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摇头,“世人皆道,自古无情帝王家,却不知自古无奈帝王家。纵使多情,可是帝君之爱若是寄托一人,那便是毒是刀。后宫三千乃是祖制。不管皇帝愿不愿意。都无可遏制的存在。但皇帝的心中诚然也有最爱之人,只是……爱不得罢了!”
爱不得?
殊不知这三个字,曾经困住了多少人的一生。
若千成,若皇帝,若应无求,若楼止,若炎风……
纵使身居高位,无执手看天下之人,又有什么意义?纵使拥有一切,空了左肩下方的位置,此生还有何意义?一人独行,天涯浪迹,看尽日升日落,让思念成了最残忍的惩罚。
“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这辈子什么没见过。”老祖宗的龙头杖忽然狠狠跺在地上。“想必千成业已与你交代清楚,我也知道你的来意。因为启动了阵法,所以帝都内所有的流兰石全部都已经枯死,我手上唯有最后一枚流兰石。”
听得这话,千寻已经明白,老祖宗的意思。
可是,她没有退路。
然她唯一庆幸的是,不必亲手去杀心爱之人。
因为爷……还在天朝。
天各一方,不必相爱相杀。
思悠悠,爱悠悠,惟愿君安死而无憾。
千寻垂下眉睫,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执着了那么多年的老祖宗,她也明白在每个人的心中,总有那么一丝半缕的执念永远不会被岁月磨灭。就像娘亲对女儿的牵挂,就像女儿对母亲的思念。
母女之爱,就如同藤上花,生下了孩儿,就是生下来牵挂。
千寻懂,也疼过,嘴角扯出艰涩的笑,千寻悲凉的点着头,“好,我留下。留在这里,永远都不会踏出这里半步。娘欠的,我来还。”
老祖宗眯起狭长的眸,“你愿意留下?”
“只要祖母把流兰石给我,我就留下来。”千寻仰头望着她,“祖母,请赐我流兰石。”
“你为了那个男人,连自由和性命都不要了?他真的就那么好?”老祖宗的气息有些喘,“男人,都只是女帝传宗接代的附属罢了,根本不必当真。”
千寻没有多说,只是狠狠磕着头,“请老祖宗赐我流兰石。”
老祖宗站在那里,望着千寻跪在她的脚下不断的磕头,重复着相同的话语,脸上没有丝毫犹豫与迟疑。
脚下,有嫣红的血不断的淌出。
她是认真的,狠狠的磕着头,说着话,心里狠狠的疼着,疼得眼泪倒灌进心里,淹没了肺腑,苍白了所有的人生颜色。
“够了!”老祖宗骇然怒喝。
下一刻,她骤然俯下身子,一把钳住千寻的下颚。
有血从千寻的额头淌出,沿着鼻梁缓缓而下,染上了素白的面颊。像极了开在雪地里的傲雪红梅,有种令人痴迷的颜色,红得如此妖艳。白发红颜,那蜿蜒在脸上的鲜血,看上去愈发的凄楚。
却有着一双坚毅的眸,从不为此动摇过片刻。
“爹说,踏入阵内的人不生不死,所以祖母大可放心,便是知道不会死才会如此折腾。不疼!”千寻说得极为平静,眼底没有半点波澜,宛若一潭死水。
额头的伤,慢慢的愈合,鲜血消失了,伤痕也无踪。
可是那种疼痛却刻入了心头,融入了骨髓,与性命同在。
“继位成为女帝,流兰石就是你的。”老祖宗松开她,徐徐起身,口吻阴冷狠戾,“别妄想打动我,说服我。小心外头那些与你一道进来的人的性命,不管是谁,总有一个是你想要保住的。”
语罢,老祖宗朝外走去,“以后这就是你的寝宫。你娘曾经逃离背弃的一切,都该由你承受。”
想了想,她在门口顿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身。她背对着千寻幽然开口,不叫千寻看清她的容色,“当年,若非她鹰隼传讯,许是至死我不会知道她的死讯。若不知,至少还有个念想,可惜……”
“许是掌门人说得对,来年若知生死之事,定然肝肠寸断换决绝。一朝隐遁大漠无踪,再寻芳踪知是故人来。你娘说过,若有人能活着走进这里,除了圣手门,便是她的女儿。所以……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太久,久得险些忘了自己等的是谁……”
可是不管什么时候开始等候的,此刻都是个结束。
老祖宗走出了门,龙头杖戳在地上的时候,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掷地有声,却声声扣人心,疼入骨。
等了太久,久得连自己都麻木……
女帝……登基……
千寻站在那里,看着老祖宗依旧挺直的脊背,在外头宫人的簇拥下,缓步离开了迎归宫。
那一刻,她感受到的不是一个身处权力巅峰的女子的强势,而是一个母亲苦等着离家的女儿却不得的悲凉。
外人皆道拓跋温狄手握生杀,却不知她握不住女儿的生死。不是痛恨,不是愤怒,而是对自己的一种执怨难以消散。
上官燕快速的走进来,“少主,他们走了。”
千寻颔首,扭头却见拓跋沙儿眼底的踟蹰,不由嫣然一笑,“好好跟炎风在一起,以后你就是自由的。”
闻言,拓跋沙儿垂下眉睫,“你替代了我。可是你该明白,后果是什么。”
“只要他能活,纵使囚禁千年又怎样?我只怕,不能看见他的白发苍苍,却等到了他的望眼欲穿和血染黄沙。”千寻笑着噙泪,心碎得再也无法拼凑。
抬头却见,有宫人接二连三的走进迎归宫,一个个双手持着托盘,脸上是一模一样的僵硬笑容。团找沟划。
身着露脐装的宫女们齐刷刷的站了一排,堵住了正殿的大门。
千寻盯着那托盘上的白色服饰,心里有些异样。
不是说要准备女帝登基吗?
这一眼看去便是素服,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第345章 这算是夸我?
拓跋沙儿上前一步,只是痴痴的凝着那洁白如雪的白衣,眼底的光泛着少许泪光。“女帝身死,继承人登上女帝之位。但在登位之初,必须去先帝墓前祭奠。彼时一场祭祀火中舞,是继承人对女帝的尊崇。”
“祭祀?”千寻剑眉微挑,“要让我跳舞?”
“你放心,我可以教你。”拓跋沙儿深吸一口气,“娘在世的时候,教过我一些。只可惜,我跳得始终都不如姨娘。姨娘的舞,跳得果真是极好的。”
跳舞?
千寻晃了晃微疼的脑袋,记忆里,似乎真的有过一个女子。伫立漫天白雪中,身段妖娆至绝。
她不记得那是谁,只记得曾经那种惊为天人的感觉。
是娘吗?
她始终不敢用力去想。
宫人们毕恭毕敬的开口,“请少主沐浴更衣。”
千寻愣住半晌,缓缓扭头看了一眼上官燕,解下了腰间的绣春刀递给她。这意味着什么,上官燕比任何人都清楚。
少主决定的事情,上官燕自然不会反驳,可是……少主的心有多疼,她脸上的笑就有多灿烂。少主答应过姑爷,做个坚强的女人。
可是一个女人的心,要有多坚强,才能笑着哭?
“少主?”上官燕喊了一声。
千寻的脚步在门口停驻,终归没有开口。大步走了出去。
外头赖笙歌就站在回廊里。指尖夹着一枚叶子轻轻含唇吹着悠扬的乡音。那是来自天朝的天籁之音,只怕以后会越来越难以听见。
“你有没有想过,来到这里,虽然你依旧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却能永远的无生无死。”千寻站在赖笙歌跟前。
闻言,赖笙歌停下了吹奏,一张毫无情绪波动的脸上,依然是僵冷的表情。他顾自垂眸去看手中的叶子,终于吐出了一口气,“想过。”
千寻定定的看着赖笙歌,良久才道,“你为何不继续骗着?”
“没意义。”赖笙歌眼皮微抬,“我原就想着,若是能进入帝都。便是没有流兰石也能好自活下去。当然……”他终于肯抬头看她。眼底的光若一潭死水般的寂冷,“如果能根治我的病,也是极好的。”
“那么五部的人呢?”千寻面色有些沉冷,“海部和钏部为何会回不来,你心知肚明。你原本能制止,可是你任由他们去闯阵。”
“他们不死,如何能消耗阵内的有生力量,如何能为我们赢得时间?”赖笙歌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有种事不关己的淡漠疏离,“你以为我们是如何闯阵的,都不过用鲜血来延缓阵法的快速运转。这是用血凝成的阵,必须要有鲜血的祭奠才能保全我们的周全。”
千寻嗤笑两声,“你算得果然极好。便是在山洞内,你早就看出土生金,火克金,却一直隐忍不语。赖笙歌,你难道没想过,若是当初我没悟出黄泉的意义,我们真的会死在那里吗?”
“你是这里的少主,所以我拿你作了赌注。师父早就有言在先……咳咳咳……要如帝都,必得真正的帝都继承人带路方可化险为夷。”赖笙歌开始不断的咳嗽,一张脸乍红乍白,“没有鲜血铺路,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何能拖住墙中人,与你争取时间?”
那一刻,千寻望着眼前这个淡薄生死的男子。
没有年少气盛,也没有意气风发,更多的是一种超脱常人的沉默,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安静与冷寂。好似什么都了然于胸,又好似什么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分明是傲骨之人,却偏生得一张令人怜惜的脸,微白的容色泛着憔悴损。
“你比我想象中的更……”
“无情。”还不待千寻说完,赖笙歌已经接过了话茬。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还是沉默。
千寻摇着头,这才道,“不是,你比我想象中的更睿智。”
“这算是夸我?”赖笙歌继续拿起叶子置于唇边。
幽然的声响缓缓吐出,像极了冥冥之音,有种低沉的微凉。他将视线远远的抛向天际,不再看千寻一眼,那种安静的疏离,已经是最好的冷漠与拒绝。
他的世界,素来生人勿近,熟人……也不许。
千寻抬步往前走,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赖笙歌一眼,“我想知道,你想不想走出这里。若是没有流兰石,你是否会永远留下?”
赖笙歌没有说话,依旧吹着不知名的曲子,神情麻木而僵冷。
见状,千寻没有再开口,大步流星的离开。
及至脚步声渐行渐远,及至千寻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处,赖笙歌才放下了叶子,静静的望着千寻消失的方向,眼底的光黯淡了一下。
“留下虽易,离开何难?只当是莫道不相逢,相逢还惜痛别离。”赖笙歌顾自低语。风吹过,扬起手,那片叶子缓缓而逝。
浴池氤氲,有白雾腾起,迷了双目。温暖的泉水落入池中,发出清脆的水声,让千寻想起了那次在温泉池里与楼止……
身上有些凉,或者说,是心里有些凉。
满池的花香,温暖的水温却暖不了心,暖不了离别之殇。
千寻无心沐浴,满脑子都是与楼止在一起的画面,还有她那一句:徒儿想欺师灭祖。
鼻子陡然一酸,千寻深吸一口气,尽量用白雾遮去了脸上的潮湿。
起身的时候,宫人们将白衣与她换上。并非宫女们的露脐装,而是正统的皇家服饰。内里白衣素洁,外头白色的长尾披肩上鸾凤金绣,振翅飞凤。团找投圾。
白发轻挽,赤金的振翅九尾凤凰皇冠被戴在千寻的发髻上,象征着帝都最高贵不可攀的地位。金缕玉带随身佩,腕上戴着华贵的一串金镯子,沉重得若枷锁绑缚。
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若削葱根,口若含朱丹。剑眉轻微挑,精妙世无双。
千寻缓步走出浴池的时候,便听见皇宫内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晨钟暮鼓之音。一声接着一声的撞钟,回荡在灵魂深处。
祭祀……
☆、第346章 不肖子孙
绿洲繁茵,一眼望去碧草连天,与外头的大漠连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空旷中带着一种让人为之心神向往的错觉。万里无云能教人心胸都随之宽广起来。
这是帝都皇陵,是历代女帝的魂归之处。
到处伫立这圣洁的白塔,油然而生的内心尊崇和不可亵渎的恢弘。
及至一座白塔之前,千寻看见老祖宗对着那白塔凝神了良久,眼底的光透着少许复杂的情愫。说不出是爱是恨,却有着一丝黯淡的,类似歉疚。
还不待千寻开口,身旁的拓跋沙儿却扑通跪了下去,狠狠磕了三个头。
上头的碑文上写着“第八代女帝拓跋慈之陵寝”的字样。
这是……
“娘,女儿不孝,女儿回来看您了!”拓跋沙儿跪在那里没有起身。
老祖宗冷笑两声,“不孝的何止你一个?拓跋家的人。个个都是不肖子孙,一个个都是无情无义之人。”
语罢,将视线落在千寻身上。
千寻恭恭敬敬的跪身行了礼,“寻儿拜见姨娘。”团农团亡。
及至起身,千寻才转头望着老祖宗,面色不改,容颜依旧,嘴角噙着微凉的笑,“这难道不是拓跋家一手教导的后果?相爱相杀,首先要做到的不就是冷漠无情吗?既然是冷漠无情之人,那孝与不孝还有什么意义?骨肉相连是爱,执手不负也是爱,有区别吗?”
闻言,老祖宗冷哼一声。掉头就走。“拓跋沙儿,你给我跪足三天三夜不准起来!找人看着她,谁敢给她一口饭给她一口水,杀!”
千寻站在那里,听着四周响起的冥音。巫师们不断的吟诵着莫名的梵音,跳着诡异的舞蹈,像极了大傩舞,又似跳大神。
拓跋沙儿没有起身,只是痴痴的跪在那里,望着自己母亲的陵墓,神情呆滞。一旁的炎风想了想,便跪在了她的身边。
“你跪着作甚?”拓跋沙儿面无表情。
炎风磕了头,“不管你愿不愿,不管先帝肯不肯。如今你这条命是我的。你痛我便与你一道痛。你跪着,那我自然也该跪一跪。何况这是我的岳母,更该跪!”
拓跋沙儿瞪着他,“口无遮拦,也不怕老祖宗杀了你?”
“我们本就有婚约在身,我曾经是老祖宗亲自挑选的,你的夫婿。一出帝都十多年,你全忘了?”炎风笑着说,眼底却泛着凉。
闻言,拓跋沙儿盯着他,红了眼眶。
炎风笑着以手拂过她的眼角,拭去她险些淌出的泪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