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父皇有何教诲?”云殇依旧恭敬。
皇帝盯着云殇看了良久,没能在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的异样,“朕知道,这些年冷落了你们母子。当年对于你的出生,朕也确实有过激。只是如今朕老了,很多时候朕不想做得太明白。难得糊涂,难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云殇垂眸,不语。
见状,皇帝望着漆黑的夜,眸光微沉,仿佛犹忆当年情,“朕对不起你们母子,对不起太多的人。”
“父皇多虑了,儿臣并无他想。父皇于儿臣是父,于朝堂是君,儿臣不会怨怼父皇更不会……”
还不待云殇说完,皇帝声音微冷,“是不敢还是不能?”
“父皇。”云殇温和的低唤,也不多语。
皇帝点了点头,“朕不想多说什么,朕老了,这江山迟早是你们的。旁人不认得他,你该认得他。”
云殇躬身,刚要开口,却见皇帝摆了摆手,“你听朕把话说完。”
闻言,云殇点了点头,嘴角噙着温润的笑,也不说话。
皇帝盯着云殇温润如玉的模样,看了很久,眼底有些薄雾氤氲,“朕的子嗣原就不多,当年夭折的夭折,离宫的离宫,如今也就是你还在朕的身边,喊朕一声父皇。朕所求不多,如今人老了便只求儿女绕膝天伦共享。”
“老五造反,杀了辰风,朕痛心疾首,自知亏欠你们太多。可是朕也是个人,空有九五却做不到起死回生。朕知道你的本事,自己的儿子是什么人,朕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朕不想追究,死去的不能回来,活着的才最痛苦。”
“子音,在朕的儿女之中,唯有你的心思是最细的。从小你便学会用笑却应对任何的恩怨荣辱,这是谁都做不到的隐忍。可是子音,杀戮太多终有报。朕,临老才明白这个道理。若然当年心胸稍微宽广一些,也许就不会今日的怨念难恕。”
语罢,皇帝意味深长的望着云殇依旧噙着浅笑的脸,“有些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让该留的留,该走的走吧!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
云殇恭敬行礼,“儿臣谢父皇教诲,必定铭刻于心,不敢有忘。”
皇帝嗤笑了两声,“朕不想见到第四次宫变,你明白吗?”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愿。”他回答得温和,没有半点抵触。
只是垂了眉睫,不教任何人看见眼底精芒。
“但愿你是真的懂。”皇帝轻叹一声,“念念何笙箫,一曲忆断肠。往年无回路,莫作千古殇。”
音落,皇帝拂袖而去。
云殇站在那里没有多说半句。
良久,他才直起身子,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一步一沉重,终于他在回廊里顿住了脚步,眼前依稀看见那个落寞冷雨的画面。
那个女子跪在雨里,声声喊着:皇上,十三皇子病重,请皇上去看一眼。
换来的是赵玉德拂尘轻甩,一声尖锐的高喝:皇上有旨,送韵妃娘娘回宫。
女子不甘心,疯似的冲向道德殿,却被重重防守的御林军拦下,只能歇斯底里的喊:为什么?皇上……都是您的皇子!都是皇上的儿子!为何皇上知道痛失爱子之苦,却也要臣妾饱尝折磨?
御林军纷纷冲上去,架住了女子往宫外拖去。
那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男子就站在门口,冰冷的言语刺透人心,他说:他不是朕的儿子,本就不该来到世上。当日赐名为殇,便是教他记住自己的身份。纵使来日病死,朕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瓢泼大雨中,是那女子的凄厉哭喊:皇上,你好狠的心啊……
风雨中,有个瘦小的身影站在道德殿的宫道外,面色惨白如纸,却是淋着雨,咬碎了牙齿,恨之入骨……
轻叹一声,云殇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多少鲜血才能换得宫闱一夕安宁?多少爱恨交织,才能换得心中一夕净土?
可惜这些,他都没有。
本就无心,还要净土作甚?
佛口蛇心又如何,他要的始终没能得到。
砚台上前,低唤了一声,“王爷?”
“贺王现下何在?”云殇回过神。
砚台环顾四周,不禁压低了声音,“锦衣卫,刑狱。”
☆、第327章 是他来了
云殇并没有去锦衣卫,这个时候去得勤了,反倒惹人非议。
皇帝方才的话说得何其清楚。什么叫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明里暗里都是向着楼止,却也有纵人一马的意思。
所以不管贺王说什么,做什么,云殇在诸大臣在天下人跟前,都只能是个平息兵戈之乱的功臣,是个有为的皇子。
只是……这种被施舍的怜悯,只配让他更加憎恶。纵丸役血。
“王爷,现下该如何?”回了王府,荒原上前一步。
云殇没有停驻脚步,快速进门,“清点伤亡人数。速速上报朝廷。”顿了顿,远远看着半敞开的房门,那里躺着待产静养的完颜梁。
御医说过,如今待产,必须时时刻刻小心。
完颜梁是有过出血前兆的,是故……
“孩子去了锦衣卫?”云殇挑眉。
荒原颔首,“是,如今指挥使寸步不离。锦衣卫内外重兵防守,只怕不好下手。”
“七绝丹的解药,锦衣卫搜到了吗?”云殇敛了眸光,深吸一口气。
闻言,荒原摇头,“不曾搜到。王爷的意思,这个孩子到底是要死还是要活?”
“自然是……”云殇温润的脸上浮现一丝浅淡的笑意。“要活。不过。贺王只怕早就打定主意想让楼止承受丧子之痛,所以七绝丹的解药……只怕早已销毁。任楼止武功再好,至阳至刚的功夫,是解不开是至阳至刚的七绝丹之毒。”
“这么说,孩子死定了。”荒原蹙眉。
云殇缓步往前走,褪下外层的盔甲,“那就要看造化了,不过……也是楼止的罪有应得。生平杀戮太多,才会应有此报。”
荒原颔首,“是。”
“注意那边的动向,尤其是那个孩子。”云殇眸色微沉,“若孩子有救,他不交也得交!”
身后,荒原重重点头。“属下明白!”
事实上。诚然如云殇所料,沈均真的没有解药。所有的七绝丹解药,早在他准备下在孩子身上时,就已经全部销毁。为的,就是万一自己失败,连带着楼止的孩子,一起赴死。
刑狱大牢内,沈均身中楼止的蛊血,又被孤弋刺了一剑,此刻身上的伤口已经迅速溃烂得不成样子。身上皆是腐肉的气息,教人闻之作呕。
剧烈的瘙痒和疼痛,让沈均整个人呈现着厉鬼一般的鲜血淋漓。
只是……手脚被绑缚,任凭多疼多痒,都只能熬着,动弹不得。沈均尖锐而凄厉的嘶喊声,被阻隔在内,无碍于外。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委实是极好的。
只不过明日,楼止会给他一个体体面面的死法。
活着既然是个祸害,就不该久留,决不能留一线生机。所以沈均会被绑缚刑场,接受锦衣卫三百六十六道大刑里,最疯狂最惨绝人寰的刑法,鼠刑!
夜幕沉沉,搜遍了整个行宫,始终没有七绝丹的解药,甚至于……连最后的七绝丹都不剩。沈均,是真的绝了后路。
断了七绝丹,成人七日之内必定绝命,而孩子还那么小,大抵只能熬这几日。
站在院子里,楼止一语不发,无尘阁上头乳母正在哄着孩子。
“大人,现下该怎么办?”应无求说得很轻。
这个孩子来之不易,寻得不易,如今失而复得,难道又要得而复失?委实太残忍!值得庆幸的是,无论在孩子的生死抉择,还是宫变中的一念生死,未曾交由千寻去选。她已几经生死,如何还能承受?
这是楼止,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
生也好死也罢,都不必她来承担。
可是,答应了会给她一个惊喜,如何能自食其言?
那是他的儿子,费了多少心血,才能带回来。
“御医怎么说?”楼止深吸一口气。
应无求摇着头,不语。
“访遍天下名医,也得给本座找出个人来!”楼止切齿,“孩子若是……别怪本座大开杀戒。”
闻言,应无求眸色一颤,随即跪身,“属下明白!”
蓦地,无尘阁上传来惊呼,伴随着奶娘的歇斯底里,“来人啊,抢孩子了……救命啊……小公子……啊……”
楼止霎时飞身,快如闪电。
房内,一片狼藉,显然是被强劲的掌力击中,乳母被人击倒在墙角,此刻正艰难的爬起,嘴角溢着血,足见对方下手的力道之重。
屋顶传来细碎的脚踩屋瓦之音,楼止骤然拂袖破顶而出。
屋瓦哗然碎落,发出震耳巨响。
底下锦衣卫纷纷涌现,能避开埋伏在南北镇抚司暗处的暗卫,这人的功夫绝对不可小觑。更有甚者……
早在楼止冲入房间的瞬间,他便已经感觉到了一股阴寒戾气。
熟悉而又令人惴惴不安……
所有的锦衣卫暗卫集体出动,楼止伫立屋顶,幽邃凤眸快速掠过周遭一切。蓦地,一道白影在前方一掠而过,速度之快绝不亚于楼止。
“是他?”唇线紧抿,楼止飞速追去。
应无求跃上房顶,却足足愣了半晌,那个身影分明是……手一挥,登时厉喝,“把人逼回院内。他手上有小公子,不许伤人!”
音落,暗卫随即呈包围之势将白衣人圈在其中,硬生生将对方逼回锦衣卫院中。
说时迟那时快,楼止纵身轻跃,一掌袭向白影。力道却极轻,生怕惊了孩子。便是这一招投鼠忌器,教对方骤然跃下屋顶,快速奔驰在回廊之间。
楼止稳稳落地,睨一眼抱着孩子缩成一团的白衣人,那披散蓬乱的发,遮去了原本的容脸。红袖轻拂,楼止抬手,示意所有人别轻举妄动。
下一刻,楼止华贵的金丝绣流云暗纹皂靴,一步一顿走向白衣人。
“大人?”应无求心惊,几欲上前。
楼止顿住脚步,睨了应无求一眼,眼底的光有一种枯木逢春的喜悦。昏黄的烛光摇曳,宛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色,长长的羽睫微垂,艳绝的唇终于勾勒出一丝邪魅的笑意,“谁都不许靠近!”
“大人小心,他是陌上无双。”应无求疾呼。
凤眸微抬,如玉的指尖轻轻捋过鬓间散发,楼止笑了笑,“来得正是时候。”
☆、第328章 天若不亡,必有生路可寻!
陌上无双面目全非,只是死死的抱着孩子,一双乌眼珠子露在外头。透着他胡乱披散的头发看去,极具惊悚之能。
身上的白衣,血迹早已干涸,如今邋遢得浑然不似昔年的无双公子。
风华不再,容颜尽毁。
“谁都别过来!”陌上无双战战兢兢的抱着孩子,整个人缩在角落里,却小心翼翼的盯着怀中的孩子,“都别过来!谁都不许碰……都不许碰……这是九妹的孩子……”纵丸役亡。
应无求一怔,这陌上无双……
犹记得千寻离开前,曾经设计了陌上无双,以至于陌上无双险些殒命。可是后来呢?后来好似陌上无双冲破了被封住的穴位,继而逃窜而去。
是故现在的陌上无双。应该处于着火入魔的状态。
只是看上去,又不似着火入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楼止眸色微恙,勾唇轻笑,“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你别骗我……我是……我是……我是谁?”下一刻,陌上无双的眼眸陡然瞪大,“我是谁?为什么我不记得我是谁?我到底是谁?”蓦地,他忽然厉声尖叫,“你别过来!别碰孩子……孩子是无辜的。九儿乖乖睡觉,四哥陪着你,谁都不能伤害你。”
应无求咽了咽口水,“大人,他神志不清了。”
“阴阳之气相撞,又得血劲冲穴,若非他功力深厚。此刻早已一命呜呼。能活着。反倒将体内强行吸入的内力化为己用,已经是个奇迹。”不可否认,陌上无双是个练武奇才。
只可惜走错了路,一念成劫,难回头。
刚才陌上无双在屋顶疾驰,只怕这世上除了楼止,鲜少能有人与陌上无双抗衡。
应无求清浅吐出一口气,“没想到当年他师父没能达到的最高化境,他竟然达到了。只可惜,还是自作孽不可活。疯了也好!”
音落,应无求抽出了绣春刀,“大人,陌上无双不可留,早晚是个祸害。”
“你想知道九儿身在何处吗?”楼止眉目微挑。
陌上无双一怔。随即拨弄开脸上的散发。那鬼魅般的容脸满是凹凸不平的伤疤,连应无求都不忍直视。
“九儿?你知道九儿在哪?我找了她好久,爹说……要是我再将妹妹丢了,会打死我的。”陌上无双抱着孩子缩在了墙角,宛若昔年那个怯懦的少年,“你会告诉我,九儿在哪是不是?”
楼止随手扣上陌上无双的腕脉,眉头微蹙,眼底的戒备却逐渐淡去。唇角微扬,“你帮本座做一件事,本座就告诉你,九儿何在。”
陌上无双随即点头,那张脸笑得何其惊怖,“好好好,只要你说的,我都照做。真好,爹不会打死我了!我可以找到九儿了!”
徐徐起身,楼止看了应无求一眼,“去备浴,将他收拾干净,而后带去厢房。”
应无求毕竟跟着楼止多年,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想了想仿佛明白了什么,随即重重点头,“属下明白!”
语罢,楼止上前,“把孩子给本座,本座带你去找九儿。”
陌上无双紧紧抱着孩子,眸色浑浊不清,“不不不……九儿说她的孩子丢了,我要帮她找回来,否则……否则九儿会告诉爹,爹还是会打死我。这个孩子……是不是九儿的?”
应无求凝眉,“大人,他似乎记得一些东西。”
“东拼西凑的东西,自然是有印象的。”楼止冷笑两声。
要知道这陌上无双,可是险些死在千寻的手中,千寻那咬牙切齿的恨,幼子无辜丧命的痛,悉数都呈现在陌上无双眼前。是故就算神志不清,那些记忆的残片依旧存在。
幼年的,临疯前的,混杂在一处,连陌上无双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记忆,哪些是自己的幻想。
“本座是孩子的父亲,你只管放心就是。把孩子交出来,完成本座交付你的事情,就带你去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