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了又走,终剩下一室冷清,雪白的灵堂,一方孤零零的棺木。
“小少爷,你这是,跟老爷置什么气……”眼下无人,墨馨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楚逸臣那句话,某种程度上已是与驱逐无异,虽然小少爷才三岁,但日后的生活绝不会好到哪里。
头七之后,秋娘下葬。
管事的却找上楚离,言明秋霜苑既然无主,自是不能让他二人再住下去。言语十分客气,却道若是墨馨愿意,可去主屋当差。
“这,这怎么行…小少爷……” 墨馨险些落下泪来。
“有劳管家,我们明日就搬。”楚离冷冷道,目中波澜不惊。待那管家离去后,方道,“劳累一日,你早些睡罢。”
“小少爷,可是……”
“去睡罢。”楚离目光平静,丝毫未曾动摇。虽是三岁稚龄,却给了墨馨主心骨一般的感觉,心里叹了口气,大不了,日后由她来抚养少爷。
夜色如水,月上中天。
楚离抱着剑静静站在院子里,半长的乌发垂落耳腮,映着月光下那冷淡的面色,沁凉如水。
楚离默念心诀。
他的确是不待见这个父亲,厌恶这个府邸。但不可否认,楚逸臣确实戳中了他的死穴。
说到底,楚离再如和冷漠,加上前世也不过是个没有踏足社会,被父母娇养着的少年。或许他在某些方面确实执着,事到如今,不免有几分茫然。
以后,便要一个人么……
楚离淡淡地仰望月色,罢了,便算做还了这一身生养之恩罢。
心有所决,楚离闭上眼。他知道自己只有三岁,外出谋生根本不可能,能下定决心,也不过是因为近几日因着突破,记起了楚少商留予他的部分武学。
而其中,便有一部辟谷蕴剑的法门。
对于剑客,剑气自然越精纯越好,这门功法正是能够澄澈心境,精炼剑气之用。练至极处,更能生发剑意。
它的门槛很低,便是无任何剑道修为的人也可练习。
同时,这门槛也很高,因为练习的人通常受不住苦修,半途而废。
楚离并不强求,他自知自己无法与这些前辈相比。选择练习这门功法的目的,只是为了省钱。
东方既白,这一夜,便在楚离的参悟中渡过。
墨馨从屋里走出来时,便见自家小少爷一身霜露,平静地抱剑问道:“可愿随我离去?”
她绝不会承认,那一刻,那双乌黑沉静的眼眸,吸引了她。
秋霜苑的细软很多,但是……墨馨暗叹一声,一句‘楚氏之物,勿动’,便几乎排除掉了大部分,她不愿违逆楚离,便只收拾了秋娘剩余的一些嫁妆,不过一些银两,几件衣物,整合起来便只一个包袱。
幸而她是自由之身。默默跟在少爷身后,墨馨庆幸着。
卯时未过,墨馨叫开府门,便带着楚离来到大街上。
“小少爷,现在城门还未开,我们先去买些东西吃罢。”墨馨看着楚离,总觉得那双乌眸纯粹了太多,看着她时,仿佛这世界只有她一人。
“也好。”
墨馨回过神来,不由暗怪自己多想,忙带着楚离寻到附近的一家早摊,要了些粥和包子,自己却拿了馒头,一边啃一边暗自发愁日后的去处。墨馨暗叹若是夫人娘家还在,如今也不必这般为难。
吃过饭,楚离开口问道:“此处附近可有山峦?”
墨馨愣了愣,“向东五百里便是屏阙山,连绵甚广,小公子问这个作甚?”
“寻一隐居之地。”
墨馨想了想,以他们现在的情况的确无法走远,在山里寻处村子定居下来,她每日接些针线应当能够养活二人。又算了算钱财,这段开销却是够的。便点点头,“就依小公子的,只是山中多猛兽,这……”她说完又担忧起来。
“不妨事。”
墨馨叹了口气,她算是知道,少爷决定的事情当真是十匹马也拉不回的。
辰时,城门开启,早就等候的贩夫走卒争相排队,人流中,一名穿着蓝色锦缎小袄的孩童神色严肃,抱着把剑慢慢走着,身后披了斗篷的少女牵着匹马,神色无奈。
“小少爷,走着去我们何时才能到……”
楚离不语,目光认真地看着路,似是毫无所闻。
那功法要求全心全意,不可分心,如今尚不适应,焉能急急赶路?
好在他走起路来比起一般的孩子稳重许多,虽是雨雪之后路途湿滑,一上午也走了几里,吃饭之时,楚离只喝了清水,任墨馨如何劝也置若罔闻,专心赶路。
傍晚之时,拗不过墨馨用了些蜂蜜,却也不肯多食。
如是连续三日,墨馨又是着急又是奇怪,看着小少爷红润正常的面色,只好将到嘴边的担忧咽回去,渐渐地熟悉了紧凑的作息。
她现在知道楚离每日要练两个时辰的剑,赶路要花六个时辰,知道小少爷从不睡觉,只是打坐,知道小少爷喜静好洁……知道的越多,墨馨就越心疼,小少爷只才三岁,有时他宁可小少爷哭闹一番,也好过这般心若止水的生活。
幸好楚离尚不能时刻凝聚心神,还需不时用些吃食,见他身体无碍,墨馨这才稍稍放心。
一路循官道而走,半月后,两人已走出小半路程。
这日中午,路经一处树林,楚离忽然顿住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是存稿箱……~
☆、第六章?掳劫
“小少爷?怎的不走了……可是想要歇息?”墨馨心中颇有惊喜之感,这半个多月小少爷虽无甚大碍,但这般苦修终究于身体不好,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停下。想到前几次都是自己强拉着休息,墨馨心中微酸。
“……”
楚离不曾知道她心中思忖,半晌,敛目摇头,语声微冷:“无事,走罢。”
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掩入林中。
光线一暗,两道紧挨着的身影无声无息跃下枝桠,着一身黑甲玄衣。其中一人却忍不住道,“大哥,方才……”另一人冷淡的目光扫过来,顿时卡了壳。
“回去训练翻倍。”
不论是否那孩子真的发现了他们,都不该在大意之下弄出响动。
漫天的红,层林尽染,渐渐地,透过枝叶的光华也似烧着了一般。扫叶镇,便是在这般妖异天光下,出现在眼前。
依翠屏山而建,不过一村大小。
一眼望去,除却袅袅炊烟,分明不见半个人影。
近半个多月奔波,有墨馨悉心照料,两人身上仍是风尘仆仆。停下脚步,楚离蹙眉,越发纯净的眸子在火色夕阳下甚是幽邃。
“眼下用膳时辰,怎却这般安静?”
墨馨蹙起眉,“小少爷,我们……”
“滞留一夜,见机行事。”楚离冷冷道,“今夜莫要举火。”
心中叹息,墨馨在附近一处干燥平坦的石上放下蒲团,这是她一路上拿采到的灯芯草编制的,稍大的蒲团对于两岁的孩子几可作床,奈何楚离从不睡觉,便是打坐,亦尽量挺直柔软的脊背。
天色很快暗淡。安静的林间只有溪流琤瑽,楚离站在岸边,手中,是一根削去枝叶的断枝。
唯练剑之时,楚离才会放下长剑。
现在的他,还不能使用那把剑。
孩童漆黑的眸子认真冷漠,生生在这夜间散出一股肃杀寒意。指尖拂过枝条,有风声乍起,却见道道弧影乍然似涟漪浮现,刹那湮灭,却是连绵不绝,无穷无尽。落木萧萧,却被那剑势圈入其中,无声裂断。
汗水划过眼睫,虽已足可控制这尚还绵软的身体,但终究耗力。
这一剑,他练了数月。
从最初出剑不稳,到今日自然生发衍续,楚离只觉今日所感的那两人就在眼前,出招那一刻,心中如明镜高悬,一式一式如流水自然。
剑势忽地缓了下来,一剑挥出,却将几丈外的落木也卷了进来,无处躲藏。剑势越发缓慢,却比方才更为耗力,剑圈越来越大,待月上中天,楚离剑势一收,纷纷扰扰的碎叶便被一股无形之势滞在半空,待楚离手中断枝粉碎,也跟着簌簌而落,如雨一般。
真气告罄。
任由树枝化作齑粉自指间滑落,楚离默默站着,哪怕汗水湿透衣襟已无动弹之力,也依旧站着,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瞳忽然冷冷看向对岸,竟让那躲藏之人肌肤有种剑锋所指的刺痛之感,终是回过神来。
心中涌起一阵欣喜,有了这孩子,自己的伤势又可稳定一段时日了。
快步走近岸边,满头枯白发丝显露在月光之下,面容枯槁,唯有一双冷目紧紧盯着对岸的孩童。
隔着一条溪流,楚离看着他,平静无波。
这人很强,强到唯有方才悟剑之时才隐隐约约感受到一股异样,与白日间那两人完全不同。
手中无剑,剑道未成,他并不是对手。
而这人并未上来就击杀自己,显然怀有目的。
楚离在等。
老者终于露出一丝赞赏,能够在自己的气势下仍旧从容自如,便是那微弱的气场也没有丝毫混乱,这孩子,不可限量。
这寂静时刻,草木摧折之声分外明显。
“……小少爷?”
墨馨担忧的声音让楚离蹙起眉,完美的心境露出一丝破绽。刹那只觉身体一轻,耳边风驰电掣,眼前飞快闪过墨馨惊慌煞白的脸。闭上双目,默默恢复气力。
“站住,放下人!”
“滚。”
身侧袭来的乌剑老者不耐地一掌排开,真气冷似玄冰,缠入经脉,偷袭的黑甲人倏然一僵如石头一般坠落,另一人惊呼一声跃起接住,这一耽搁,已是无力再阻。
老者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在树冠之上飞速掠过。许是用力过巨,忽然真气如潮沸腾起来,闷哼一声,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孩童,终是一掌落下,功法逆转。
楚离抿唇,额上冒出一层冷汗,体内才恢复不到片刻的真气如被卷入漩涡一般被那抓在穴道的手吸走,转瞬之间,丹田已空。反观老者,却是觉内息渐渐平顺,立竿见影。老者轻咦一声,连忙停下功法,身影也落在了一处枝干。
此刻月光皎皎,映的楚离面无血色,唯有一双黑瞳,冷漠倔强。
山间幽冷,偶尔可听见悠长狼嚎在山坳中回荡。
一处洞穴亮起火光。
楚离默默坐在近火之地,身上淡蓝色的衫子已沾了不少尘土,跳跃的火光让苍白的面色和暖些许,对面老者拨弄着火堆,目光却不时瞟来,似是疑惑。
烤肉的香气弥散,楚离纯粹心念,七情尽敛。
老者心不在焉,一下下翻动着,洞穴里只余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偶尔油滴落入火焰,腾起的火舌映在楚离毫无波动的眼眸中,老者忽而死死皱起眉,自己这伤已有些年岁,药石惘医,为保真气不散,只得掳些人吸取真气化为己有。近些日子更是病情恶劣,寻常真气已不足压制,唯有以秘法抽取孩童身中一抹生机,方才有效。
刚才,真气发作之时,他本想在这小娃儿身上取些真气维持,却不想宛若遇到灵丹妙药,那沸腾的真气刹那便冰浇雪冷,平顺下来。
他当真是又惊又喜又心存疑惑。
想到那孩子林间与众不同的表现,老者终忍不住开口:“小娃娃,你练得什么功夫?”
老者目光锐利,却是清楚瞧见自己的身影在那空茫的黑瞳中一点点显现,楚离看着他,冷漠而认真。
“咳咳……”
老者从未体会过这般专注,微微有些别扭,“你说了,我便不为难你。”
“我练剑。”
“老夫问的是心法。”老者死死盯着他,玄衣下的身躯似是绷紧。
“……”楚离淡淡道,“太上忘情。”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世上又有多少人窥破此道?这也是楚离目前所能预料推演剑道的最高境界。
“你是玄门坐忘峰一系的弟子……?”老者闻言似有所动,旋即心念一转,“不对,你的功法路数根本不同,且玄门坐忘峰并不擅剑道!”他目中寒光大盛,“小娃娃敢骗老夫!”楚离只觉眼前一花,颈项汗毛直立,却是掌中使力平地一退,转瞬避开,倏而一指刺向那人腕间神门。
老者下意识一避,却不想那白嫩嫩的指尖如影随形,化守为攻。
二人离得近,拆了数招,老者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用上了真气,顿时尚存破绽的招数如惊涛骇浪,楚离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抓住胸口要穴,登时才恢复数成的真气再一次倾闸而出,楚离抿唇,果然。
“哼……”老者盯着他古井无波的眼睛,“你不说也可,这般苦楚还需继续受着,充作老夫炉鼎。”
楚离不为所动。
老者气急。
却说那边墨馨见夜色深重,担忧寻来。却是没想到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被一人影掳走,她手脚冰凉,脑海一片空白。楚离听闻动静时,老者已挟他飞渡十几里开外,那边动静传过来已是微小,墨馨六神无主,竟忽略了。
这一夜,黑甲人忧心回报之事,老者心境起伏不定,楚离则是身不由己。
眼见东方天际渐亮,墨馨终于冷静下来,揉了揉发红的眼眶,收拾东西,尤其是将楚离所携之剑珍而重之收好,背着包袱向着扫叶镇行去。天光袭染,死气沉沉的小镇子终于有了几许人气,倒是并无墨馨想象的那般对自己排斥。
至少不算很糟。
她勉强笑着,只想就此安顿下来,若小少爷活着,定会来寻,若没有……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深思。
三天时间,足够墨馨在扫叶镇花钱盖间木屋子。
也足够老者完全了解楚离的倔强
他并不逃,对自己的威逼利诱更是油盐不进。老者贪他真气妙用,并不敢真的如何,仅一招分筋错骨,孩童疼的汗湿重衣,也是一声不吭。
而他还从未见过这般能忍痛挨饿的孩子。
老者最是喜欢有骨气的人,见此倒也不敢太过。只好在楚离真气恢复一些之时,毫不留情地出手吸走,每每此时,小孩那抿紧的粉唇,淡淡的不甘,总算能让老者心下舒坦一些,连带着也不再惩罚似的让楚离挨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剑气
洞穴并不深,容两人住下却是不难。
第二日,老者便又亲手做了一张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