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拣起一个荷包来看,盒子里有七八个荷包,手里这个用了深蓝的闪缎,绣了不知道什么花。另一个月白的荷包他倒是看出来了,上头绣着两只鸟,挺眼熟的……
跪坐在他旁边的立春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
她开口道:“莫非是是范家的两位小娘子送来的不成?那是鸳鸯哩。”
赵元手顿时抖了一下,心虚地往门外瞥了一眼。
经过赵谌同志的引导,赵元小同志如今算是开了窍,再想想范家那两个女孩,记忆虽然有些模糊,却突然有了点“哦,原来她们是我未来小老婆”的自觉。当然啦,既然老爹发了话,小老婆神马的也只能存在于过去啦!
“这个应当不是范家送的吧,”他小声说,“那押粮官可不敢瞎说。”
立春又是一惊:“那……那不会是宫里哪位王姬瞧上您了?”
赵元忙捂住她的嘴:“别给阿父听到啦!”他对上立春困惑的眼神,不由尴尬一笑。唉,没办法,他也是有家室的男人了,最怕家里人拈酸吃醋哩。
他盘腿抱臂看着面前一盒子的“情书”,头疼不已。
到底是藏在窗前的卧柜里面,还是到后院挖个坑埋了呢?
结果到了晚上,赵元还是把锦盒拿出来往床上一放。
赵谌正在擦头发,擦得半干就拿了直簪束起,他看见儿子的动作,便随口问道:“拿的什么东西?”
赵元打开锦盒,拿起那个月白荷包给他看:“立春说是宫里送来的赏赐。”
赵谌把荷包拿过来,尤其仔细瞧了那对鸳鸯,面上很平静,眼睛里却已经横生波澜。他紧紧地捏着荷包,心里头一阵阵的怒意,却连自己都不清楚,这怒意究竟是针对谁的。
“阿父,你知道是咋回事不?”赵元凑到他旁边,小心瞧了瞧他爹。不生气吗?看表情好像挺不在意的啊……
赵谌深吸了气,面向他缓道:“有件事,阿父一直没跟你说。”
他浓眉紧皱,说话的时候很迟疑。虽然知晓闵姬的事情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但是在他的计划里,起码明年才会告诉阿奴……若这东西真是闵姬送来的,为何国君会同意?
赵元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先前为父不许你与卫嫣接触,并非不满意她,而是因为国君在五年前已经给你赐了婚,对方是国君第三女,闵姬。为父没跟你说,一来国君下的是密令,待到明年闵姬即将及笄才会宣布此事,二来,为父着实……不知该如何告诉你。”
赵元望着他爹一脸愧疚,已经彻底呆住了。
他不是只有两个小老婆吗?怎怎么又多了一个大老婆,还是公主?
一提到什么王姬,他就想到赵静,鸡皮疙瘩都出来好吗!
赵元腾地一下在床榻上站起来,自上而下地睨着赵谌,冷道:“照您这样说,我如今可是既有妻子又有妾室,还有您什么事儿?”
赵谌心情本就不好,一听这话怒道:“赵元!你这是跟父亲说话的态度!?”
“父亲怎么啦!”赵元气得要命,“父亲昨日还亲儿子的嘴呢!定了亲就算有家室的人,你还说什么守着我过日子,那不是小三儿嘛!!!”他越想越委屈,既然知道那什么姬的存在,还跟他山盟海誓的,他爹不会是打算玩玩然后就随他去结婚吧!?
赵谌脸色先是发白,然后勃然大怒。他不懂什么“小三儿”,但却能了解那是什么意思,不由怒气冲顶:“我对你说的话没有半句虚言!”
赵元冲着他冷笑,摆明了不信。这么大的事情都能瞒着,要不是两人关系发生了变化,兴许他明年就得被押着娶老婆了!
“随您吧!我这就准备准备回绛城!”他跳下床大步往外头走,“说不得明年就给您添个孙子孙女那!”
这句话真是戳了赵谌的心窝子。
他听到外头立春的询问声儿,原本想拦的心也暂时歇了下来,颓丧地坐在床沿。这婚事牵扯到阿奴的身世,要他如何解释得清楚?到这种时候,他反而更不能告诉阿奴,若阿奴已经动摇,知晓自己与他并无血缘,知晓自己的真正父母……阿奴会不会离他而去?
阿奴太小了,他一直在自私与不自私之间徘徊,又怕阿奴后悔,又觉得自己身为长者如此行为,是在诱使阿奴走上一条错路……
赵元冲出内室,迎面险些撞上掀帘子进来的立春。
“您和郎君是怎么了?”她急急问道,“奴方才在外头听到争吵声哩!”
赵元转头看了一眼内室的隔扇,不由吸了吸鼻子:“没什么!我出去逛逛!”不追就不追,反正他以后有老婆疼,不要老爹了!
他凭着一股气跑到马房,骑着大红枣便出了府。
立春不放心赵元,干脆一路跟着他。这会儿见他的马都快消失在长街尽头,顿时站在府门前急得直跺脚。她拽了旁边守门的亲卫道:“你们快跟上去,别让大郎落了单!”
“不用了。”
立春转身,看见赵谌牵着马跨过门槛,光线暗淡,却瞧不见他的表情。
“郎君……”她轻轻喊道,突如其来就放了心。
“守好府中。”赵谌翻身上马,双腿一夹,就骑着马夹尘而去。
赵元一路朝府城南边去,亮出铜牌便出了门,外头就是通往乡里的野地,乌漆墨黑的,反而眼泪珠子就止不住的掉。这么大了,他也当自个儿成了年,有泪也得忍着……可是这回不同,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
他不像他爹想得那样,年纪小,会把对父亲的崇拜误认为情,也没有那么稀里糊涂,哄着骗着就和自己父亲成了事!他虽说自认有些娇惯,但心里并不糊涂——他和他爹的事情,任何时代都是无法公之于众的。
赵元狠狠擦了一把脸,高喊了一嗓子,踢马腹速度又快了几分!
他喜欢赵谌!
可是,他爹凭什么瞒着他!
等到赵元把心里头一团火发泄得差不多,拉紧缰绳慢慢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岷郡郊外得那片林子外头。
后头传来了马蹄声儿,在黑夜里一下一下地响着,像敲在他的心头上。
阿父来找他了。
赵元揉了揉眼睛,又肿又涩,极不舒服。
赵谌心急如焚地在儿子的后头追赶,终究慢了一步出城。马在黑暗里徘徊片刻,他看向远处,最终还是朝着岷郡的方向去了。
最后证明他是对的,阿奴没穿外衣,白色的寝衣在夜晚格外明显。
“阿奴————”他出声喊道,很担心儿子会继续往前跑。晚上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大红枣并没有太多夜里行路的经验,若阿奴进去了林子,实在危险……
岂料前方白色的人影竟然没再继续往前,而是转头往自己这边来了。赵谌大喜,挥了马鞭加速,没几下就到了他们前面十米处。他翻身下马,控制自己没直接上前。
赵谌小心地开口:“阿奴?”
赵元却抬脚就过来了,待走到他跟前,低着头。
“我、我错了……”
赵谌顿时心如刀割。
“是我的错,”他轻轻地摸了摸赵元的眼角,手指便感觉到了湿润,“是阿父的错,是阿父不该瞒着你。”
赵元将脑袋埋进他胸前衣襟里,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
“不是阿父的错,我知道阿父一定是为了我好。”他心酸地小声道。可是,他真的很害怕……阿父比他大,想得比他多,顾虑得也比他多……先前要为他纳妾,也很现实。会不会有一天,阿父觉得他娶妻比较好,就把他推出去……
两辈子只有赵谌对他最好,他想要抓住这份好,无论用任何方式。
还是不要任性罢。
赵谌听了,心里却更痛。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赵谌抱着儿子翻身上了自己的马,单手握住缰绳往前,大红枣吧嗒吧嗒跟在后头。
“我们去泡温泉,可好?”他低头亲了一下赵元的额头,低声道。
赵元乖乖窝在老爹怀里,点点头。
第89章 鸡丝面
父子俩儿面对面泡在温泉里。
赵谌沉思半晌,才开口:“这婚事,与你的身世有关。”
身世。
赵元心头一跳。
他爹,这是要挑明了吗?
赵谌并不知道赵元内心所想,他甚至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才能把接下来的话顺下去。这么多年,他把阿奴从一个肉墩墩的小团子,养成如今人人交口称赞的小将军,却偏偏没办法回避阿奴的身世。就算他不在意,也没办法改变阿奴并不是他亲生子这个事实。
“仪齐一定跟你说过关于胪氏灭门的事情,那一天……”
赵元睁大眼睛,耳边伴随着他爹低沉的声音,似乎看见了成公八年那一天的绛城。他的祖父胪亷喝下一盏由国君赏赐的美酒,殊不知这盏由寺人一个接一个传递而来的酒,却是催命的毒液。他的祖父倒下——
而他的父亲,那位神勇的大将军,拔出佩刀,在内廷卫的包围下浴血冲出,骑着马在玉门街上狂奔,却身中数箭,垂死回到了府邸。他已经发现了国君的险恶意图,知晓自己并不能逃离生天……可是,他在临死之前,却一定要再看一要临盆的妻子,告诉她:快走——
他的母亲,传闻中美艳绝伦的庄姬,抱着父亲的尸体,最终将孩子生在了沿廊,要不是灵虢夫人赐给她的一位宫婢,把孩子想办法抱去了灵毋宫,只怕她连死也不能瞑目。最终她选择自刎而死,用自己的尸体,拦住了如狼似虎的内廷卫。
给她的儿子留下了一线生机。
赵谌凝望着儿子,仿佛回到了儿子被送到他手上的那天。那个孩子包在鹅黄色的襁褓里,为着服丧,系着浅色的丝绸带子,白胖可爱。
他抱着襁褓,被孩子软乎乎的小身子吓得一跳,却碍着面子强装镇定。直到那个孩子朝着他笑了,露出嫩红的牙龈,笑容无辜,他才感觉心头一软,浑身都放松了下来。他还记得第一次握住孩子小手的感觉……像是被全心全意地依赖着。
从此便再也放不下那只小手。
“国君碍于灵虢夫人不能除掉你,便命我将你养废,”赵谌说着说着,声音低沉下去,又变得柔软了一下,似浸透了温水,“可是我将你放在自己身边,养着养着,就再也不忍心了……”
何止是不忍心呢?
那么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他的阿奴,怕他渴了饿了,冷了热了,怕他幼小被人哄骗,一遍遍筛过府里的人,最后干脆放了大部分人离开,只留下自己从前栽培出来的势力。阿奴长大后,还抱怨过府里空空荡荡没有人气……他怕阿奴因为范氏渐渐养成畏缩的性子,干脆带了阿奴单独开院,甚至鲜少与妻子同睡,阿奴与他亲近,自信活泼,范氏反而与他渐行渐远。
现在想想,也难怪申华一开始不喜阿奴,他似是为着阿奴放弃了许多,然而当时,他却完全不觉得。他把阿奴当成自己的儿子,阿奴便是他的责任。
是他心尖上的珍宝。
赵元回过神,发觉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虽然他是个异世而来的灵魂,然而这个身体却自有本能,听到生父生母的事情,便感到伤心欲绝……可是更让他想哭的,是赵谌的目光。
赵元嗫嚅地问:“阿、阿父……那天,在哪里?”
赵谌目光刹时变得黯淡。
“阿奴,我几乎算是国君养大,又受他提拔……我只能说,当日之事,我没有参与分毫。”
赵元便懂他的意思了。没有参与,只是旁观。
可是他浑身软绵绵的,既提不起劲去哭,也提不起劲去悼念或者责备……那毕竟是赵元的事情,而他,就算把这份愧疚藏在心底一辈子,也要承认,他不能因此疏远赵谌。
就算日后他无法面对这个身体的生身父母,也不能阻止他喊赵谌一声“阿父”。
这么多年了,他难道是为着一时冲动依恋着阿父吗?
这份感情日积月累,不过是他从未察觉罢了。
赵元还记得小时候长牙发烧,赵谌整夜没有挨床。他不舒服乱哼唧,赵谌就一遍遍换上新的布缠在手指上,给他摩挲着牙龈,抱着他哄他喝水……他头一次练字,被小篆笔画绕晕了头,想要装病偷懒,赵谌那么精明的人,却完全没发现他是装的,急得抱起他就往秦侍医的宅子跑……
这样的事情,还少吗?
赵元轻叹一下,看着他爹:“阿父,其实现在国君已经不是为了控制我,而是想要辖制你啦……他让我娶他的女儿,不过是为着让你知道他不会杀我,好安心替他卖命罢了。”
直到今天他才把从前的很多事联系起来,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次他在虒祁宫里被廖大人救下,去的那座宫殿,只怕就是灵毋宫……甚至那个对他很好的宫女,也许就是当年把他抱进灵毋宫的女子。
国君发现他爹对他的在乎,知道靠赵谌不能养废他,就开始担心会不会事与愿违,赵谌会不会因为疼爱他,对昔日效忠的君主心生不满……
他爹毕竟掌握兵权。
“无事,”赵谌听他喊出一声“阿父”的时候,眼眶就已经泛红,“只要你好好的,阿父怎样都可以。”
赵元猛地往前扑,被赵谌一把接住了。
他狠狠抱着儿子,像要把怀里的人融进骨血里似的。耗尽心血养大赵元,他这辈子已经再没有心力去爱另一个人,若上天要夺走赵元,就如同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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