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手,想要敲响面前深黑色的门,毕竟乐世微是这个世界上除她外唯一知道《卢浮魅影》剧情的人,一起来理顺细节也是好的,她不能保证自己什么都记得清楚。
她刚想敲下去,却突然顿住了。
乐世微有把鞋子放在门口楼梯旁的习惯。
但楼梯上除了一块虚无的月光的影子,空无一物。
他不在家。这么晚,他去了哪里?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次她法国毕业考试回来,也没有看见乐世微的鞋子。
她给他写了好几封信,但那些信就像泥牛如海一样,毫无音讯。
她悄悄地给他打了很多电话,每次打完再悄悄删除通话记录。
可他不回信也不回电话,过去两人躺在沙发上啃薯片一起看恐怖片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
因为他的人和他的痕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了。
——消失?
不,这是荒谬的。
活着会有痕迹,死了会有尸体,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路德维希转身,在黑漆漆的楼道里站了一会儿,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她沉默地打开了自己公寓的锁。
公寓里一如既往地一尘不染,大概今天刚刚被打扫过。
她把从莫蒂默的店里偷来的咖啡扔在沙发上,去冰箱里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然后整个人倒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矿泉水咕噜咕噜流了一地。
……怎么办?
墙上挂着大幅油画。她能认出自己身在《卢浮魅影》,多半也是因为这幅在电影里多次出现的深黑色风景画。
在地上坐了近一分钟,路德维希终于站起来。她必须想一个办法拖住夏洛克,否则她一直没有出现,夏洛克一定会起疑。
……怎么办?
她走到冰箱前,冰箱里的东西很简单,矿泉水,鱼罐头,日本清酒,冰镇朗姆酒,法国低酒精的红葡萄酒,还有蜂蜜酒。
……蜂蜜酒?矿泉水?
路德维希从冰箱里拿出这两样,在手里掂了掂……如果她能活着回来,并且夏洛克还不打算愤怒地和她分手的话,这就是她最后的自保措施。
全靠你们了,么么哒。
路德维希又把偷来的咖啡拿上,走到她纯白色的小阳台上。
阳台上种着一盆盆栽,深绿色的枝叶,红色的花朵。
卢浮宫广场离她家真是太近了。
四处的灯都暗着,凌晨的法国并不是一个灯火辉煌的城市,她收敛了,沉寂了,把历史藏在阴暗里,默默不言语。
巨大的广场空若无人。
六百六十六块玻璃组成的大金字塔像镶嵌在广场中央的一块巨大水晶,折射着柔和的昏黄光线。
而金子塔旁边,正站着夏洛克…福尔摩斯——这是一个比水晶金字塔更耀眼的存在,玻璃金字塔倒塌了,人们会惋惜,但并会不悲伤。
可当夏洛克…福尔摩斯倒塌的时候,伦敦的公民举着旗帜走上街头,痛哭流涕。
风吹散了层层叠叠的云朵。
刚刚藏起来的月亮,此刻又露出脸来了。
路德维希伸手去拿自己放在一边的矿泉水。
可就在她拿起矿泉水,抬起眼睛的那刹那,水瓶从她手里跌落,砸到地上,滚了一圈,不动了。
路德维希睁大眼睛。
她的阳台正对着卢浮宫东方馆展厅的走廊,对着那些多的数不清的,墓碑一般圆拱形的窗户。
而此刻,在其中一扇窗户的玻璃里,借着月光,路德维希清楚地看见了一张黑色的脸,有着两只洞口一般的眼睛。
——木乃伊。
不,不对。
那不是脸,那是面具,只要没有看到脸,就什么都不能确定。
在卢浮宫内游荡的无主的幽灵,找不到回归的路途。
它戴着黑色的玄铁面具,穿着宽大的黑色长服,正隔着一块玻璃,一条长街,隔着那些高加索枞树落光了的稀疏枝条,冷冰冰地注视着她。
……
夏洛克把她的东西都放在右边,自己的放在左边。海伦对帕丽斯王子说,即便世界视你为左,我也视你为右。
现在,她的左手边是缠绕她十年的亡者,而右手边,正是她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身姿修长,姿态随意。
漫漫的月光与地下的灯光交织。
而他站在光线的中央,站在巨大的月亮之下,微微抬起头,朝她望来。
……
她在尖叫,她知道。
可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她不能发出声音。
因为广场上,她的维基百科已经看到她了。
……
她坚持不了无神论,那面具背后藏着的是个人,世界上没有鬼……她不敢这么说。
世界上若没有鬼,那她是什么?
她能感受到她的胸腔,在某一刻爆发出巨大的恐慌,她一直在逃跑,可她逃跑的欲望从未这样强烈过。
——卢浮宫广场离她家真是太近了。
近得,只要她朝夏洛克挥一挥手,她就可以逃脱这一切,逃脱阴谋,死亡,和鲜血。
她可以躲进夏洛克的怀里,等他解决完这一切麻烦的事情,等所有风暴都过去,再像鸵鸟一样探出头来。
——“这可以不必是你一个人的事。”
这是他对她说的话,就在几分钟前。
他给了她选择的机会,尽管这个机会,从头到尾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凭什么把一个鲜活世界里的人拖到她死亡的泥淖里来,替她冒险,为她丧命?
这就是她一个人的事。
夏洛克拯救苏格兰场,苏格兰场说这是理所应当的。
夏洛克拯救世界,世界说这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她不。
远处有水瓶落地,在空旷而寂静的空间里,发出轻微得几乎无法辨别的响动。
夏洛克这才抬起头来。
然后他就看见,他的小女朋友站在白色的白色的阳台上,朝他挥了挥手。
他说过只要她挥手他就去接她——她这是害怕了?
夏洛克皱起眉,刚往前走了两步,就又看到她朝他摆了摆手,做了一个往回赶的动作。
夏洛克:“……”
这个动作太粗鲁了。
活像英国南部那些穿着灰布裙子赶鸭子的农妇。
他看到她弯下腰,像是从地上拿起了什么,然后笑眯眯地朝他晃了晃。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夏洛克只能依稀分辨出那是一瓶水。
……这是在问要不要给他送水?
不,不必麻烦。
夏洛克盯着她的动作,无声地摇了摇头。
她因他的拒绝顿了一下,又弯下腰,从地上拿起她偷来的咖啡豆,举到半空中。
……这是在问他要不要喝咖啡?
夏洛克勾起唇角。
看来是他的小女朋友自己渴了。
好吧,看在她一直犯困仍旧一路陪同的份上,夏洛克决定通情达理一回。他朝着路德维希的方向,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样看来,他还要等她煮完咖啡。
如果麦克罗夫特知道他居然因为一个女人想喝咖啡,就心甘情愿地在凌晨灌满风的卢浮宫广场上多等十五分钟……一定会以他太闲为理由,摔一座山的公务给他。
于是他看到他的小女朋友欢欣雀跃地扔下咖啡豆,再次蹲下,然后……又举起了一个瓶子?
宽大的白色衣袖像萎顿的蝴蝶翅膀,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她的手肘上,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
澄净的月光洒在她身上,于是那截手臂也在这光芒下微微发亮。
夏洛克静静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现在应该回以信息。
他看不见包装上的字,但这并不妨碍他寻着对她冰箱的记忆,辨认出那琥珀色的液体。
——这是蜂蜜酒。
凌晨四五点,在卢浮宫广场喝酒?
哦,他的小女朋友是想办广场派对吗?这太荒谬了,绝不能纵容,否则下次她就要在他们的卧室里办酒会了。
这一回,夏洛克坚决地摇了摇头。
于是她放下了所有东西,站在阳台上,模模糊糊地朝他笑了一下。
夜里有微微的风起,掀起她宽大的和式袖子,上面精致的缠花图案,远远望去,就像盛开在黑夜里的小丛樱花。
窗帘是白的,门窗是白的,她的袖子是白的,她的脸,也是苍白的。
只有她的头发,泼墨一样垂到腰际,随着她的动作在微风里晃动,偶尔掀起一丝,勾住她身边红色的鸢尾花。
落在白色衣服上的长发。这幅景色多么熟悉。
她喜欢背对着他睡,似乎并不习惯床上有另外一个人在。
于是在福尔摩斯第二庄园的每一天早晨,他醒来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她的长发。
丝丝缕缕地,缠缠绕绕地,不细看,就是黑色丝绸一样的。
落满他的枕头,填满他的视线……直到他,再也看不到其它。
……
路德维希远远地站在阳台上,她的手现在空了,只觉得两只袖子里都灌满了风,连月亮也是凉的。
凌晨的风拂过她的脸颊,就像告别。
她最后朝夏洛克笑了一下,也不在乎他有没有看见,就朝屋里走去。
她要的不多,五分钟。
那条隧道里有很多岔道,她看过电影,她知道怎么走。
可夏洛克不知道。
所以只要拖住夏洛克五分钟……只要五分钟,她就能从他的视线里消失,让他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
或者永远找不到她。
两分钟后。
夏洛克斜斜地靠在金字塔上,清冷月光的笼在他大理石雕像一般的五官上,在他身后拖下长长的影子。
他突然皱起眉头。
他的小女朋友刚才向他询问了三样饮料,水,咖啡,和蜂蜜酒。
这种出乎意料的询问方式和说喝就喝不分场合的糟糕德行,的确很符合她一贯来随心所欲的习惯,没有什么奇怪和异常的地方。
奇怪的是她向他展示的三样东西。
……水。
……咖啡。
……蜂蜜酒?
☆、第149章 鼹鼠小姐与老鼠
路德维希家好像偏好白色,除了路德维希本人。
当她穿过纯白色的走廊,走进自己的卧室,房间的格调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墙上的墙纸是文森特…梵高的《杏花》。
深蓝的底色上,暖白色的花朵张牙舞爪,想要从墙壁里飞出来。
小路德维希的品味和她很像,无论是墙纸还是看的书,方方面面。
而这时常造成一种她并不想承认的错觉。
路德维希掀开印着蓝色抽象花纹的床单,厚厚的榻榻米式床垫是一格一格的,她手伸过去,像取蛋糕一样,取出一块被她沿着线缝切开的床垫来。
床垫下有一封信,那是卡米拉叔叔写给她,让她去找郝德森太太的信。
还有一把枪……一把史密斯…威森制造的小左轮。
这把史密斯…威森左轮很有一些年头了,但保存完好,九厘米口径,配备三个快速装弹器,一个装弹器配备五发子弹,三个就有十五发,按理是够用了。
但是对她来说,这很玄。
她可不是神枪手约翰…华生,百步穿杨神乎其神,她不过是和平世界里的一只腐宅,在开枪之前,她最好先学会怎么上膛。
找了半天没有找到说明书,路德维希决定还是用她亘古不变的老方法——会不会,试试看才知道。
这把左轮的把手是紫色的,很明显是女用短。枪,十有八。九是路德维希的母亲卡洛琳使用的女枪。
法国是禁枪的,但就她父亲的回忆录上看,他亲爱的妻子卡洛琳在生下路德维希之前,一直都和他在地中海克里特岛一带做研究,中东战火不断,她会偷运一把枪回法国并不奇怪。
等把弹夹填满子弹,她顺手就枪塞进了身后裤腰里,宽大的衣服落下,一丝不露地盖住了金属的枪身。
——日本和服式的短外套就是这点好,无论是犯罪藏枪支还是考试藏书作弊,妥妥的都是神器,家里必须备一件。
等她把这些做完,一分钟已经过去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手电筒,那是她和乐世微穷极无聊玩抓鬼游戏时的道具。
至于黑光灯?
不,她家里根本没有什么黑光灯。
如果说她呆在贝克街的这段时光教会了她什么事,那就是在如何撒谎的时候,完全掩饰自己的情绪。
毕竟有一台人形测谎仪全天候陪伴,为了不在福尔摩斯先生堪比伽马射线的视线下每天裸奔,没有技巧也得练出技巧来。
路德维希最后瞥了一眼窗户,打开门,走进了黑沉沉的夜色里。
两分钟后,卢浮宫广场上。
他拿起手机,想要定位她的位置,却猛然记起,她没有带手机。
今天他们出门时,她刚穿完衣服就被他拉着手跑到了大街上,她根本没有找到拿手机的机会。
。
夏洛克的大脑飞快地旋转着,以她对他做的最后一个动作为起。点,她最近几天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甚至她露出的每一个表情,都像是河水逆流而上,汹涌的浪涛填补了干涸的河床。
那是他大脑硬盘所收藏的所有画面中最高清的一部分,是他单独存放的走马灯剧场。
细微到,她每一次嘴角上扬的弧度。
一定有哪里不对。
水和蜂蜜酒是现成的饮品,而把咖啡豆变成现磨咖啡则需要好几道手续,更不用说法国人用按压法制作咖啡时繁杂的程序了。
那么,如果她怕他渴,正常情况下就应该先列举最容易获得的选项,把咖啡放在最后。如果她想为他提神,也应该把把咖啡放在第一位。
无论如何,就人们叙述方式的一般规律而言,她都不应该把咖啡放在中间。
他盯着沉沉黑暗中唯一亮着的那扇窗户,大步朝前走去,步伐撩起风,他黑色的大衣衣角掀起。
阳台上已经没有人,月光无所凭依,只好笼着那株细长的红色鸢尾。
她呢?
她是在房间里煮着咖啡,还是……等等,煮咖啡?
夏洛克蓦然抬头。
他找到问题的症结了。
她在煮咖啡?她怎么可能煮咖啡?
走马灯剧场定格到一天之前。
她熟知他嗜好咖啡的习惯,知道咖啡。因就像是尼古丁一样,在没有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