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能这样?!我把他当成宝贝似的供着,每天亲自洗手作羹汤,为他一夜不眠不休才查到的方子,日日食疗。可是他自己倒一点也不在乎!
他怎么能这样呢……他不知道我每天守着小厨房,弄得灰头土脸,心里却又高兴又悲伤,浑然不知是何滋味。我忍住要把他彻底毒趴下好让他永远留在我身边的冲动,忍着心酸和难过去争取那一点点欢喜。看着他在我的照顾下一点一点好起来的欢喜。他自然不知道,若是他知道了,他又怎么会这样呢!
“思嘉……”
我甩手大叫:“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喊了几声突然泪下,奔着出了门就蹲在刚才我躲沈一入的那棵小树下,哭了起来。
我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渗入脚下的泥土之中,好像带着热度,只灼伤了我自己的脸。我想我真的就是个傻瓜,傻到一个人像泥孩子一样蹲在这种地方哭。
身后突然传来幽幽的笛声,比起羽竹子的出神入化,稍显稚嫩,却如泣如诉。那声线恍如是一道缠绵的光。我蹲在地上静静地听着,眼泪渐渐止住,心中轻轻地动了动。
我本是个生性薄凉的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他狠下心来。
擦了擦脸,我站起来回去了他那里。我不想在这段时间里还给他留下娇气的坏印象,万一他在外面越想越觉得我不好,再也不见我了怎么办。
“你会吹笛?为何我从来不知道?”我状似无意地坐去了他对面,但语气里还是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
他放下那支青若碧玉的短笛,看着我道:“你从来不曾问过,我也就不曾说。”
我盯着他那被我拆得乱七八糟的腿,最终还是叹了一声,过去给他重新上了一道药,固定好包扎妥当。心里却止不住地发酸,滚烫的泪水又滴落下来,晕染在洁白的纱布上。
他弯下腰,伸手将我扶起来,伸手轻柔地擦去我的止不住的眼泪。我想着这么下去我也还是个讨厌的爱哭鬼,不能让他有这种印象,便想说我先回去了。可是他却拉住我,一下用力,我便跌进了他怀中。我的心轻轻颤了一下,然后把头埋进他怀里,伸手抱住他。他要推我的手僵了僵,最终还是轻轻抱住我,安抚地拍拍我的背。
我低声道:“念如,你当真不喜欢我么?”
他的身子僵了僵,没说话。于是我便也不再问,靠在他身上一动不动。
良久,他突然叹息了一声,道:“其实我是,昨天夜里,同一入打了一场……”
我一惊,马上抬起头来:“你做什么又要跟他动手?难道你自己有伤你不知道么?他又为什么要同你动手?你有伤他不知道么?”
想了想,我又觉得可气,挣了两下想站起来:“不行,我要去找他。”可是他的双臂却突然收紧,我怎么也挣不动。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目中又露出那种痛苦的神色,双手紧紧地抱住我,按住我的头不让我看他:“思嘉,不要去,留下来陪我。他没事,我没有伤他,你留下来!”
我的手贴在他不断起伏的胸膛上,右手下就是他如雷的心跳。我有些迟疑,也有些惊讶,直觉告诉他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而我似乎也一直会错了什么意。沈一入到底跟他有什么秘密是我不能知道的?难道他们俩是一对儿?我越想心越寒,努力把头抬起来,道:“念如,念如你放开我,我要去找一入……”
话未说完,我肩头突然一麻,突然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朦胧之中,鼻尖好像有什么馥甜的香味,慢慢地钻入我口中,在舌尖流连不去。我本能地贪图更多,卷起小舌纠缠不放,绵长不息。很突然地,我仿佛在睡梦之中被紧紧束缚住,口腔中仿佛有一条灵活的蛇在扫荡,肆虐地滑过每一处柔软的内壁。
然后口中的异物离开,眼睛上却突然一阵温热。我想笑,小舌头伸出来舔舔嘴唇,下意识嘟着嘴,梦呓了两声:“念如,念如……”
有人极轻地答应了我一声,然后我又堕入了云雾之间。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满室已经都被镀上了夕阳的光辉。稍稍动了动,发现自己还坐在孙念如怀里。他正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
难道他点了我睡穴?然后又这样抱了我一下午?
我忙跳起来,顾不得他眼中突然暗淡下来,就先去查看他的腿:“你怎么样?腿麻不麻?”
他一怔,然后却松了一口气,笑了,面上隐隐有些不自然,轻声道:“有一点。”
我试着给他捏了捏,果然僵硬得厉害,他面红耳赤地抓住我的手。我皱了皱眉,将他完好的那条腿抬起来,用凳子垫住。然后亲自去打了一盆热水,蹲下来要脱他的鞋子。
他见我去而复返,面上的光彩一闪即逝,然而我要脱他的鞋子,他却说什么都不肯。
我有些生气,只道:“你做什么?我是大夫!跟大夫也要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么?这里的大夫都是男人,那我以后生病了,岂不是要等死?”况且你抱都抱了,现在还较什么劲。
他僵硬着不说话,我只不管他,蹲下来把他穿着靴子的脚上的鞋袜脱了个干净,小心地挪到水盆里。他受伤的那条腿上穿着拖鞋,还是我让半音做的呢。我给他一并脱了,挪到热水中。他的脚生得极好看,与他身上其他地方的深麦色肤色不同,光洁如玉。肌理匀称,脚趾头的形状也饱满而圆润,一颗一颗整齐地并排着,简直可以说的上是精致。
泡了一会,我给他细细将水擦干。偶尔抬头一瞥,他面上红得简直要滴出血来,想要说话,一张口却先冲出一声低吟:“思嘉!”
我笑了,单脚跪在地上把他的脚抱在怀里舍不得放,半是诱哄半是认真地道:“念如,你知道么,人的踝关节以下有六十多个穴位,和人体的各个器官是相连的。刺激这些穴位,可以促进血液循环,放松你的神经……当然,我手艺不是很好,从来都没有试过。你就姑且一试吧,很快脚就不麻了。”
可是我的按摩显然没有帮到他放松神经,他全身都越绷越紧,双手还无意识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青筋曝露。我没忍住,笑了出来,遂放过了他,伸手给他穿上鞋袜。整个过程,他如临大敌,连额头都出了许多细细密密的汗。
我道:“有这么委屈么……”
他竟略嗔地瞪了我一眼,说不出的蛊惑人心。我咂吧咂吧嘴,偷笑着去把热水倒了。这么一闹,我看见天都已经要黑了。差不多我也该回去了。
推开房门,我道:“念如,给你送饭的人马上就要来了,云隐他们也要回来了,我要先回去了。”前几日我都是将他半拖半拽弄到小药房去陪我,可是今天被他点了睡穴,睡了一整个下午。
想到这个,我又蹭蹭地跑过去,抱住他的脸在他嘴唇上用力咬了一口,恶狠狠地道:“下次再点我的穴,咬死你!”
他倒又笑了,水润的双唇在阴暗的光线中闪着柔和的光。我一下没把持住,又俯身轻轻亲了一下,却还是舍不得走,捧着他的脸呆呆地看着他。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脸,在我手心里轻轻地亲了一下。
一把火瞬间从脚底烧去脑门,我夺路而逃,身后还有他轻轻的笑声。
第八节:此路漫漫,其修远兮(念如卷)
青山雪,猎风衣,风发意气做酒泼。来如雷霆收震怒,罢似江海凝青光。少年不风流,心如磐石,笑看浮生变。
人如青山之雪,剑似雷霆江海,心如磐石至浮生变而色不变的地步。说的,就是剑宗大弟子,孙念如。
孙念如少年孤苦,性情冷漠孤僻。然而他虽深得剑宗宗主倚重,却少年老成,不骄不矜,待人平和。他已经认了剑宗为宗,又无父无母,年满十六那年起便不断有山下门派欲招其入赘,其中不乏名门世家,多少妩媚颜色。但都由谢宗主做主,以孙念如尚未出师为理由推掉了。有人说,谢宗主是想留下这么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苗子,来配自己痴傻的女儿。
谢宗主膝下二女。长女谢鸢天,年少有为,艳冠群芳,有江湖第一美女美誉。然而幼女谢思嘉,彼时年近十三,容颜愈发娇艳,隐约有谢鸢天之风,却生而痴傻,令人扼腕。
世事总是难料的。
就像谢宗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身为一代宗师,却会生出一个傻女儿来一样。他和江湖人也没想到,这个女儿竟然在十三岁上突然就聪慧了。那双如星的双眸,从此有了熠熠光彩,让一切珍奇珠宝都黯然失色。不但如此,这个女儿还天生聪颖,口齿伶俐,无师自通能看天下书,出口成章,诗才绝艳。
果然,谢宗主将小女儿交给了孙念如。
那一日,他第一次正式见到她。这位十三年来一直深居高塔的公主。
她年幼。茫茫然地跟在毓秀玲珑的谢鸢天身后,在满室嘈杂之中坐在了他面前。面容柔和,樱唇微抿,然而还是那双眼睛最是动人。那里面没有一丝惊慌,全是古灵精怪,仿佛藏着无数的小秘密。她低下头去,然后突然抬头一笑,满室光华生。
她说,要他包庇她偷懒。
孙念如一愣。在他的人生中,从来都只有积极向上,偷懒这两个字简直是匪夷所思。理所当然地予以拒绝,她的双眼陡然失色。他心底难以言喻地一紧。
她端庄。恍若一个游走在人间烟火之中的仙子,坐姿挺拔俊秀,却看着肉包皱眉,被他一句话噎得泫然欲涕。他就坐在她对面,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她却一丝也不在意,用膳慢条斯理,井然有序。
他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因为她的不在乎。然后便起了捉弄她的念头。恶意地让她骑驴,看着她笨拙的动作,他心里竟生出一种难言的快感。他想,他终于看到了她装模作样的外表下的另一面。
可是看她的双腿麻痹成那样,他又心软,往日几步路的距离,这一次却走了半刻多钟,只为了让她恢复过来。她恢复过来了,他却又心生不满,对自己心软的不满。于是又捉弄她。
师父说,宝剑光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身为剑宗宗主的幺女,年芳十三还未有一点其父其姐风范,还不思进取,想着偷懒。师父既然将她交给他,他便有责任教好她,让她成为师父另一个骄傲!
这样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孙念如终于认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犹豫不决,还老是做这些只有小孩子才会做的事!颠三倒四地欺负初学武的小师妹,还如此津津乐道!
于是心生愧疚。这么一来,她就彻底骑到了他头上。等他发现她乖巧的皮囊下那一副堪称妖女的灵魂,已经为时晚矣!
她聪明,却于剑术毫无天赋。挥剑的姿势优美如舞蹈,却无一丝凌厉可言。手腕软不拉几,怎么扶都扶不稳,可叹的是她比他更加不耐烦!然而学习剑宗理念和历史,却又有惊人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客宴上为了维护姐姐和剑宗的声誉,撒嗔卖娇,却言辞犀利,令自己人忍俊不禁,令对方冷汗津津。
孙念如看着她,从好整以暇到渐渐开始回味无穷,最后再也移不开眼。
他开始纵容她偷懒,包庇她做些偷鸡摸狗的小勾当,甚至亲自给她做帮凶。她要学骑马,半夜三更扰人清梦,他便生平第一次翘了晨练,只为了不叫她失望。她要看书,他便给她做梯。她要酒,他便翻遍厨房给她找出了两坛子浓度最低的果子酒。她与旁人打闹,躲到他身后,他总是不着痕迹地护着她。她要入药房行窃,他便给她放风看门。她似乎一刻也不能消停,一会被蜘蛛蛰伤,一会又毫不在意地翘着女人最珍贵的小脚丫戏水,一会又抢了凌云隐的玉佩被赶得满山乱跑。他就像是一个尽责的奶娘,不厌其烦地一一给她收拾闯下的祸事。
他陪她躲在后山的小树后,举着荷叶给她遮阳,看着她小心地用手刨地上那颗据说是某种药材的小草。孙念如这块巍峨不动的大石头,其实早就毁在她手中了。
可是直到那一天,她的血染在了他的衣袖上。他大惊失色之下听说她没事,却还是不能安心。青夫人那一副欢欢喜喜的神情,倒像她流血昏厥是好事一般。他隐约知道了些什么,遍翻药书,结果惊得面红耳赤一夜都没睡好。他突然意识到,她是个娇俏的女儿家,将及笄束发,待字闺中。
他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却并未深究。
她是一个好女孩。他行为孟浪甚至伤了她,她也不责备,反而殷殷关切。他突然生出了无限的勇气,即使做一世浮萍,也绝不背叛剑宗!这种勇气因她而生,因她那一句“当你是朋友,绝不强人所难”而生。
辽南王多子嗣,光是正室王妃就有过三位,算起来,厉空山和孙念如虽非同母,却都是嫡出。在那惨烈的兄弟相残之中,彼此拉拢也是一种手段。这也是兄弟姐妹多到那种地步的厉空山对一个流落在外的幼弟如此上心的原因。
他只是辽南王许多儿子之中的一个,若要认祖归宗,必然要背叛剑宗改投柳宗。这一点,厉空山直言不讳。而他也从一开始就态度坚决,可是厉空山却不肯罢休,纠缠得厉害。
终于被她撞破,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沈一入都开始质疑。她却只是轻轻抱了他的腰身,软软地为他叹息。那一刻,他产生了要永远拥抱她的冲动。于是说了只把她当妹妹的话,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厉空山说他已经心系于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师妹,他自然不屑一顾。可是厉空山有一句话,却深深地锤到了他心中。
“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你们现在不过是少年玩伴。再过一年,她便及笄了,取字梳髻待嫁闺中。你再也不能像今日这般执着她的手。从此能与她携手的人便只有一个,便是她未来的夫君。”
他想他不在意,直到那一天,沈一入来找他。
师兄弟之中,他们四个最好,可是那一夜,凌云隐和绿冉都没有到。沈一入突然提着酒壶敲了他的门,眼中含笑,道:“念如,我有些话想要对人说,你陪一陪我可好?”
沈一入选的地方在院子尽头的小亭子里。从这个角度,稍稍有心地望那边望,便能看到秀雅的出云楼。沈一入轻声道:“等我下山之后,总有一天是要回来提亲的。”
他回过头去,却见沈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