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袍袖一挥,指爪一吸。
树丛中便有个狼狈的身影被他抓在手中。
这个男人并不年轻,他浑身上下穿的极为考究的暗纹织锦变得皱巴巴脏兮兮的。气度倒是镇定,唯有棕色的眼眸微深。
比起大典上的儒雅干净,这个狼狈的人不是厉初云又是谁?
“你想在我死后把北玄宫交给他么……”曲清舟眯起的凤目透出刀锋一般锐利的光芒,“想都别想!”
指上用劲。
厉初云闷哼一声,脸色骤然惨白,唇畔却溢出一缕鲜血。
“不!你、你答应过我——”
他瞳孔一缩,居然开始挣扎。可惜,太晚了。
他的面色有些发青,仿佛被冻死的人倒在路边,第二天被人发现了尸体一般。眼中的神光渐渐熄灭。
“哼,黄泉路上多寂寥,不若下去陪老夫走一遭罢。”
曲清舟的面色越发差了,精神却十分好。眼中有着奇异的光华,仿佛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使命,哪怕身体的生机开始逝去,他也死死扣着那人命门,毫不松手,“我要你们厉家,咳咳……就此断绝……”
楚离冷冷地看着,他知道,曲清舟的寿数,就在今晚了。
可惜,终究棋差一招。
当曲清舟放开厉初云,后者软倒在地。那肩上的衣衫却被扯开了。月色霜白,泛着青色的皮肤上,一块半月形的血红胎记露在空气中。
“嘿嘿,‘血月银霜’……”
“咳咳,当初倒真是让人好找,可惜,这样的胎记在月色中却是无所遁形。”曲清舟喘着气,他慢慢靠坐在一棵大榕树下,“我花了五年时间,才在极北的冰原深处寻到,”他忽然笑了,“那个时候的他,像极了你。”
曲清舟的视线已经模糊,他开始放松下来,喃笑着抬起眼眸。
忽然,他的笑容定住了。
就像是荡漾的水面忽然结了冰。他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惊骇的事情,最后的生机在那双黝黑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戾气。
可惜,他已没有动弹的力气。
逐渐被黑暗侵蚀的视野中,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宽衣。缓慢地,除去束腰,解开衣襟。曲清舟的身躯不禁颤抖起来,他仿佛意识到什么,又或者逐渐流失的温度让他不能思考。却又挣扎着,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少年身躯修长,冰白的胸膛上,左侧锁骨处,一点血红渐渐在月光下绽放。
比朱砂稍大,又比胎记较小,湮开一个完整的圆月。
殷红如血!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九章 觊觎
曲清舟死了。
楚离也不禁觉得造化弄人。他回击的心思早已被这刚刚逝去的人看破。只是这“血月银霜”……他也是在一偶然机会下发现身上的胎记,连墨馨都不曾知道。
穿好衣服,缓步趋近那人的尸体,伸出手来却无论如何也合不上那人双眼。
或许楚离并不知道,厉初云那一脉只得半月,已驳杂不纯,而他这一脉,得完整血月,无论源于父还是母,几乎可以算是厉家嫡系。千算万算,费尽心机找来的继承人,却是仇人后裔……
曲清舟那一刻的心情,只怕旁人无从理解。
或许他也知道这是个无比讽刺的巧合,那死前的眼神中,三分惊愕,三分嘲讽,还有九分愤恨……
“……救…我。”
忽而一声微弱呻吟打断了楚离的思绪,低垂眼帘看去,厉初云的气息微弱,却还活着。
漠北的天地太过粗犷,骤雨来时,天地昏沉漆黑,有滚滚雷声从天际而来,紫电自天而落,不知劈在哪棵树上,在天地间亮起一片火花。
然后,震耳欲聋的雷声便倏然入耳,猝不及防。
北方属水,色玄漆黑。
北玄宫的院落大多采用乌黑的石料,廊柱间本饰以紫锦,但一年前宫主换人之后,便换了半透明的无色薄纱。
七宿的宫殿成七星排列拱卫中宫。
便是宫内洒扫的婢女也深知,这座宫殿,新任宫主住过的时间,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她们见得最多的,还是身为酉宿的厉总管。
这样的坏天气很是持续了一段时间,每当听到宫娥抱怨,厉初云淡淡一笑,目光却不由移转向西方天际,眼中闪过一抹深沉。
西方属金,近日却有一道剑气冲霄而起,搅动风云,即便远在漠北也因此生出异象。
他已暗忖,必是古剑无疑。却不知是哪一柄。
邙山之巅。绝崖,孤松。
俄尔有闪电划过天际,张牙舞爪似要扑将下来。那浩荡天威之下,本无人能够直视。
又是一道滚雷斜掠过山峰,一瞬亮起的电光,映得山石上那一袭白衣苍白凛冽。乌沉沉的发垂落在身后,烈风飞扬,却拂不起他一片衣角。
楚离负手目向西方,似静似漠。
白露本非古剑,那一层普通的外表下藏着的,却是惊人的戾气,这一点,在他初见幽篁时感受到那从那裂隙里爆发出的剑意,便已知晓。
剑中藏剑,藏的还是一柄不知名的古剑。
直到将五色云石交予幽篁,他也没有告诉楚离那剑的名字。如今,见了如此惊天之势,楚离也不由心中一动。
剑出若飞雪,桀骜不输天。
形容的正是这把剑罢……幽篁这一点说的倒是不错,此剑,的确很合他的性子。
思绪方起,微微侧头,视线看向来时山道。厉初云正缓步而来,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少年。手捧剑匣,神色倨傲。
“宫主,这位林少侠自称与您有旧,来自瀚海地宫,执意前来面见。”
厉初云微微欠身一礼,语声不卑不亢。反是他身后的那少年,上前一步用打量的目光上下扫视。面上渐渐有几分不悦。
楚离太过年轻,他的剑平日也太过内敛,即便林远山已经尽量高估这位主人预定的剑主,还是忍不住的失望。
“你就是楚离?”
楚离冷冷道,“幽篁让你来的。”
面上冷淡更甚,林远山冷哼一声,“不错,我家主人命我送来请柬,今年腊八,剑铸将成。”
纵如此说着,少年却丝毫没有取出请柬的意思。
“此剑天下无双,近日已吸引了不少蛇虫鼠辈,真正的高手,必会在腊八那日出现。”
他的面上露出高傲的神色,剑未曾铸成便有如此威势,他主人的本事确让他有骄傲的本钱。
这是傻子都看出的事情,林远山也不隐瞒。
“我知道了。”
平静之极的语声如同深山里无人踏足的冰雪,抬手一吸,那一方沉重的剑匣便忽地飞了过去。
林远山手中一轻,眨眼间剑匣便到了眼前之人手中,不由微微愕然。继而大怒:“你这人好生无礼!凭甚抢我的东西!”
这剑匣是幽篁交予他带来,品相质地颇为不凡。
林远山起了私心。本是想将这剑匣留下,话带到了便是。谁知变生肘腋,他不由暗暗心惊。下意识便将心中的话喊了出来,登时后悔不已。
别看他如此倨傲,那是因为代表着他的主人。北玄宫冠绝漠北,林远山自然在意着不会做的过分。
“林公子。”
身边厉初云的声音冷了下来,“身为来使,不可对宫主不敬。”他淡淡道,“即便你家主人如何,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厉初云双目如电,语声渐厉,“还是说,阁下认为北玄宫无人么?”
林远山噎住,终是忿忿离去。
剑匣色玄,长四尺有余,通体刻了云纹,拿于手中沉重无比。楚离似是毫无所觉,只目视着手中剑匣,指尖抚在冰冷的金属上,此剑匣通体毫无雕琢痕迹,更无机括。
但是幽篁不可能送来一个没有用的东西。
沉吟一瞬,楚离手中剑气透入,那剑匣喀嚓一声,竟是开了。匣中无剑,只有一封请柬。
“倒是奇了,好好的剑匣不放宝剑,却用来装请柬,宫主这位朋友倒真是个妙人。”厉初云漫不经心道,“可要属下打点行程?眼下秋末刚过,距离腊八还有好一阵子。然此次盛会,我们可不能输了门面。”
“你去办罢。”
寒风惊雷中,楚离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
厉初云顿了顿,眼中似掠过一抹精光,俯身一礼,“是,属下告退。”
山巅又恢复了平静。
楚离静静目视着空空的剑匣,忽而浑身剑气大盛,无比凛冽的寒意仿若利剑冲霄而上,直刺云中,将这诡秘的天象搅得为之一滞。
陡然响起一抹清越剑鸣,嗡然有声。于无边雷声之中,清晰可辨。正是来自剑匣中。
然后,那平整的匣底,便浮现一行古篆——
挥剑向天天不允,匣浅藏剑却问心
“……‘却问心’?”
“…好一个‘问心’剑匣。”这一句歇语不由让楚离微微勾起唇角。
剑在匣中,剑即是“芯”,“芯”即是剑。
问剑,也问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 五十 章 风起
万里黄沙点缀着宝石般的白雪。极西之地,是一片沙海荒漠。
彭月国地处偏远,零星几座城镇位于沙漠与草原戈壁的交界处,靠着来往行商也显出几分繁华来。
今年的明珠镇,明显要热闹得多。
酒馆子里坐了五十多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摆开十余桌席子,一个个捧着烈酒驱寒。这里的天气比起中原实在差得太远。
“来来来,吃肉,吃肉!”
“等到明天进了沙漠,再要如此快活,还不知道何年何月。”
“谁说不是呢,大冷天的竟跑到这荒僻的地方来,也不知东家是如何想的。”“哎,我可是听说,这大沙漠里有一柄神兵!咱们玉京商行可不能落下。”
“什么神兵不神兵的,再好也轮不到咱。”
几条汉子喝多了,舌头也大,竟就这么大大咧咧议论起来。
“待价而沽,也不知这样的兵刃,能,能卖多少银子……”
这时,外面来了个干瘦的老叟,大冷天穿着破破烂烂的灰麻布衣服,花白的胡子被风吹得贴在皱巴巴的脸上,双眼似是不禁烈风而眯起。
他走的很慢,但是谁也没注意他是何时走进来的。
“店家,可否容老朽讨碗热汤喝?”
他的声音嘶哑,仿佛很久没说过话,微微佝偻的背上,竟是背着一根鱼竿。高鼻梁胖乎乎的店主是个波斯人,他嫌弃地瞅了两眼,“去去去,哪儿来的讨冰饭的!”冬季严寒,很多穷苦人家也曾到冻住的河边刨冰,累死累活半天还不一定能找到吃的,显然波斯店主将这老头当做了这一类人。
玉京商行财大势大,早已包下整个酒馆。他得了银两,自然怕这衰老头惹怒了一群贵客。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一个高个子的汉子大声笑道:“老头,你背着鱼竿,莫不是要去钓鱼?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是收获不少罢。”这完全是调侃话,这样冷的天气,莫说是钓鱼,只怕河流都被冰冻三尺。
“不如我们出钱买了,让店家给我们做下酒菜!”也有那人在一旁起哄。
老叟听得,连连摇摇,“老朽不钓鱼。”
“砰!”地一声,那高个子想是喝多了,不耐地拍了桌子,“不就是一篓子鱼么,大爷我出十两银子,够你吃几顿腊肉的了。”
说罢大手一伸,“拿来!”
那老叟仍是摇头,却不再吱声。
“哎,老三,喝的正痛快,何必为这糟心的家伙扫了兴。”旁边有人劝道,“看他那行将就木的样子,哪里能捞到好鱼吃……”
那人这才作罢。
见他们又开始喝酒,那老叟竟在门口找了个地方坐下,波斯人皱了皱眉,暗道晦气。
只得进屋拿了一碗清清亮亮的热水,“热汤没有,喝完了赶紧滚!”啪地一声撂在桌上,热水晃悠地洒出半碗,忙一缩胖手,“晦气,真晦气!”
“多谢。”
老叟干巴巴说道。也不客气,捧起碗就喝。
滚烫的沸水竟让他三两下灌了下去。波斯人店主顿时瞪圆了眼珠子,暗道烫不死你。谁知那老叟喝完了砸吧砸吧嘴,“寡淡,可否再来一碗?”
接过尚且冒着热气的空碗,波斯人险些烫得没拿住,登时心中咯噔了一下。
这几日看多了拿刀剑的江湖人,也知道有一类人不好惹,中原人高来高去谁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挤出个难看的笑脸:“好、好,这就去。”
喝酒的人仍在喝酒,半点没看到这里的一幕。
半晌,波斯店主从内堂端出一盆羊肉汤来,并两个馒头一齐小心放在桌上:“客官慢用,天寒地冻的,这算是小店请了。”
这次老叟连个谢字也不说,甩开腮帮子便吃起来。
那难看的吃相让波斯人直皱眉,暗道莫不是自己看错了,但想到那滚烫的空碗,还是安安激灵了一下。
至少也是个狠人,还是莫多计较、莫多计较……
波斯人已觉得今晚事多,不如早点关门。方走到门口拿起门闩,就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嘿,老头子刚到就打烊,是何道理!”
这声音忽东忽西,忽远忽近,听着苍老阴沉吓得波斯人脸色一白。
“什么人?!”
玉京商行一行人顿时警觉起来。“此地已被玉京商行包下,不知是哪位前辈驾临?”一把清朗声音和声道,“天寒地冻,进来喝杯水酒暖暖身子罢。”
一袭青衣披着雪白的狐裘,青年一路走下来,只听那几十个大汉中,“柴少爷”之声不绝于耳。
“我当是谁,洛家好大的派头,老头子我吃得好睡得好,不劳你们这些小娃娃费心。啧,哪儿走,没用的招子还是给老朽留下罢!”
原来是那胖波斯店主见情况不妙,意图躲进后堂,也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道银光,乍闪即逝。“啊——!”只听一声惨嚎,波斯人捂着双眼的胖手间,流下触目惊心的鲜血。整个人瘫倒在地上打滚。
“嘶!”
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江湖上一言不合血溅五步不是没有,可杀人不过头点地,如此残忍的到底不多。
就连柴姓青年也沉下脸色,“前辈出手未免太过狠辣。”
“江湖上本就是人吃人,何来狠辣一说,老头子吃饱喝足就想杀人,好久没有如此活动筋骨了!”
“藏头露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