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的那一边,是一间布局一模一样却格局相向的书房。
明思的手轻轻从光洁的紫檀书案上抚过,木香幽幽。
一室静谧,她的眼神温柔而专注,似在抚摸自己最心爱之物,缱绻难舍。
良久之后,她在心中低声轻轻,“再美的风景,没了你,我又如何会觉得美”
说完,她缓缓俯身,双臂交叠而睡,闭上眼低声若自语,“荣烈,我要做个坏女人了,你可会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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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下午起,明思就病了。
且病得不轻,只半日功夫高热昏蹶下不了床。
睿亲王府一团忙乱,连着进宫请了两位德高望重的御医前来都素手无策。
睿亲王妃病卧在床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荣俊耳中。
他匆匆而来,提出要亲自探望。
大管事面有难色的看向颚敏如玉二人。
两个丫鬟也踌躇难决。
荣俊看一眼三人,语声冷厉,“论辈分,十七婶是长辈,皇祖母父皇不方便探望,我不过是替他们探望一二。病得这般,总要看过才好放心。这有何好忌讳的,还不带路!”
颚敏朝他行了一礼,嗫嗫道,“并非奴婢有意阻拦,而是王妃她…她如今高热的厉害,还在说胡话。奴婢是怕惊扰了殿下。”
“高热到说胡话?”荣俊蓦地面色一寒,“御医是干什么吃的,不是说进宫请了御医么?怎还不退热?赶紧带路!”
颚敏一噤,遂不敢多言,“殿下这边请。”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儿。荣俊迈进房门就皱起了眉头。
颚敏忙道。“两位御医都开了药,可王妃未醒也喝不进,故而御医让奴婢们用药水替王妃擦拭降温。”
“别…别烧我…不是妖女”
就在此际,屏风内忽地传来了明思的喃喃低语。略略的沙哑中。断断续续似极痛苦惊怕。
荣俊听得心房一紧!
还未走到跟前。又听得明思似低泣一般的声音,“不…不要血…不要杀人…我什么都不要了…荣烈你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一个人真的好孤单”
颚敏局促不安的看向荣俊。
荣俊垂了垂眸光,“都出去。”
他听得出。在屏风内还有一个丫鬟的声息。
果然,颚敏行到屏风口朝里面点了点头,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圆脸小丫头捧着一个装着药汁的小铜盆行了出来。
两人朝荣俊行了一礼后,退了出去。
荣俊缓步走到屏风内,只见明思只露出一张下颌尖尖的小脸在锦被外。
青丝散落枕间,平素那瓷玉般脸此际高热之下却是红彤彤的一片。
呼吸急促间,口中还是呢喃着那些话,眉尖蹙得紧紧,似内心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痛苦。
“别怪我…别怪我…我真的好孤单…我不是存心喜欢上他的…你别怪我…别怪我”明思的眉头愈蹙愈紧,翻来覆去说得最多便是这极其自责般的“别怪我”三字。
荣俊听得心都拧成了一团,却又有一种无可遏制的巨大喜悦从心底升起。
他两个大步就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在明思额头一碰,只觉火烫惊人。
眼底瞬间便透出一丝怒气,转眼又隐去,紧接着浮上的却是浓浓的怜惜无奈。
心病还需心药医!
她这是自己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啊!
“明思,明思”他低声唤她,继而低低爱怜一叹,“真是傻啊”
说着,伸手在明思面颊上用指尖轻轻碰触。
方才滑过一寸,明思忽地停住了呢喃,下一瞬,双眸缓缓睁开。
往昔那一双清眸此际却有些迷离濛濛,似乎很费力才凝聚出焦点看清楚眼前的人,“是你”
荣俊手一转,替她将额前散乱的一缕发丝顺到而后,“嗯,是我。”
明思轻轻垂下眸光,不看他。
荣俊唇畔笑意温柔脉脉,语声更是轻柔,“是不是很难受?想喝水么?”
明思抬起眼帘看他,轻轻“嗯”了一声。
荣俊伸手去扶她,她摇首强撑着起来,“我自己可以”
身体却止不住的发软摇晃。
“你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逞强——”荣俊伸手扶起她,倒也未逾礼,扶她坐起后就松手,走到屏风外倒了一杯水过来。
在他温润却坚决的目光下,明思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水便摇首。
荣俊放回茶杯,回来依旧在床畔原位坐下,行止自然。
明思看了一眼他坐的位置,垂下了羽睫。
荣俊看着她嫣红的脸颊,“不舒服就躺着说话吧,也不是外人,不必拘礼那许多。烧得这般烫,头应该会痛吧?”
明思垂帘不说话。
见明思这般,荣俊幽幽叹息一声,“你何必自苦至此?天大的事儿也有我担着,我不是同你说让你什么都莫去多想么?喜欢一人哪里能算是错?他若在,也定时希望能有人护着你,让你快快活活的,哪里会怪你?答应我,莫要在胡思乱想了,好么?”
明思轻轻抬起眼帘,看着荣俊须臾,闭了眼,“你误会了。我如今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其他的…我什么都不想”
荣俊凝视她良久,明思说完这句后,阖眼只不看他。
良久后,荣俊缓声道,“我知道眼下说什么你都不会将心结打开,可我会等。我会让你看到的!你不喜有人因你而流血,那我应承你,我会尽力将损伤将到最少。你也不要将我视为那冷血无情之人,我不会对父皇如何的。若然事成,我会让父皇荣养。你不必愧疚更无需自责。这本是男人间的事。这样的事,在我们荣氏一族也并不鲜见。”
明思睁开双眼,神情虚弱,说话也有些费劲。“为何…要这般做?你明明。明明本无此打算。”
荣俊垂了垂眸。就在明思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却开口了,“温多尔患了脑痈之症。时日无多。父皇今日能容我,他日却未必。我也…是为自保。”
也是为自保?
明思静静看着他,“也——那其他呢?”
这一次,荣俊看着她不说话了。
明思怔了一瞬,垂下了眸光。
荣俊眼中泛起笑意,温润柔声,“你刚醒也该服药了,我明日再来看你。”
明思抬首,“别来——”
荣俊不解。
明思看他一眼,垂帘咬了咬唇,“你身份不同,若是来得多,旁人见了也不好。”
原来。??不好意思。
荣俊轻轻笑了,“我不用太子府的车不就成了。我今日也没用太子府的车,你放心,我明白的。我来此,只有康全知晓。只要你府中的人不说,外人不会知晓。”
见明思不说话了,知她面浅,荣俊不再多说,再嘱咐了一句让她好生休息莫乱想外,提步走了。
就在荣俊出发朝睿亲王府之际,荣眉在宫中正百无聊赖。
今日是休沐,平素这时她都会去朝学走走,今日也没地方去了。
一个侍女快步而入,递上一张帖子,“公主,夏沥太子说请公主出城骑马。”
青黛一听便看向荣眉。
果然,荣眉眉头一皱,不耐道,“告诉他,我没空。”
侍女面色露出难色。
这话公主能说,她哪里敢传?
青黛忙上前一步,低声劝道,“公主若不喜寻个藉口推了也好,毕竟是贵客,这般太过失礼,皇上那边只怕也不好交代。”
在宫里呆了这许久,如何还会看不出门道。
若无荣安的默许,这夏沥太子的帖子哪里能这般顺当的就送到荣眉手中?
更别说,人还隔三差五就入宫一回。
荣眉心中烦乱,“没空就是没空,寻什么藉口?”
青黛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
这才是她烦乱的根源。
青黛正欲言又止间,一个侍女又行了进来,“公主,睿亲王妃的信。”
荣眉忙站起,青黛将信拆了递给她。
荣眉一目十行看过,抬首起来吩咐青黛,“你去禀报一声,就说我要出宫去看睿亲王妃。”
青黛为难地看了荣眉一眼,“皇上前些日子才说公主如今快及笄了,尽量少往宫外走——奴婢看,皇上未必会同意。”
荣眉泄气,蓦地眸光一闪,看向先进来的侍女,“去同夏沥太子说,让他进来接我。”
一个时辰后,荣眉从夏沥太子的车上下来,“多谢太子殿下相送。”
夏沥太子笑意温和,“公主太见外,唤觞漓便可。”
一辆马车从旁边经过。
“公主请留步——”觞漓忽地出声,“公主若不喜欢骑马,明日请公主去游湖,可合心意?”
荣眉顿住脚步,垂了垂眸,忽地快步行回到他窗边,低声道,“太子殿下,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殿下若想和亲,宫中也有其他适龄的公主,还是莫要在荣眉身上浪费时间的好。”
觞漓神情一怔,荣眉已拎起裙裾朝睿亲王府大门快步行去。
马车旁一个站着的金发黑眼侍女看一眼他,提醒道,“殿下,此处不好久留。”
觞漓放下车窗帘,看了一眼前方已经驶远的马车,淡淡道,“走吧。”
前方马车内,荣俊笑着摇了摇首。
这荣眉还真有些出乎他意料的胆大,就不知她是真喜欢了谁,还是寻藉口推脱那觞漓的。
第七百三十八章 心神剧震!(一更)
康全有些惊异于荣俊的好心情。
“殿下,咱们这是回府还是?”他看向荣俊。
在去睿亲王府之前,荣俊本是打算去左柱国府的。
荣俊点点头,“照旧。”
康全心中一喜,“是!”
这几日,荣俊也开始了一些查探,看情形那日所言并非一时虚言。
如今去寻左柱国,便表示他是真是下了决心了。
康全原本也不觉紧迫,但听得温多尔的病况后,他略略打听了下,才知这脑痈真是绝症中是绝症。
说不准哪天没了就没了。
届时温氏兵权必落元帝之手,对荣俊便是大大的不利。
如今是父子和睦,但人心易变,圣心更是难测。
眼下虽无事,但谁能保证十年二十年之后又是个如何光景呢?元帝身体康健,又疑心颇重,他日除非太子处处让他满意,否则后事真真难料!
西胡男子骨子里都有一股野性,即便是他也希望能看着太子做出一番大事了。
明明才智卓著却要韬光养晦数十年,他替荣俊不值当。
马车到了左柱国府,车夫递了张没有落款的帖子进去。
不多时,府门便开,管事亲自将马车迎了进去。
左柱国府的门房没看到车中人,心里不禁暗自诧异,何人这般大架子,竟能让素来眼高过顶的二管事亲自来相樱二管事见他探头探脑,冷面盯他一眼,“管好自个儿的嘴,明白么?”
他一噤,连连点头,遂不敢多看那远去的马车一眼。
左柱国门卫森严,府中更是规矩重重。
荣俊下了马车一路行到温多尔的房中。路上竟未见得一个下人。
心中暗暗称许其人谨慎。
同时也明白,温多尔只怕是猜到他的来意了。
康全心中疑惑,“柱国大人不在书房?”
二管事引路的方向似乎是朝着温多尔安寝的院落而去,温多尔的书房在荣俊出使归来后,他们是来拜访过一回的。
二管事恭敬道,“大人在院中,让小的引殿下过去。”
并未说究竟为何,看情形,他似乎也并不清楚。
荣俊朝康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无需打听。
既然温多尔要让他去他院中。定然不会隐瞒,又何必打听?
到了院门前,二管事驻足躬身。“两位请。”
正说着,院门便打开了,康全一愣,来开门的竟然是跟了温多尔三十多年的大管事。
两人入内,到了门前。大管事看了康全一眼。
荣俊会意,“你在此侯着。”
康全应下
大管事将荣俊一直引进了温多尔的寝房。
温多尔面无血色闭目靠在床头,额上一张白色棉巾覆着,似是用来吸汗。只见他发髻散落,头上明晃晃地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煞是触目惊心。
荣俊一眼看清。纵然经事不少,乍然得见也不禁面上一变,“柱国大人!”
一个穿青色缺胯衫的汉人老者站在床前。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温多尔面上的表情。他自己的表情却比温多尔还肃穆紧张三分。
听得荣俊出声,他立马回首瞪了一眼。
一看荣俊气度不凡,又是陌生面孔,瞪了之后便一愣。
“吴老,可以取针了么?”温多尔开口。语声还算平静,“老夫觉着没那么痛了。”
那吴老闻言上前把脉。少顷,“针是可以取了,不过大人切记不可喜怒忧思过甚,须得日日平常心才是。”
温多尔朝荣俊微不可见的示意看了一眼,闭上了眼,“取吧。”
吴老捻动银子慢慢抽出,温多尔开始还镇静,到了最后还是露出些强忍之色。
汗珠从太阳穴的位置慢慢沁出。
终于将银针都取出,大管事带着吴老下去了。
温多尔取下头上覆盖的白布抹了抹汗丢到一边,这才朝荣俊一笑,“恕微臣暂不能起身相迎,微臣失礼了。殿下请入座。”
屏风是收起的,荣俊在一旁桌旁坐了下来,“柱国大人言重,是我叨扰了。”
温多尔轻轻笑了,“微臣知晓殿下迟早会来,不过殿下比微臣想的时候还略早了些。”说着呵呵一笑,“如此甚好,微臣日夜难眠,就怕微臣等不到殿下下决意的那一日。如今殿下来了,微臣即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荣俊起身深深一礼,“少陵劳柱国大人忧心了。”
温多尔撑身而起,荣俊忙上前按住他,“柱国大人还是躺着说话。”
温多尔躺了回去,眼底一抹欣慰,“有殿下这句话,微臣再无憾矣。殿下今日也看见了,微臣只怕撑不住多少日子了。”顿住,抬眼眸光闪闪,“不知殿下是何打算?”
荣俊松手在床边行了两步,有些决意不下,“如今皇祖母病重且马上又是五国来朝巴山之会…少陵想此事还需做些准备,至少也要等巴山节后才好。”
“殿下你错了!”
荣俊闻言一怔,只见温多尔目光灼灼,“如今才是最好的时机!”
温多尔一字一顿,眼底光芒闪耀。
荣俊愣住,“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