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馨靠在楚离的怀里,大红的衣衫挨在一处,仿佛不分彼此。她抬起头,看着天空,被那瑰丽的光华灼伤了眼睛。于是,她便记起,当年第一次在试剑台看到的日出。如此的耀眼,也如此的遥远。遥远的,就像是她与他的距离。
那一刻,她好想走进他的世界。
好想去看一看,那是一个怎样的天地,让他,让她的夫君,不愿回头。
“夫君,你喜欢剑吗?”
“当然喜欢。”楚离淡淡一笑,“剑道是我毕生所求。”
“为什么喜欢呢?”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第一次见到,就仿佛着了迷,恋上了那一切。又或者,它本是一棵救命的稻草。
“或许是,它太美了。”楚离微微一叹,“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的丑恶,所以见到真正纯粹的东西,才想要抓住不放。”
“是么……”墨馨喃喃地,“我也好想真正见识一下,夫君喜欢的剑,是什么样子……”“大概,我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在当年跟着夫君,一起练剑罢……”
淡淡的酸痛就像是突然地浮现在心头,楚离压下沸腾的思绪,说道,“这有何难。待夫人身子好了,我亲自教你练剑。”
墨馨摇头,“我是好不了啦。在这最后一刻,能和夫君在一起,我已知足了。”
“莫说傻话。”
楚离抿唇,面色苍白的不正常,可他的双眼亮的惊人,“夫人戴着玄牝宝珠,不会有事。”
墨馨笑而不语。两人依偎片刻,她忽然说道,“夫君,你说会教我练剑,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今天是我与夫君大婚的日子,别人的贺礼,我不稀罕呢。不如,夫君教我练剑罢?”墨馨坐起身来,大红的嫁衣虹光隐约,她眸光清亮,巧笑焉兮,那气色竟是格外的好。楚离能隐约感觉到,女子体内,他先前送入的先天真气,与那残存的生机混在一起,恍如突然爆发似,几乎透体而出。
这一刻,女子身上,那生的极限,美丽的近乎耀眼。
可楚离的心,却沉了下去。沉得不见天日。先天真气,再也送不进去,只因这样的爆发,已是生命最后的灿烂。
于是,他听见自己缓缓地说,“固所愿也。”
锵然出鞘声换回楚离的思绪,就见女子拿着原本在他腰间的长剑,亭亭玉立在庭院里,笑得狡黠。
“大高手,剑都被我抢了,还不投降?”
楚离静静地看着她。身影猝然一阵模糊。墨馨惊奇地睁大了眼界,转瞬身后就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一眨眼,那树下的软榻上,哪里还有人呢?
“这…这……这…………”墨馨傻乎乎地愣住了。
那握着她手腕的指尖一弹,女子不自觉地挥剑旋身,那双手如影随形地托着她的身体,握着她的手腕向内一斩——
飞旋的桂花悄然地,一分为二。
“这是我最初修习的剑招,也是我至今成道的基石。”
墨馨还来不及惊奇,身躯再次旋舞,长剑仿佛有生命一般,随着风中的气流一起,一道道剑圈如涟漪一般散开,却将飞落的桂花一齐圈了进来,晚霞、花香、微风,剑……墨馨微微眯起双眸,这样的感觉,让她不自觉的沉溺其中。那双手掌托着她,腾空旋身,二人不分彼此,而剑光依旧……
是不是,当初的夫君,也是如此呢?
剑尖剑气微吐,嗡然有声,那一瞬间,女子只觉一股气自丹田而生,不吐不快。那双手,稳稳带着她足尖踏着花瓣腾空而起,眼眸因眩晕而眯起,墨馨人在半空,却觉安心。于是她笑了,然后手腕再次被一股气流弹动,女子放松了身体,任由那劲道带着手臂回身横扫,恍若七弦崩摧,一道剑气蓦地挥出,落在地面,掀起了一座环形花雨。
微风过,芬芳迷人。
她气力一松,人落下,那双手接住了她。仿佛骤然被抽去所有的力量,当啷一声,剑落地。早已耗尽真气的楚离抱着她,滚落地面。一片桂花树下,落英如雨,他却紧紧将女子护在怀中。
“夫君……”墨馨笑得很灿烂,目中隐约有水光闪动,“我好快活……这是你的世界…我、我看到了。”
“若有来生……我希望…能有一日……和你、和你并肩地站在一起。”
“而不是…成为……成为一个拖累……”
女子的面色渐渐苍白,仿佛所有的生机随着那一剑剑气,而消耗殆尽。
“你不是拖累,从来都不是。”楚离拥紧了她。女子颈项边,有无声的冰凉浸湿了衣服,也沁入到骨子里,墨馨无力的笑了笑,抬手抚上男人的后背,“夫君,我、我怕是不行了……让我…看着你…好么……我想……看你、看你练剑……就像是……当…当……年……一……般……”
“…………好……舍…舍……不………”
手,无力的滑落。
楚离闭上双眼,无声地抱紧了她,死死地。
作者有话要说: 墨馨姑娘领饭盒了……不要拍我……
☆、第七十九章 流年
天已经暗了。
桂花树下,大红的嫁衣,红的刺目。院中的人,也是。
握剑的手第一次有些颤抖,楚离面色苍白如纸,双唇抿成一个冷硬的弧度,鲜血从唇角溢出,可他感觉不到。
真气已经完全耗尽。
可他在舞剑。
楚离从不舞剑。
在他的心里,剑本凡铁,却具傲骨。剑是兵器,是凶刃,是用来杀人的。若以之为舞,便当不得百兵之君。
而练剑,首要修心。
他的剑道,不违本心,心如其剑,人如其剑。
于是,剑如其人。
剑光依旧森寒,可却带了让人心痛的哀怮。剑意也是。那身影红如火焰,踉踉跄跄,只因他已没有了力气。
可他还拿着剑。
夜缓缓降临。冰冷的夜色里,剑光并不惊人,不切分琉璃世界,不御使星辰大道,剑就是最初的剑。情也是至深的情。
剑还在,情已殁。它化在了这无尽岁月里,种在了剑客心底深处——
永不可能复苏。
于是,风在低啸,也变得干燥,就如无尽岁月之后,它只是一场游荡旷野的风。
渐渐地,桂花树的叶子开始枯萎,花也是。在飘落枝头前,就已悄无声息地腐朽殆尽。
草木亦然。
无论是珍奇花草,还是普通的树木,都在这无尽岁月长流中枯萎。
仿佛所有的灿烂都是昙花一现,被不知的存在封存在某个地方,而展露在外的,不过是腐朽的皮囊。
地面开始龟裂,在剑光下,变得古旧,而后碎成沙砾。
亭台楼阁,也褪去了色彩,斑驳而暮气沉沉。
与这一切完全不相衬的,却是那树下的女子。大红的嫁衣虹光隐约,在这一片枯从中,刺目而惊人。
墨色的乌发披散着,女子面容含笑,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
任由岁月无尽,长流逝水,她的样子,不变。
当萧沐阳带着萧老大夫匆匆赶到的时候,就被这惊人的一幕,惊呆了。
院中的剑客扶剑而立,整个院子都仿佛经历了百年千年,腐朽不堪。而只有人,依旧。
满院的桂花香气也依旧。
仿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释放了所有的芬芳。空气甜美的,让人心生战栗。萧沐阳的话吞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他看着楚离,提起长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女子身边。
“这一舞,是我送给你的贺礼,夫人可还满意?”
楚离的语声平淡,全无方才那激烈的哀怮。他甚至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是了,夫人爱的是鲜花,自然不会喜欢这样的环境。”
于是,剑光回鞘。
一股沧桑到极处的剑意爆发,风渐渐湿润,地面也恢复平整。满院枯死的桂花树生出绿芽、展叶、开花……亭台楼阁恢复了荣光似得,慢慢变得光彩照人。
这一切,在极短的时间发生。
本就浓郁的桂花香气,更浓了。花瓣儿打着旋从树上落下,落在女子乌黑的发上,也落在那大红的嫁衣上——
芬芳如雨。
院中一时寂然。
萧老大夫叹息一声,“我们来晚了。”
“是啊,为什么呢?”这句话不是萧沐阳说的,他的声音不会这样冷,这样的平淡。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看在眼里,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已逝去。
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
萧老大夫转过身来,看着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抱剑而立的楚离。他还穿着大婚时的衣服,让人忍不住发寒。
萧老大夫头皮发麻,可忆及从前,还是忍不住怒火直冒:“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我费了多大的劲,给女娃娃调理得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你一回来可好,惹得她又哭又笑,大喜大悲!”
“这也就罢了,老夫我咬牙想想办法,说不定还有救。”
“好么,不知是谁,找来个要命的珠子。”老人家气的破口大骂,“是,戴着它会让人舒服,让人觉得精神百倍。受了伤也能很快恢复。有这样的宝贝,谁也不会告诉别人。”萧老大夫说到这里,简直火冒三丈,“你可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什么宝贝,都是放屁!”
“不过提前消耗了你的元气、寿命,给你个美好的假象罢了。”老人家怒哼一声,“对于身体强健的人,自然是看不出坏处,可若是身体虚弱,病入膏肓,嘿嘿,等你付不起这样的价钱,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吗?”
楚离垂下眼帘,神色木然,却依然冷冷道,“说下去。”
萧沐阳忍不住心头发冷,偷偷拽着老人家的衣角,使劲使眼色,可萧老大夫完全不买账:
“嘿,你见过被追债的人吗?他们付不起钱的时候,那些黑心的商人会将他们的一切都夺去,甚至还会杀人泄愤。”
“放在这珠子上也是一样的。哦~冰崖出来的……”老人家仿佛恍然一般想起了什么,再次破口大骂,“冰崖出来的你就肯定是好的啊?女娃娃的元气本来就没多少,这珠子不过让她在这两个月里,不必缠绵病痛而已,若不是她数日来,手脚触觉日渐麻木,定还不会找上老夫,吐露真相。”
萧老大夫的神色怒其不争,这些年来,他早就将墨馨看做后辈,甚至是孙女,此刻可谓面色难看到了极点:“她为了跟你在一起,让老夫封存了那东西,用针灸之法恢复身体,就算老夫不来,也就在这两日了……老夫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行吗?!就算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可老夫还是越想越气。”
“你,你,你简直混蛋!”
骂完,萧老大夫拂袖而去,“以后别让我见到你,也别找我治病,老夫奉陪不起!”
院中再次一片寂然。
山庄内,还未撤下的红绸,在第二日,全部换了白帆。
除此之外,并未举行任何葬礼。而七日后,楚离从极北之地,带回一块巨大的冷玉。
于是幽篁二人的孤塚旁边,又多了一座新坟。封土格外的大。
楚离自那以后,只着白衣。苍白的衣。
有时,他会在墨馨的坟前静静看日升月落。有时会去试剑台舞剑。或者在静室之中,安静地擦剑。
江湖自从冰崖崩塌之后,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
可不久之后,却又渐渐热闹起来。
有人说,北玄宫已落在那位酉宿手中,而这个新晋的大道之境的强者,也的确心狠手辣。
有人说,在武当山附近,出现了一个年轻公子,带着他的好朋友到处查访吕默峰的下落,可惜,这位昔年高手,始终不曾现身。
又有人说,西北荒漠里住了一对神仙眷侣,男子颇具狭义之风,女子却有天人之貌。他们嫉恶如仇,将绿洲附近的百姓庇护在羽翼之下,就连极为强盛的楼兰国君主,也要对其礼让三分。
还有人说,江湖上出现了一个极会铸剑的少年,他一身玄衣,剑术狠辣。出道的第一件事,却是把江南一位富户人家血洗满门。而后,又马不停蹄地将落叶山庄的下属春枝楼十二个分舵连续挑翻,江湖已有传言,一直闭关不出的叶知秋已经离开了落叶山庄,不知是否去寻这少年的晦气。
转眼间,十八年过去。
楚离心若止水,古井无波。他的内功已登峰造极,他的剑,也已很久不曾见血。
就在人们渐渐地,淡忘飞雪离魂剑的名号时,一封来自落叶山庄的战书,再次让整个江湖沸腾起来。
那是一个极平常的早晨。楚离在墨馨的墓前,静坐了整整一夜。天明之时,年已而立的萧沐阳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他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爹,本是养尊处优极易发福,可奈何整个山庄的下人,只有他能找得到楚离。
于是,这个不大会武功的管家,被他的主人遛了十八年,也终于没有长成那副大腹便便的样子。他家娘子不知对东家有多感谢呢,每次见到楚离的态度,萧沐阳有时候也都觉得吃醋。
“少…少……少……”
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来,萧沐阳弯下腰扶着膝盖,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喘的几乎不能说话。只能拼命挥舞着手中那封烫金的猩红帖子。
偏偏楚离看都不看他一眼。
管家觉得一股气噎在嗓子眼里,喘匀了气,站起来中气十足地大声道,“少爷!”
“何事。”
楚离的目光极为冰冷,萧沐阳知道这是在警告他不得大声喧哗。他不由腹诽之极,若非如此,又岂会赏他一个目光呢?
无奈地摇摇头,萧沐阳上前几步,将手中的帖子毕恭毕敬地呈上。
烫金的行书,却只写了一个杀字。
待打开内里,就见猩红,乃至血红的洒金笺纸上,字迹龙飞凤舞,杀气四溢之中,又有着说不出的雅意:
“与君相交已久,未能公平一战,憾矣。
一别经年,君之风采,不曾稍忘。叶某闭关已久,剑道之中,敢与吾比肩者,唯飞雪离魂剑也。
今年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玄阴山巅,叶某静候。”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章 决斗
没有人能否认,叶知秋是天下第一的杀手。
十八年前就是。十八年后,他的剑,只会更可怕。可战帖另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