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动,都会有更多的琉璃世界破碎。
苍莽洪流从中流泻而出,却也仅仅只能拂动,它那一身的皮毛。只因为,即便是它们,也在那撕裂琉璃空间的奇异力量下,渺小如蝼蚁。
一直以来,楚离都以为,琉璃世界的力量只能被借用。
须知天地巨力,何其傲岸,人力微弱,唯从中借取一二,从不曾妄想比肩。贪狼这一动,仿佛打开了一个新的大门。
什么样的力量,能将天地威力视于无物。
必然是比之更高等,甚至更高层次的力量,于是,便能做到如此——
碾压一切。
強如天地之境,或许,也不过是个起点罢。
天地如牢笼,剑道无止境。
无止境……微微合上双目,复又睁开。
楚离心中悦然。
他看着贪狼停驻在二十丈之外,不再前进。六条巨大的铁链,嵌连处已深可见骨,此刻,已绷得笔直。
然而那巨大的身体,仿若近在咫尺。
那剑手面色骇然,握剑的手,已青筋迸发,但眼中,却有冰冷的杀意迸发,哪怕在这磅礴恐怖的气息下,微弱如萤火,却还是傲然地,执着地,坚持这本心。
他要杀了它。
它能杀他,他为什么不能杀了它?
纵然可笑,纵然身陨,纵然不自量力,又如何?若是因外力而屈服畏缩,又怎配的上,手中三尺青锋?
五枚星光幽然亮起,星斗大阵前所未有的明亮,楚离轻轻一笑。
数日之中,经历梦幻一生,心劫屡屡,如今却还能眼看着他们,一点点成长的剑意,当年的自己,是否也如此,如此地艰难地,蜕变呢?
长剑微微抬起,却已有冰冷寒漠的剑意漫散开来。无处存在,又无处不在。纵然被那贪狼占据先机,纵然还有玲珑护着,纵然,他所仰仗的琉璃世界,在它面前不堪一提,他为什么不能和他们一样呢?
细细想来,借来的力量,始终不是自己。
古剑传人大多追求天地巨力,它也确实力量惊人。
这其中,有着大诱惑。当你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倾世之力,可会在意这其中几分是我,几分是他?
长剑轻鸣,背后的剑匣似乎也有了回应。
当你用着这样的力量,财富、美人、地位、名声,一切你想到的都能唾手可得。
有几人记得,当初为何拿起这冰冷的,三尺青锋。
缓步走入阵眼,他的剑已在手,在手,亦在心……
当你踏着仇人的尸骨,肆意、恩仇、快马、江湖,一切你应得的都能一手掌控。
可会再记得,当初那让你惊艳的剑光。
几分酸涩,就那么蓦地出现在心底,楚离一直不曾忘记,初次悟剑,临水岸边,那样的波光潋滟,那样的让人难忘。
原也只是记得。
眼前蓦地闪过更多的记忆。
第一次撕裂琉璃世界。
第一次创出万古冰河。
第一次在决斗中,借助天地巨力,切分天地。
越来越来,他依赖着琉璃世界。
原以为自己不会那般浅薄,却还是逃不脱人的劣性。
难怪,难怪与叶知秋一战后,感悟的越多,思考的越多。初时不显,而后思考的越多,心劫也越多,却原来在那么久之前,已微微岔了一点方向。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本来无一物呵……
不过是几步路,楚离去好似走完了前半生。
他站在阵眼之中,心中的剑却仿佛沉入一方池塘,化在了那凛冽潋滟的波光中。人如其剑,剑如其人。
原来如此。
本该如此。
纯净至极的剑意如水如光,从那身周散发开来,冲霄而起。所过之处,琉璃世界仿若无物。
稚嫩,却纯粹。
就如同初次挥剑,初次生发剑气。
楚离眉间已泛了几分冷意,剑气如风,扬起乌沉沉的长发,似白非白的衣裾洒扬而起,其中,有冷香一般淡淡的杀机,遥遥落在,那蓄势待发的狼兽身上。
其势飘渺,气息玄奥,却是骇得贪狼双目圆睁,死死地盯将过来。
小天星碑锁它万年,这样的气息,如何都不能忘记。
“小子,你是怎么会这十方星海城的绝学?”
贪狼冷冷地开口。空气里的森寒杀意,却暴增一倍。
直将这整片大殿压得——
黯淡无光。
原来这所谓的魔窟,竟是唤作,十方星海城么……
楚离微微一笑,他当然不会这劳什子绝学,只不过方才的一番颖悟,去伪存真,自有入无,化入了最初悟剑的那一片池塘里。
剑如水。
而水,能映照大千世界。
亦能。
包容万物。
他的成道基石本就在那一方池塘里,过去,迷雾遮眼而不自知。而今一朝祛除,便有更深的理解,映入水中。
这一剑,却是在幡然醒悟之后,所成雏形。
这小天星碑能封锁它许久,自然,也会是它的克星。
楚离双目平静,光华锋锐,却比方才,纯粹太多太多。贪狼烦躁地抓挠地面,锋锐的爪子刺入灰岩。它见识不凡,方才被怒意蒙蔽,吓了一跳,此刻,便已看出其中玄机。这样的意外,本也与它谋算相合,但奈何……
奈何!
“臭小子,怪就怪你,非要学这些臭娘们的‘星海无极镇’!”
贪狼双瞳一缩,仰天长啸,“嗷——呜——”无与伦比的杀机骤然如海啸一般爆发,带着囚禁万年的怨恨与怒火,如天河倒悬,倾轧而来。
这样的杀意,极为暴烈。
世界随之龟裂破碎,其后显露出的混沌,仿佛能吞噬一切。而不知不觉间,便有一股森然死意,漫散开来。
是那样的阴风蚀骨,就如面临着一座渐渐打开的深渊。
是不是逐渐蔓延开的黑暗中,会有来自极恶地狱的恶鬼?那密密麻麻锥视过来的,又是谁的视线?
所有的光芒都吞噬殆尽。
于是那天碑上的蓝芒,便更加明显。
它丝毫不受这股气势的影响,甚至,更加耀眼。空气中,所有星子刹那中,光芒大涨。
顷刻间——
这里便是星的海洋。
星的世界。
楚离能清晰地感受到,贪狼那森然巨力正被这些星光所侵蚀,甚至,扩散的趋势也已堪堪停住。
狂躁的气流掀起似白非白的衣裾,打在手臂上,竟也有了疼痛的感觉。
楚离却目色沉静地,看着这一场胶着。心中的那一片池塘里,也有了星光的痕迹,那是比太阴之力更高远,更静谧的力量。
太阴无形,有月缺月圆,而星光——
却是无界!
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异彩,楚离唇畔微笑。
空气中的剑势,忽然散开。稚嫩的剑意,如蛛网一般,散发着冰蓝色的星光,悄无声息地,渗透。
然后,星空便从那一片模糊的光彩中,渐渐凝聚。
每一颗星子,都发生在奇异的变化,它们的光芒不在柔和,越是凝聚,便越是锐利,到了最后,甚至每一丝的光,隐隐陷入虚空,割碎那琉璃世界的一角。乌黑的充满死意的洪流咆哮地,左冲右突,却被这无边星网——
裂散成空。
天海无极,星芒无界。
星斗大阵,渐渐融入这无边星海。
“好!好!好!”贪狼连道三声,一声狠似一声,一句恨似一句。
那眼中凶厉气焰,更胜。
“星海无极镇,囚困本座千万年,妙清,你便当真以为本座奈何不得?!”贪狼纵声长啸,滚滚恨意,扑面而来。
巨大的铁索轰轰作响,贪狼却不管不顾,嘶声痛吼,骨肉发力,刀锋似的爪尖深深陷入地面。本已绷紧的铁索发出难听的吱喳声,皮肉被掀开,露出森然白骨,然而贪狼凶性大发,一双森然血瞳死死地盯着那虚空中的星网,发出渗人的笑声,“纵然本座葬身于此,也要让你们,有来无回!”
空气蓦地一顿。
紧接着,仿佛江海倒灌,磅礴的杀意如长鲸吸水一般,向着贪狼汇聚而去,带动的漩涡几乎将楚离等人带离原地。
狂风怒啸,鲜血从那巨大的身体中溪淌而下,流转着奇特的光芒,落在铁索上,却仿佛被烧灼一般,冒出了烟雾。
展眼间,便锈迹斑斑。
有猩红的光芒,从碎片中迸射开来,凶厉之极,暴戾之极。
狂乱的乌发拂过眼前,楚离面色肃然,却有清冽剑意从星光中,汇聚在身周。
水,本就无孔不入。
眼前这一切,岂非就是天罗地网。
红光越来越盛,逐渐淹没了贪狼巨大的身体。地面微微颤动,然后,那红色的光芒便如曜日向内一收,瞬间扩散开来。
那是什么?
那是贪狼千万年的恨意和怨愤。
它本是九天星君,何以被拘禁至此?!
它好不容易冷眼看着,这星海城内渐渐绝迹。它笑,笑那些垂死挣扎的普通弟子们,最终不过也是这里的一杯黄土。
它哭,因为那些已经离开的高手,却也许还活的有滋有味。
它不过是,被遗弃的。
嘿嘿,它堂堂九天星君,竟被遗弃了。
待好不容易寻到几分生机,却被这小子搅了局。
无极星海镇啊……那是连核心弟子也无法掌控的妙法。贪狼纵声狂笑,却极为惨然,“妙清,你看到了么,万年之后不过区区微末修为,也有人来这星海城得去几分真传。比你当年坐观星潮十数载,这等悟性,你愧是不愧?!”
暴烈的红芒只一个照面,便将星网撕裂,咆哮地,恍若滔天巨浪——
翻卷而下。
楚离能感受到,其中力量之强,胜过贪狼十倍。
如何抵挡?
怎样抵挡?
脊背挺拔,长衣猎猎。
剑,当胸而立,被冰白的指尖抚过刃锋。楚离眉目更加锐利,却将浑身真气鼓动到极致。这一剑还未挥出,却已经极为惊人。
一触即发之际,贪狼的声音陡然微弱下来,喃喃地,几乎消逝在这漫天的红芒之中:
“可是,这样的好苗子……本君……”
“嘿,本君却偏偏……却偏偏不会留给你…………”
红芒如烈日。
十方星海,再次光芒大放。
那一直毫无动静的天碑蓦地亮起苍蓝的符号,如铺陈开的画卷,瞬间写满整座石碑。
整座魔窟内,所有的星子,无数的星光,向着大殿汇聚而来,渐渐得……
星光如海,淹没了所有。
而天威如狱,大殿之中,一股浩大冰冷的气息渐渐孕育,仿若冰雾散开。
就见星涛滚滚,一尊明月,跃然海上。
于天地间。
洒下落落清辉。
红霞披曜日
清海泛孤星
转眼间,日月当空,楚离压力一轻,已被两大力量视为局外之人。
因为真正的仇家,就在眼前。
明月,明月……是了,月也是星,只不过,有月亮的时候,光华满目,而群星晦暗。
楚离若有所思,只觉月华太过完满,盈不可久,而群星散漫,却灵动非常。
聚则为月,散则成星,十方星海……
微微摇头,楚离已看出些端倪。便不再犹豫,冰白纯粹的剑意自星光中漫散,在这一小片天地中,周天星斗大阵,再次迁延出一片,静谧的星网。
清辉洌冽,占据天时地利,本极具优势。
奈何贪狼千万年的怨愤与杀意,在以鲜血为祭之后,几乎动摇天听。又岂是一时半刻可以抹除?
那月辉中,有无数玄奥道意变幻无方。
红霞之内,也有万千杀机暗伏,伺机渗透。
这是一场无声的厮杀。
当红霞蚕食了月辉一半的地域,当星空也暗淡下来的时候,它自己,也缩水了一小半。
它似乎有着异常坚定的执念,直直向着那月华之处而去。
艰难地,一步一步。
楚离沉默地看着,微微拢紧手掌,心中一叹。
它必败。
为何?
只因高傲的贪狼从不曾低下头颅,去看一看,这让它满心怨恨的地方,究竟为何能将它囚困。
所以,它也从未想过。
月,是孤月。
在水面,却有倒影
宛如跌入陷阱的幼兽,剧烈的月华蒸腾而起,氤氲不止。
直将那团耀眼的红光,一点点,吞噬干净。
星空再次恢复平静。
蓦地,一道身影如电光入怀,眨眼间,向着小天星碑而去。
那轻盈如羽的身姿——
不是先前消失的白羽衣,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三章 认主
但见漫天白羽拨开星子,一双白皙如玉的手却已经抚上了石碑。
刹那间,这十方星海城的一切都映入脑海。
楚离微微蹙眉,漠然锥视过来的目光,被丢弃在浮空碎片上,偷偷摸摸四处探寻的柴跖……范围越来越广,仿佛整座城池再无一丝秘密。白羽衣一怔,顿时大喜,“果然不负所望!”
这喜悦来的太快,让他一向平稳的气息,也有些急促。
“还未感谢宫主为在下,除去心头大患。” 白羽衣面带笑容,微微转头,看向万千星辰中,那一片十分静谧的所在,目光却渐渐暗沉。
能以一己之力,与那畜生正面抗衡,能以一己之境,鉴照人心,白羽衣心中之忌惮已坐立难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他的目光更加平静了。
每当他下定决心的时候,都会这样平静。
每当他想要杀人的时候,也会这样平静。
那双眼睛,平静的,让你看不出下面的痕迹。然而,这一片天地,已在掌中石碑的增幅下,隐隐纳入掌控。
白羽衣目视着楚离冷漠平淡的样子,轻笑。
“玲珑在阁下手上罢,宫主是要我亲自取来,还是乖乖奉上?”他的语气中,有些意兴阑珊。
就像,大起大落之后的疲惫。
这样的局面,即便这人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只能是一头困兽。
牢笼的钥匙在他手上,岂非如何摆弄皆由心意?心头如去大石。白羽衣只觉浑身轻灵,飘然欲飞,千羽玲珑剑意蠢蠢欲动,似要化作真正的飞羽……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便可水到渠成地,晋升。
如今,他就要突破天地之境中更高的一层。
白羽衣笑意更深,这掌控万物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