光一掠而过,砰然炸成齑粉。
似乎是知道这一招不再管用,船底忽然响起砰砰之声。
“他们在凿船!”
聂飞雪眉头紧蹙,面上少见的冷峻。透亮的双眸中含着可见的怒火与杀气。碧玉笛尾孔蓦地迸发出惊人的剑气,只轻轻一扫,轰地一声,船头数丈外湖水壁立而起,平静的湖面顿时激流涌动起来,飞鹤画舫却如一尾游鱼,飞速向着对岸分水而去。
聂飞雪听声辩位,几度挥出剑气加快速度。更多的是湖面越来越刺目的血水。
船的速度终究快些,离开十几丈远后,血水便少了。
湖水的轰鸣惊了其他画舫上的人,他们站在船舷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伤痕累累的飞鹤急速掠过,船头船尾竟无人划桨。
直到再次壁立而起的湖水,将围过来的几艘画舫浇了个湿透,才悚然回过神来。
要让湖水准确地推动船只前进,这份剑气和力道的掌控让楚离钦佩不已。奈何他并不会这一招。
待到了岸边,聂飞雪已累得站立不稳,琴姬中的毒太烈,虽然封住了穴道还是需要尽快疗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 孤儿
他们上岸的地方太过偏僻,四周空无人烟。远远只看到山坡上有一角飞檐。
白云寺三个大字的匾额斜斜歪在一边,门柱腐朽,缺了半个门板的古刹挂满了蜘蛛网。这是一座破庙。琴姬的脸色越发苍白,嘴唇艳紫,气息已近微弱。
楚离顿了顿,“有人。”
聂飞雪紧了紧手中的玉笛,“进去罢,这附近也没有其他地方了。”他抱着琴姬大步走进去,环视四周,庙堂中已没了神像,似乎是有人经常打扫。聂飞雪反而放下心,看来应当不会有埋伏,破绽太明显了。
走进门,楚离瞥了一眼靠墙的一侧厚厚的瑟瑟发抖的茅草堆,找了些木头生火。
聂飞雪扶着琴姬坐下,取下她的琴匣放在一边,一掌印在她的背后,两人双目紧闭,半刻功夫便有白烟从聂飞雪头顶冒出。
楚离抱剑站在旁边,白衣纤尘不染,闭目养神。
那堆茅草停止了颤抖,却慢慢向着门口移动,细小的声响并不明显。就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忽而一道剑光呛然落在中间,明晃晃的长剑犹自震颤。
感受到楚离冰冷的目光落在身上,茅草又开始发抖了。
“出来。”
一缕剑势缠上剑柄,长剑震颤,嗡地倒飞而回,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握住。
但茅草抖的更厉害了。他不敢动,谁知道下次会不会直接射中自己。
慢慢的,一个小脑袋从茅草堆里钻出来。脏兮兮的小脸上尽是惶恐。“别,别杀我。”他身形不像乞儿般瘦弱,衣服看得出是缎面的料子,可惜破破烂烂,若非仔细看,怕是要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乞丐。
确认他并不会武功,长剑回鞘,楚离重新闭上眼睛。
眨巴着眼睛,那乞儿一动不敢动,却看了看疗伤的两人,又看了看靠墙而立闭目养神的楚离,或者说他腰间的长剑,目光灼灼。
天色渐渐暗下来,破庙里只有火焰噼啪的声响。
四个时辰后,琴姬的唇色已浅淡下来,面上气色却好了很多。她蓦地睁开眼睛,张嘴喷出一口污血。唇色顿时惨白。
聂飞雪收功。
半晌,扶着她,语声疲惫,“余毒已经被逼出来。”聂飞雪瞥了一旁呆站着的小孩一眼,也不废话,便开始打坐恢复功力。
“……”
琴姬默然,今日确是拖累了他,不禁咬唇。
“你休息,我来守夜罢。” 目向楚离,她的语声清冷,除去聂飞雪,琴姬对他人从不假辞色。
火焰的噼啪声中,混入了楚离冰冷平静的声音。
“你的剑,很好。”或许这女子的剑也是走霜寒一路,但那更多的是剑本身,而非她自己的剑意。
琴姬微微蹙眉,“你什么意思?”
楚离已不再说话。
他本非话多之人,这个女子的剑道不过刚刚开始。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岛上泛起薄薄的雾气,树林更显翠绿。缓缓抽出长剑,剑刃锋锐光亮,照亮了一双冷锐的黑瞳。
那里面涌动的光芒太过沉厚,从什么时候呢,对剑的狂热。
独独喜爱它的冷冽,它的潋滟,是第一次悟剑,还是第一次触摸到它,又或者与生俱来。或许他只是太寂寞,所以找一个更寂寞的生命来陪伴。在楚离的心里,长剑无论摧折、陨毁,只要心中还有剑,属于他的剑便永远不会死。
风逐渐寒冷,可见的霜白如无数气流在空中盘旋。
忽而,剑动。
就像是阳光从长剑上反射到冰凌里,那晶莹剔透的光华,是否是最纯粹的情感?剑,嗡鸣着,一声一声,直达九霄,已看不清人影,清光华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