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我们到诊室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给板儿抽了血照了光片,拉拉杂杂地作了一堆体检,板儿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出远门,脸上的疲惫可见,靠在椅背几乎要打著盹。
『板儿还好吗?做一趟体检很累人的,有些结果不是今天就能出得来,改天我拿到家里去给你。』蓝甯轩放下光片,向一边冷颜等待著的韩垣说道,看来除了对板儿之外,韩垣还是如故地冷淡。
韩垣深深看了甯轩一眼,垂下灰眸将板儿推出自己的诊室,低冷的嗓音道,『回家之後会给我电话吧…。』
蓝甯轩的指尖轻抚过办公桌,窗外的天色已渐转暗,『嗯,我下班就会给你电话,回家後让板儿先休息,今天他应该很累了。』
待韩垣走远,蓝甯轩整个人摔进黑色皮椅里头,拿下眼镜,原本还有一丝光明的天色已被黑夜笼罩,曾经杨叶与槿儿的身影,还存留在这座医院里,却已是人事全非。
不论如何,板儿这个人,为他为韩,都是必须救的人。
推著板儿经过病栋的回廊,外头是黑压压的一片,板儿在途中便醒了,一双载满睡意的杏眸盯著暗下的天色,突道,『这麽快就天黑了…,我记得我才睡了一下。』
我不知该接什麽话好,甯轩刚才的反应让我开始恐惧,失去这个人的可怕,如果仅是微不足道的小病,不至於要避开板儿谈。
板儿本是一个极度敏锐容易察言观色的人,发现我的沉默,或许他心里也有些预感,垂下头,细白的脖子露出衣领,嘴里不甚清楚地说了一句,显然是不愿我听清楚,却又不得不说。
如果我将死了,千万别瞒我。
握紧轮椅推手的指节都泛白了,才把莫名其妙的盈眶热泪给吞回肚内,但声音还是存著有迹可循的鼻音,『不会的…。』
凝重的气氛在那刻起,若有似无地徘回在我与板儿之间。
『今天先别回家,偶尔也请我吃好料的,可以吧?』
板儿总是善於转换话题,只要碰到不想说或不想听的,他通常都是这副故作轻松的模样,看得我心痛。
『想吃什麽?』
板儿偏头想了一会,『上次在电视里见人家煮的猪排好像滑溜溜的很好吃的样子…。』像是怕我听不懂他所说的,清秀纤细的侧脸有著粉涩的红晕,『嗯…,我知道你不吃那种东西,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反正你知道好吃的肯定比我多。』
7
带板儿进了一家精致日式餐厅,占坪空间很大,每座厢房的木门外都能看见中庭黑亮的星空闻到扑鼻的草香。
板儿皱著脸翻看侍者递上来的菜单,我随手翻了几页,向他解释菜名,看他点头称是,最後却点了最便宜的猪排饭,看来他认为几千块就能将我吃倒,的确对我的身价是太低估了一些。
『海鲜料理都点上一道,外加一个猪排饭。』女侍恭敬地收下菜单,跟杨叶他们来过几次,已经算是老主顾。
板儿不安地看了门外的石灯摆设,像是忍不住一般抓我的袖子,『我们还是回家吃好了,你有带这麽多钱
吗…?』
难得见他如此不安的模样,感觉也挺有趣,存心想让他著急,垂下灰目缓缓地道,『我一毛钱都没带…。』
『那你还待在这里?我们会被打出去的,我只要你请我吃点东西…,可没要你吃霸王餐…。』板儿见我不说话,又更著急了,『是我不好啦,不该硬要你请我出来吃…,我们现在还来得及,先跑再说好了。』听以前老街讨生活的人说过,吃霸王餐事会打得很凄惨,更别说韩垣还得背上一个腿残的人跑路。
『这个不需要多少钱。』
『可是你连一毛都没有…。』
我露出浅浅的笑容,板儿瞬间脸色有些怪异,如他所说的,我长得比一般女孩子都美,有时候瞧著,会有点不自在。
『你放心…。』
板儿像赌气似的脸蛋悻悻的转过一边,『那你被打的时候,我绝对不说是跟你一夥的。』
『嗯,没关系。』要是真有那一天,我也不希望你受一点伤害。
我终於能了解,重视一个人是什麽样的感觉,也因如此,我知道杨叶是多麽痛苦地活著。
『没想到我真的有天可以进来这种地方吃东西呢…,当初听见老板的儿子说的时候,还觉得很不可思议…。』纤细的手背放在木质的桌上,有些踌躇不安。
我静静地听,板儿的事我虽然了若指掌,却都不是从他口里说出的。
『不过你们这些有钱人真的很奇怪…,有鱼吃,为什麽偏要吃生的?还是有钱人的胃比较不一样…?』板儿蹙著眉头,一脸不认同的模样。
突然转头看我,好像正在看什麽奇观似的,『你刚刚也点了吧?什麽生海鲜的。小心吃了会拉肚子…,你拉肚子应该很丑的。』
我愕然看他,板儿总是会在感伤的时候,说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话。
『这家料理食材很新鲜,不会吃坏肚子,放心。』
精致的料理一盘盘地上桌,板儿看得目不暇给,等到猪排饭上来了,他才拿起筷子埋头吃起来,丝毫没有意思要动旁边那些鲜嫩甜美的生鱼片。
移了盘鲑鱼到他面前,『先试试看这个,吃起来味道不错。』
板儿摇头,嘴里还塞满一大块的酥脆的炸猪排。
『吃吃看。』
见我坚持,板儿认命地放下碗筷,吞下嘴里那口白饭,不太情愿的口吻道,『我又发现你另一个优点了,你实在很适合当推销员,而且还是很强势的那种。』
我浅笑看著板儿以壮士割腕的气势将那鲜嫩生鱼片给丢进嘴里,过没一会,脸上就露出我预料中的困惑表情。
『好奇怪…,没有腥味?而且好好吃喔!』说完眼角马上就瞄往一边早就等著的其他生鱼片,夹了一个白色的旗鱼肉吃进嘴里,我递了热茶给板儿,他笑咪咪地接过一口喝下,『韩垣,你怎麽不吃?』
『看你吃我就饱了…。』
『你现在意思是说我吃相很难看吗?』
板儿眯起那双漂亮的黑眼睛也很好看,长长的睫毛掩盖在眼皮上,像把小扇子一般,想起槿儿跟杨叶认养的那个小男孩容撰,也常有这种表情,那时槿儿是怎麽…说他的?
很可爱。果不其然,一张鹅蛋脸皱起来,粉嘴撅起,『什麽嘛…,我可是男孩子,别把这种憋扭的词套到我身上。』
『好,我不会再说。』
板儿沉默了一会,吞下嘴里的生鱼片,脸转向我,欲言又止。
『韩垣。』
垂下的眼睫不安的抖动,『帮我找我的名字回来,可以吗?』回到家里,甯轩刚好来了电话,管家本想将电话转到书房里,板儿在一边看著,我顿了一会,抱著板儿进了房间,在床畔抚顺著他稍长黑色的发丝。
『我应该要让你知道的,是吗?』
板儿眼睛虽然清澈,但还是看得出哭过一场的痕迹。
『嗯,至少我要知道我接下来该对抗的,是什麽。』
拿过电话,另一边的甯轩已等上一段时间,我挨著板儿比我纤细一些的肩膀,似乎我也需要他坚强的意志,才能支撑下去。
『韩垣,你也很害怕吗?』
『嗯…。』
板儿握住我的手,总是温暖又让人舒服的体温,稍微感到平静,提起话筒,听著甯轩帮我分析检查报告的细节。
依光片与各项数值的表现,能够明确判断,是脑部肿瘤。
『能让我跟蓝医生说一下话吗?』
板儿接过电话,听著肿瘤在他脑部的概况,不时点著头,认真的模样。挂上电话,看向沉默的我,低下头绞著双手,口气淡淡的,『我这几天就要住院了,我的行李也要带去喔。』他的行李就是所谓的几枚硬币跟早已腐坏的包子,前阵子管家帮板儿买了个绣包,将硬币带进绣包里头,说是要当作护身符来用。
『好,我要管家帮你准备。』
板儿满足地笑了,在车上的崩溃与泪水彷佛不曾存在。
『那…你会来医院看我吗?…其实你也不用常来,只要偶尔来就行了…。』
或许是习惯不依赖任何人,说出这些话的板儿显得有些别扭。
『我会每天都去看你。』
我相信我跟板儿,还会有希望,至少我们不像杨叶与槿儿,兜了一大圈,才发现彼此。
要搬进医院的前一天晚上,几个仆人苦著脸替板儿收拾会用到的衣物跟行李,管家垂著老泪把绣包拿在手上,活像要分开一辈子的表情。我稍稍感到吃惊,不过短暂的时间,板儿之於这个家,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或许对於我,也是同样的。
管家拿著手帕默默擦著眼泪,我虽想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恰当,『反正也不是回不来,只是去作治疗罢了。』
甯轩已经与我讨论过治愈的可能性,毕竟是脑部的病变,虽有些困难,但比起槿儿,机率是大得多。
『谁知道呢…,当初槿儿不也是人好好的给杨少爷带回去吗?…怎就突然地去了…要是当初我多关照他,身体也能够好点,就不会…』
管家照顾我许多年,也开始老了,一些生老病死的事情,总是让他特别挂心。
『不要担心嘛,反正我就是死了也会回来这里,有管家会给我褒的汤,小良哥从老家带回糯米点心,康姊买给我的水果塔蛋糕,这麽多好吃的,我就是要打倒病魔也得回来的。』板儿淡笑著,一边安慰大家。
管家也知道自己年纪一大把,不好让板儿安慰他,用手帕抹了把老泪纵横的脸,把手里被泪水沾湿的绣包塞进板儿的手里,『也不给你笑话了,我们都在韩家等你康复回来,要为少爷跟你自己努力阿。』
『嗯。』板儿似乎也有些感动,眼里含光收下绣包。
进入秋天的时候,板儿已经住进医院,特意挑了一间可以看见窗外天空景色的单人套房,我时常在公司与医院之间奔波,走进病房通常已是黑夜,板儿盖著被子专心看著天花板的颜色,直到我走进病房,亮黑色的眼睛对我笑著。
我看著我桌上一点没动的晚饭,手里提著一袋热腾腾的食物,『又没吃医院的晚食了?』抬手看了一下表针,皱著眉头道,『已经要八点了,你还没吃?』
板儿撑起上半身,我走过去将他抱起来坐著,他不嫌忙地翻著袋子里的东西,伸手捏了一块去骨的鸡腿肉吃著,『我知道你会带东西来嘛,不想吃医院的东西。』
我看著他的吃相,实在称不上优雅,那个只为了一个包子而开心的少年,果然被他跟那些韩家的佣仆给养得消失无踪了。
『要是我没带东西来,你不就得饿肚子。』
板儿吸吮了留在手指上的鸡肉香滑的胶质,『才不会,管家哭也要哭著叫你带来的。』
他说的没错,最近我越来越觉得家里的人似乎容易感情用事,只要有关板儿的事,几个大男人也会躲在房间里哭得死去活来。就好比昨晚回家跟他们说了板儿在这个星期日要开刀的事,竟然在他面前,一个个都发挥他们所谓的柔汉情,哭得七零八落,不过在他看来,开刀的日期并不可怕,几个三十岁的男人在你面前露出那种哀凄的表情,才是真的让人毛骨悚然。
怎麽就没发现他们从前这麽肉麻?
『嗯,你说的也对。』
『阿,果然是管家煮的汤,好好喝。』板儿眯起一双明亮的黑眸,一脸幸福的表情。
如果管家见到板儿这脸满足的模样,大概又要感动的流下眼泪了。
『甯轩跟你说过了没?关於开刀的日期。』
住进医院以後,甯轩每天都观察板儿的身体健康状况,一但符合理想状态,便能敲定手术的时间。
『嗯,我知道。』
拿出口袋习惯准备的面纸,把板儿吃得有些油光的嘴角擦拭乾净,『你会挺过去的,别害怕。』
『韩垣…。』
虽然板儿不说,但我知道他仍会害怕,这不是胆怯或是懦弱,只原本就是人的天性,生命的逝去,本身就不是一件会令人轻松的事。他曾经痛过,比死亡还可怕的愧疚紧缠著他,在他亲手结束一条至亲的生命,那令他作呕,痛不欲生鲜血般的枷锁束缚他。
他只能一遍一遍对自己说。
不会害怕。
久而久之,他忘了那种害怕恐惧的情绪,也少了那生为人应有的情绪。板儿是这麽光明美好的生命物体,他不愿让他压抑这种负面的情绪。害怕并没有什麽不好。
『韩垣…,上次我说要你找回名字的事,其实…也不需要的…』那些高涨快乐的气泡像是一下子被戳破一般,虽然残酷,但是真实。
我头一次鼓起勇气吻了眼前这个不知比我坚强几倍的少年,温暖细致的额间落下轻柔的细吻,当我拉开之间过分亲腻的距离,几近透明肤色的耳廓红了起来。
『我答应过你的,我就会做到。』
长篇虐身虐心 虐身虐心:梦回残槿(泪流满面)中
8
『帮我找名字回来,可以吗?』
板儿这样对我说。
只要我愿意,板儿过往所有的一切我都能调查出来,但并不包括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就如同我始终不了解板儿为什麽执意将那户曾经雇用他的人家找回来的用意。他所知晓的,那家人,对板儿不是很好。
『住在A市的郑先生家,你应该很清楚在哪里…』板儿拿出胸前被我重新用白金细鍊穿过的木板,美丽的白光与老旧的木板,极度地不搭调。
上头磨损的痕迹早已辨识不清写的是什麽。
板儿将鍊子放在我手心上,木头传递著板儿温暖的体温,『我一直在想…,或许他们会知道这木头上写得是什麽…,我小时候就帮他们工作了…,他们可能有看过的…』
『……』
所以这就是你坚持要找回那家人的原因吗?为了一丝找回名字的可能。
『韩垣,不行吗?』
就算不找出那家人,要知道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