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无瑕公子?”
“已是昨日黄花,哪称得上什么公子?在下的表字,正是这无瑕二字,取意‘玉若无瑕不沾尘’。小姐果真冰雪聪明,举一反三!”
“你是连无瑕?当年以一曲《清平调》,折服天下才子的那个‘无瑕公子’?”那厢,季芙蓉兀自瞪着眼睛,喃喃自语。
季非转头偷笑。
这一回,终于有人给这丫头吃瘪了!
痛快啊痛快!
神宗五年开封城东季府
斗转星移,转眼过了一年。
季芙蓉年满十六,连玉则有二十五岁了。
“芙蓉!芙蓉!”
“什么?”她转回头来。
“什么!我才要问你为什么呢!这几天你魂不守舍,弹琴错音,下棋错子,连画画也有如胡乱涂鸦,你是怎么了?”他可惜着那张上好的宣纸。
“有吗?”她意兴阑珊地应着。
“有!”他拿起纸来:“我让你画竹,你画的这是什么?一堆烧火棍吗?”
“先生,你就别添乱了。”
“添乱?从何说起啊?”
“你知不知道我就要出嫁了?”
“女大当嫁,你已经十六岁,算是晚的了。”
“你倒是说得好轻巧啊!”
“那不知该怎么讲才好?”
“应该是忿忿不平。如果我嫁了人,你不就没了这好差事?”
“多谢小姐仗义关怀,但,还请小姐放心。老爷考虑得很周到,等小姐出阁以后,我会去扬州那边的崇文书院授课,生活应当也很安逸。”
“噢——!你们早就算计好了啊!”
“小姐,注意仪态。”
季芙蓉拉着衣摆重重坐下:“居然一丝风声也不露地把我给坑了。”
“小姐这话有失公平,姑娘家总是要有个依靠的,怎么能说坑害你呢?”
“可我要嫁的是那个赵疯子啊!你难道不知道?他不但有失心疯,爱花成痴,最最重要的是,他之所以肯娶我,根本不是为了我的才学品貌,只是因为听说我叫做芙蓉,还有就是为了那几盆陪嫁的破花而已!”“小姐可别相信这些市井谣传,赵大人年轻有为,三十岁就官拜一品,他只是勤于学问而无暇顾及家室。你日前还不是称赞他那首《念芙蓉》写得文情并茂吗?这种人又怎么会是疯子?”
“此一时,彼一时!空穴来风,也未必无因。如果他除了诗文一无是处,我倒不如嫁给你,放眼天下,论才气,又有几个人及得上你的?”
连玉知她情急时爱口不择言,当然不会当真:“小姐错了,你可别忘了,皇上曾下旨,我连家三代以内不得举仕。我这一生只能是布衣草民,与他相比是判若云泥。”
“那又怎样?只要是我愿意……”她突一挑眉,吓得连玉退了一步。“不如先生仗义相助,救救我这苦命的弟子吧!”
“怎么个救法?”知道她要出古怪主意,连玉手心开始冒冷汗。
“来次夜奔?”
“那怎么行!”连玉又退一步:“小姐千万别信口开河,我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的。”
“我就知你不会从的。”她恼恨极了。
“其实要确实探听一下他的为人品性倒也不是很难。”
“先生有以教我?”
“那也说不上,我是不像小姐你一样妙想天开,但总还有其他的方法。”
“什么方法?”
“小姐不要忘了,对于栽种花草我还是有些心得的。”
“你是说,你想亲自替我去见一见他?”
“可别再说我薄情寡义了。”
“先生在上,弟子这厢先谢过了!”她学时下的男子们,拱手为礼。
“别闹了!”连玉侧身闪过,哭笑不得。
九月初一,开封第一美人季芙蓉出阁的日子,所要嫁的,是当今朝庭的重臣,殿前大学士赵坤。
不论坊间如何议论,季府之中自然是一片喜气洋洋。
申时,迎亲队伍来到门外。而这厢,季大小姐依旧在磨磨蹭蹭。
“你真的没有骗我?”她没大没小地问。
“我几时骗过你的?”连玉只有苦笑,也就是这季大小姐,还会有谁家闺女在上花轿前一刻还在问这问那的?
“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嫁他倒也不是什么下策。可我只怕你们匆匆一面,要是你一时看走了眼,我陪上的不就是一辈子了?”她盯着镜中那天姿国色,顾影自怜:“如果是那样,岂不是辜负了我这倾城绝世的容貌?”
“芙蓉,你就别发痴了,花轿还在等着呢!要是误了吉时……”季非在一旁踱来踱去,实在拿这个女儿一点办法也没有。
“急什么,就让他等好了,你还敢摆出架子来教训我?不是你耳根子软,把我当个物件一样给卖了,我哪用这么难过?”
“小姐!”连玉重重地喊她。
“喊什么喊?我知道,仪态嘛!班昭那傻子,为难了女儿家几千年,你如今是想效仿她不是?”
“始终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他淡淡反问。
“是!”她气呼呼地用喜帕蒙住头脸。
“来人啊!扶小姐出去!”季非连忙叫人。
所有人呼出一口浊气来。
一行众人,在花园中穿行而过。
连玉远远地跟在后面,心里有些不舍,那个聪慧伶俐的小丫头也嫁为人妇了,这快乐的时光也到了尽头……
“这天怎么了?刚刚还大太阳,怎么现在突然灰蒙蒙的了?”
“是啊是啊!挺可怕的呢!”
他抬头,发现确实像大家说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起来。
“大家走快些,这天恐怕是要下雨了。”季非有些着急。
话音刚落,闪电雷声交杂而来。
连玉心头一沉,不知为什么,有了不祥的预感。
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竟似有千军万马从天上奔腾而来。
“爹,怎么这么大的雷声?”季芙蓉也不安起来。
“这……只是突然变天……”
“老爷,我看天气突变,恐怕会有一场暴雨,万一半路下了起来就麻烦了。不如通知赵家另选吉时吧!”连玉上前劝说。
“不行,要是我季家出尔反尔,岂不是要让全开封府的人取笑?”季非摇头,铁了心要在今天把女儿嫁出去。
“爹,你……”
“你好大的胆子!”天空突然落下一道人声。
众人相顾失色,骇然仰头望去。
云端上,竟有绰绰之影。
一时,所有人的腿都软了。
一道闪电自天空落下,打在了一旁的莲花池里,一时水雾飞溅,到处是尖叫奔跑的声音。
连玉护住季芙蓉,心知此时不宜慌乱,却也满心惶恐。
等到烟雾散尽,园内早已一片狼籍,仆人们都四散逃去了。
“爹!”芙蓉从连玉身后看见父亲倒在地上,焦急起来。
“先别慌。”连玉看了看,说:“老爷只是受惊晕倒,看来没什么大碍。”
“怎么会这样?”
连玉摇头,他从小受儒家思想熏陶,当然不太相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事,可眼前的一切真是邪门得厉害,由不得人要胡思乱想。
季芙蓉仍旧放不下心父亲,想要走近看看。
连玉突然一把拉住了她,让她大吃一惊:“先生,你做什么?”
“有人!”他紧紧盯住莲池方向,心跳像擂鼓一样急促。
偌大的莲池中雾气升腾,散发出奇异的寒气,在朦胧中像是有一道身影。
“什么人在那里?”连玉的手心沁出冷汗。
那人影隐约晃了一晃,向前走了过来。
连玉把季芙蓉拉到身后,再问:“是什么人?”
雾气终于渐散,自寒气深浓中走出一个人。
说是“走”,其实是从水面上凌空虚步地飞行过来。
那人穿着一袭白衣,阔袖长裾,发束金环,眉发出奇的乌黑,容貌更是俊美无伦,偏偏面色苍白,神情倨傲。明明是一副神仙样貌,可惜神色冰寒,更像一座白玉雕琢而成的虚假人形。
他淡漠地盯着季芙蓉,冷冷地开了口:“芙蓉仙子,你好大的胆子。当日受贬凡间,非但不思悔改,竟于受罚前私改姻缘红线,乱了天地造化。只为和那人再续孽缘,竟许下千世姻缘,自甘堕落于污浊尘世。”另两人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这人在说些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人?”连玉只得又问。
那人这时目光流转,像是刚刚发现还有其他人存在。
“凡人?”他冷冷哼了一声,不屑低语,长袖凌空一拂。
连玉反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当胸击中,胸口一寒,凭空摔了出去,重重撞到了一旁的假山石上,一时天旋地转,人事不知。
季芙蓉尖叫:“来人呐!救命啊!”
“你犯了重罪,单是受贬已不足惩戒,我今天是来碎你魂魄,别做无谓的抵抗了。”那人的声音寒冷优美,此时听来却是分外可怕。
“你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季芙蓉突然发觉自己浑身发软,挪不开脚步,她原本也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柔弱女子。可这人出现之后,她的冷静理智居然不翼而飞,仿佛本能之中,对这人惧怕之极,除了发抖,她实在没有其它的事情可做。
“等你魂魄离生,自然就会明白。”那人一抬眉,那两道浓黑如墨的长眉似乎也带着凌厉的杀气。“你……是要杀我……”
“不错,销蚀魂魄,灭你元神。”
“不……不要啊!爹爹救我!先生救我啊!”她脚一软,跌坐到地上。
那人又扬衣袖,眼见季芙蓉性命不保……
“唔——!”一声闷哼。
季芙蓉睁开双眼,花容失色:“先生!”
连玉在千钧一发之际,纵身过来,从身前替她挡住了这一击。
“芙蓉,你没事吧?”连玉试着微笑以对,可鲜血却在言语间从双唇滑落下来,溅到了她红色的嫁衣上。
“先生!”她眼睛一酸,落下泪来。
连玉无力地倒在了她的身前。季芙蓉急忙过来扶他,却瞧见他正大口大口地咯血。
“真是。”那人轻轻皱了皱眉,对眼前的情况很是不满。这凡人应该是命不该绝,更奇怪的是自己刚才明明已把他摔晕,他又是怎么能醒过来挡这一击的?
“奇怪!”他再一算,居然算不出这人的累世。
“先生,你怎么样了?”季芙蓉惊慌失措地揩擦着连玉唇边不断溢出的鲜血。
连玉的神智渐趋混沌。
“天意!”那人垂下手掌:“你命里的死劫被这个不知累世的人化解开了,从此以后,你已不属天庭司花,既然你愿意做生生世世的凡胎,就由得你吧!”
“凶手,你怎么能目无王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季芙蓉怒目而视。
“他自愿受你一劫,与我何干?”那人丝毫不为所动。
“你为何要杀先生?你要杀杀我就是!先生他……”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
“哼!凡人!”他冷冷望着,正待拂袖而去之时……
“谁?”目光突然一斜。
“上仙留步!”角落里灰影闪动。“上仙今日收取了未尽阳寿的性命,我们如何向阎君交差。虽然只是一个区区凡人,但还望上仙体恤我们这些小小鬼差。”
他双眉一拧,心里有些不耐烦了。
“麻烦。”他回头看了看那血泊中的青年,一拂衣袖。
连玉唇边的血迹奇迹般凝固住了。
“他的阳寿是多少?”他问道。
“连玉,命尽二十六。”
“还有多久?”
“一年。”
“他现下元气虚散,是熬不过一年的。”只怕是转眼就要死了。
“上仙所言甚是!”
“那就如实上报阎君,我绝不推搪。”
“其实还有一个方法或者可以一试。”灰影支支吾吾地讲。
“说。”
“只要上仙愿意渡少许仙气给他,自然能帮他撑过这一年。”
“他只是凡胎肉身,怎么受得了我的仙气?不会令他立即离魂吗?”
“只要上仙渡给他一丝仙气,就可以令他多活些日子,如果过后仙气断绝无续,他自然就活不成了。”“这种方法有违天理,我代为司掌仙律多年,怎么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上仙先别动怒,他本来从近日开始就会缠绵病榻,上仙虽是稍微改写了命运,可也算不上什么违律。”
“一年。”他略做思索,然后抬眉:“一年后,到长白幻境领他的魂魄。”
“多谢上仙!”
那人一拂袖,转瞬间消失不见,而季芙蓉方才还扶在手上的连玉也突然失去了踪影。
“先生!先生!”季芙蓉站了起来,仰望天空,茫然喊着。
第二章
痛!
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不在痛的!
怎么会这么痛?是出了什么事?今天……
他猛地睁开双眼。
“这是哪里?”他的喉咙好痛,讲话沙沙哑哑的。
这是一间竹舍,布置得极尽简单,却意外地洁净高雅。阳光自窗棂处透入,及地的白纱轻轻摇曳着。
浑身的疼痛在告诉他,他仍然是活着的,那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呢?
他试着想站起来,靠着全部的意志撑起了虚弱的身体,可一站直,整个人犹如落叶一样摇晃个不停,抓住一旁的床柱才没有倒下。
挪开腿,脚步像有千斤之重。
这样子反反覆覆,走走停停,走了很久才靠近那扇并不算远的门。
用力推开门,入目的景色一时令他失了神。
眼前一片深蓝与银白交相辉映,深蓝的是水,一片望不到那头的湖水,波澜不兴,如一面深邃明镜。银白的是雪,铺满湖边,地上。
就像画中才有的景色……
正举目四顾,忽然一惊,差点失足跌倒。
在湖中离岸不远处,那块耸立的巨石之上,正站着一个雪白出尘的身影。
发色乌黑,眉色如黛,白衣飞扬,不就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