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顿时脱力一般跌坐在榻上,手里的烛台也从手里滚落在地。她靠在那里望着他们两人,半晌疲倦道:“我力气不足,她应当只是昏过去罢了,你们放心。”
丙仞反倒头一次认真地看了一眼范氏,他翻看了一下赵静,单膝进了礼:“娘子不必担心,她果真只是昏迷,属下这就送了她出去,且叫您好生休息。”说罢就扛了赵静要走,却叫范氏喊住。
“她这样子,你怎个解释?”
丙仞停下来,恭敬道:“王姬遭遇歹匪心里十分害怕,就喝了些酒,酒醉不醒。”他从怀里掏了个小小的陶瓶,里头本是用来洗伤口的烈酒,干脆往赵静嘴巴和衣襟上各洒了些,顿时一股子酒味散开来。他低头看了看陶瓶,眼神竟有些可惜。这样烈的酒可少见,冬日里喝上一口能暖和半日呢。
碧丝愣愣地看着毛毡门帘落下,对于丙仞如此直接粗暴的解决办法,她到现在都没能反应过来。她家娘子动了手的事实,更让她震惊不已。
就这么一两个时辰里发生的事情,却令她永生难忘。
秦侍医在帐子外正遇上扛着人的丙仞,不由嘴角抽搐。丙仞向他胡乱行礼,他便道:“老夫看你,还是找立春姑娘,叫她们送了王姬出去为好。”
丙仞虽不以为然,但细想想,若到时候被那群金吾卫瞧见自己扛着王姬,即便他身份低微不会被强迫娶了王姬,万一国君一怒把他阉割了给王姬做宠奴可怎么办?虽然他身份不高,但好歹长得翩翩君子……
于是他郑重地又行了一礼:“属下谢过秦侍医提醒。”
秦侍医看他大步朝大营帐去,摇摇头,站在帐子门口喊碧丝。
范氏闭着眼,盖着一层薄被,秦侍医垂首看着她腕子细若伶仃,暗自又摇头。他专心感知脉象,想到方才郎君跟他说的话,心里便有了决断。
“秦侍医,我这孩子还能保住吗?”范氏有气无力问道。
秦侍医收回手:“能。然是药三分毒,端看娘子是想着如今,还是想着将来。”
范氏怔怔道:“如今和将来,又有何不同?”
秦侍医遂认真跟她解释:“若只想如今这一胎,老夫这里倒有方子,只是这一胎保下不易,生产也要吃苦,而且往后再想有孕只怕……若想着将来,就弃了这一胎,好好保养,两三年再有孩子也不难。”
碧丝在旁边就有些焦急,却又不敢做范氏的主。叫她说,这还有甚好犹豫,自然要想着将来,谁知道这一胎是男是女?若是个小娘子,娘子后半辈子岂不是再难有依靠了!
然而范氏只是略犹豫了一下,就道:“秦侍医帮我保下这一胎吧。”
“娘子!”碧丝不由惊呼。
范氏表情平静,眼神却很坚定。她还有甚个将来可言?这个孩子就是她唯有的,便弃了她自己的命,也要保下这个孩子。
秦侍医像早就料到她的答案一般,从药箱里取出已经写好的方子,递到碧丝微微发抖的手里。他自然是医者父母心,可是瞧着郎君的意思,竟是打算以后要和范氏分得清清楚楚,如此一来,这个孩子范氏便不想留,也得留了。
且不去说那一头执金吾见到昏睡的王姬是如何震惊,等他再见到几个寺人七零八碎的尸体,就已经木然地说不出话来了。
赵谌派人传话给他,此次秋狩歹人出没,专盯上了王姬,这几个寺人便是那些歹人所杀,好在他及时救下王姬,王姬一时害怕,躲在范氏帐子里喝酒壮胆,变成如今这般。他甚至连七八个歹人都送到了自家跟前,只是同样是尸体。
执金吾头疼不已,叫了带来的女官检查王姬,几个都说王姬身上并无伤口,只是脸上略有擦伤,若是惊慌失措之下,倒也说得通。他原本因为王姬私自出行就受到了国君责罚,见王姬无事,几个寺人死了也就不算要紧了,好歹还有个理由呢?
便匆匆带着王姬返回虒祁宫。
第37章 桃仁牛乳芝麻糊
赵家一早就带着车马离开,在营地引起轩然大波,毕竟这第二次秋狩可是由大将军赵谌派人安排守卫,人怎么能就这样丢下大家走了?好在申华很快站出来安抚大家,说明守卫由他家部曲接手。跟赵家挨着的几户武官心中有数,却也不敢乱说什么。
他们可不想一早醒来脑袋就和身子分了家。
赵谌那辆轩车又改了改,把隔扇也去了,足以容纳几个成年人并排躺下的车厢里,全铺了几层的褥子,又软又厚实。赵谌抱着赵元上了车,只叫儿子枕在自己胳膊上,小心翼翼地护着,路上但凡颠簸一下,赵元还未怎么,他的脸倒先白了。
赵元半路上又醒来,赵谌把他稍微抱起,又喂了一盏金银草泡的水喝下。
“可饿了不曾?”他低头看儿子。
赵元迷迷糊糊地摇摇头,又点头:“……唔……想吃炙鹿肉……”
赵谌立刻反对:“鹿肉不能吃,还有别的吗?”
某元这下清醒了,不满地嘀咕:“想吃的又不给吃,还问我……没啦,没有想吃的了。”说罢还委屈地撇撇眉毛。
“你身上还有伤,怎能吃那些个发物!”赵谌耐着性子讲道理,“回去待问了秦侍医,就给你做些能吃的。”
赵元哦了一声,觉得脸上有点痒,刚准备挠,就被眼疾手快的某爹给逮住了爪子。
“脸上不准抓!”
他顿时大惊失色:“阿父,难道我毁容了?”于是嚷嚷着要拿铜镜来看,赵谌给他搞得头都大了一圈,除了一切依他没别的办法,掀了窗帘问甲逊:“去前头问问范氏,拿了镜子来。”
女人家这一点自古至今都是一样的,身边总带着梳妆行头,甲逊很快取了一面靶镜来。臭美精赵元举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照着自家,小脸蛋有些摸起来粗粝粝的刮痕,已经愈合了,只是额头划得厉害些,乍一看纵横交错的有些吓人,摸一摸,也都结痂了。
赵元不由担忧:“阿父,会留疤吗?留疤不能做官呀。”他倒不是真的在乎长相,只是他爹说过牙齿不好都做不成官,那要是破了相,还有什么指望哩!
赵谌看他一副故作坚强,但实际很是在意的小样儿,不由笑了。
他摸摸儿子的小脸,指间粗粝的触感,叫他心里也是一阵阵细微的刺痛。“没事,秦侍医给你看过了,再过一阵就能消掉。”
赵元放了心,又小心动了动膝盖。秦侍医给他诊了,按照现代的说法就是有些骨裂,只是很轻微。这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仔细养了,他又是正在成长的时候,影响应当不大。
赵谌制止了他,将他重新摁倒:“不要乱动,小心骨头长坏了,闭上眼睡觉,醒了咱们就到家了。”
想到某爹脸上那一对黑眼圈,他也就乖顺地闭上眼睛,本想着装睡,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伤到了元气,不一会儿就真的睡了过去。
无论如何,他们顺利回到了位于绛城上坊的中军府。
远远的,甲逊就看见郎主身边第一幕僚吕慧站在中军府大门高高的台阶上,深衣宽阔的衣袂在风中扬起,脑海中不由浮现对方明明面容年轻偏偏蓄须扮老的样子,想必已经从探子那里听说他们这一行发生的事情,坐卧不安恨不得赶过来哩。
虽不如他心底暗自调侃的那样明显,但吕慧也确实有几分焦虑,具体表现就是连朝食都没吃,在远不到车马到达的时辰,就一个人守在门口。当他远远瞧见自家车队的时候,才算是冷静下来。
范氏扶着立春和碧丝的手下来,吕慧便避到一边,见这位女主人不过两三日没见,竟显得憔悴不堪,狠吃了一惊,待看见去之前还活蹦乱跳如今躺在家主怀里的大郎,也就已经木然了。他从探子那处得到的消息并不详实,未料到现实比消息里更让人忧心。
“慧不必行礼,我先送阿奴回去休息。”赵谌见到他微微颔首,便抱着儿子大步回自个院子。吕慧知晓他是让自己去外院书房,躬身揖礼,自去了葛草院不提。
立秋抱着小石头早望眼欲穿地立在木樨园外头,这次秋狩唯有她留守,说不担心却是假的,吕先生竟说出了事,她知晓郎君无事,便一门心思地念着赵元。
即便心里有了准备,可见着赵元那蔫不唧唧的小样儿,她还是有些受不住,把小狗儿往立春怀里一放,就跟了赵谌进去,在旁边追问:“这是怎地了?脸儿怎伤成这样?”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所以说女子皆是水做啊,赵元有些后悔没有继续睡,等他爹把他放到内室榻上,他就安慰地摸摸立秋的脸:“姑姑哭什么,我不过就是脸朝下摔在了草堆上,才叫草杆子划破了脸。秦侍医说了不会破相,这不,都已经结痂了!”
立秋也是一时失态,听了他的话不好意思地让到一边,低头擦拭了眼泪:“是奴婢不好,竟还叫大郎反过来安慰。”她眼角无意瞥到赵元的膝盖,刚好转的脸色不由一白,惊叫道:“您的膝盖!”
赵谌刚掀了薄被给儿子盖上,道:“没事,他膝盖略伤到,将养三两月便好了。”
立秋捂着胸口一时都没缓过来。她可不是笨蛋,吕慧那含糊不清的说法对应到大郎这一身的伤,怎个想都定然不寻常。郎君一向如何保护大郎,还有谁能比她更清楚?平日里纵摔一跤,也不能摔成这副模样……可是她看了看赵谌平静中略带疲倦的脸色,又看看大郎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就把话给咽了下去。
“奴婢这就去问问秦侍医,甚个能吃甚个不能吃,总要有个章程!”她深吸口气,露出笑容对父子俩儿道。
女人的脸真是三月的天呐,父子俩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
男人和女人关注的方面总是样样不通,赵谌只想着厨房给做些个补元气的吃食,立秋头一个却问秦侍医甚个食物能祛除伤疤。等赵元洗了澡躺在榻上,立秋便端上一碗黑乎乎的东西。
赵元伸个脑袋瞧:“这是什么?”
立秋给他放好案几道:“桃仁牛乳芝麻糊,听说能祛疤哩,大郎不是爱吃甜的,快些趁热了吃。”又递了小银匙子给他。
甜的?赵元眼睛一亮,舀了一勺吃,果然不错,芝麻磨得细滑绵绸,加了牛乳奶香扑鼻,偶尔吃到桃仁碎,嚼一嚼满口坚果的香气。
赵谌见他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小手握着勺子稳稳当当,心里松了口气。他让立秋看着,自家去了外院见吕慧。
同在书房的还有甲逊,他在条案前坐下,甲逊便道:“属下提讯桃蕊,有个意外发现。”
赵谌抬眼看他,懒得问他怎么想起讯问一个婢女。
“说。”
甲逊咧嘴露出一个堪称可怕的笑容:“桃蕊的姐姐,竟然是虒祁宫膳食苑的宫女。”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结果面前座位一高一低的两个男人都面不改色地盯着他,他不由无趣地撇嘴,接着道:“属下派人查桃蕊户籍,她正是五年前入的中军府,先时在大厨房做杂役,后因为家传手艺调入小厨房,后来郎主纳了春草,她便顺理成章到了范氏身边。”
说罢还有意无意瞥了一眼赵谌。
赵谌想起春草那事,脸都黑了,遂警告地瞪了这不知尊卑的亲卫。他和吕慧面上没显,但心里却变得沉甸甸的。
甲逊问出的话,代表了国君根本未曾信任过中军府。
自赵元被抱到中军府的那一天开始,国君就已经把赵谌从忠诚良将左膀右臂,变成了必须重点监察的对象。国君与灵虢夫人博弈的结果并不令他满意,他想要完完全全掌握前朝后宫,就必须向灵虢夫人妥协。
赵元虽然失去了胪氏继承人的身份,却又仍然是大将军之子,他失去了胪拓这个亲生父亲的庇佑,却又得到了赵谌的真心爱护。
而后者,恰是国君警惕的地方。
事实证明,哪怕是赵谌这样的杀人利器,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他用赵元的身世牵制了赵谌,同时,又不得不承受赵谌不惜违背自己也要保护赵元这样的后果。
如今,王姬闯帐将一切都揭开到了台面上,有些秘密便会暴露,而有些赵谌想要极力隐瞒的,也会清楚明白地让国君看到。譬如,他对赵元的喜爱。
吕慧强颜欢笑:“家主,依我看,桃蕊这事未必代表什么。国君是甚样的人物咱们谁不晓得,他自放大郎到府里,便不可能做睁眼瞎,必要搁人进来,不是桃蕊,也会是其他人。”
是啊,赵谌眸色深沉。可是桃蕊所为,却不是单纯的监控,春草那事,怕与她脱不开干系,当时春草身上的香且罢,送来的那碗加了料的汤饮,可不是由小厨房做的吗。她蓄谋接近了范氏,难道仅仅只是为了监控?
单说这次秋狩,桃蕊明明可以寻了人去找甲逊,却偏偏把大郎扯了进去……至于范氏好好待在帐子里王姬是怎么一路过去找麻烦,这事情他都未曾深究。
他的这位陛下,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38章 虾油黄瓜
赵谌这些思绪不过一瞬而已,便对甲逊说:“桃蕊此人,你照规矩处理。”
吕慧捻捻胡须,反倒忧虑起来:“家主,既知晓桃蕊的来历,处理了岂非……”
“先生想左了,”赵谌摇摇头:“若不处置,反倒引得国君怀疑。”
甲逊是不管他们的,他向来令行禁止,赵谌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他听了赵谌的决定,便行礼退下,心情愉快地离开了。
书房里一时沉寂,吕慧心里有百般话想说,却又顾虑重重,只叹了气不言。
赵谌沉思片刻,道:“明日,国君或召我入宫,家中就多赖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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