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公主快要记不得一切?她所有的精力都耗在拼命拼命的记住你?她怕忘了,每日都写一遍你的名字。纵使如此,有些时候,她还是会忘。终归,也会忘得干干净净。”
兰景辉的眸,骤然瞪大,“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还不清楚吗?公主早晚会变成一个傻子,一个无爱无恨的痴傻之人。忘掉前尘,忘却离人,忘了你!”绿央深吸一口气,忽然将书册丢出去。
书册落地的瞬间,被风吹开,满满都是他的名字。
兰景辉!女肝介扛。
她是真的尽力了……
就好似她说的,等到了自己的天荒地老,没能等到他的咫尺执手。
抬头瞬间,夕凉一身红装,眉目依旧清秀,只是美丽的眼眸,再不见昔年的灵气逼人。更多的是一种对外界的抵触,一种更深层的自我保护。
抱着断弦琴,缩紧了身子,嗫嚅着不知名的细语,畏畏缩缩的挪到柱子一角,不敢去看任何人。就像受惊的小鹿,依旧半垂着头,只是抱紧了怀中的琴瑟,就像抓着自己的命。
兰景辉忽然冲到夕凉跟前,单膝跪地,伸出去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千言万语唯有一句最艰涩的呼唤,“夕儿?”
那一声唤,梦中常忆,却从不敢轻易出口。
夕凉徐徐抬头,定定的望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视线越发迷茫,继而是极为柔和的嫣然轻笑。
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兰景辉扯了唇,跟着她笑。
却不料她什么都没说,终归垂下了头。
所有的喜悦与释然,顷刻间被当场冻结。
他听见了,心碎的声音。
“公主?”绿央低低的唤着,依旧只换的夕凉一记抬头,沉默不语。那空荡荡的眼神,绿央已不是第一次见到。
一次比一次严重,犯病间隔,一次比一次短。
可是夕凉拼命吃药,拼命维系着最后的记忆。
但……
终归敌不过岁月蹉跎,输给了世态炎凉。
☆、第390章 不是不爱,是怕
墙外陡然惊现弓弦崩弹之音,绿央骤然凝眸,乍见无数冷箭从墙头齐刷刷的落下。
“小心!”绿央一声喊,兰景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挟了夕凉窜入屋内。
绣春刀出鞘,绿央纵身飞跃,紧跟其后入房。
一掌推出,房门紧闭。
冷箭将门面扎得若刺猬一般,不少箭直接穿透窗户纸,笔直射入房内。兰景辉的胳膊上中了一箭,鲜血不断往下淌。
他不管不顾,只死死抱紧怀中的女子,用身子挡开一切危险。
“从后门走!”绿央快速移动身子,引着兰景辉与夕凉朝着后门跑去。
偏僻的一道小门,被假山挡着。
绿央用掌力推开假山,“从这里走。”
夕凉只是缩在兰景辉的怀中,宛若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依旧抱着她的断弦琴,神色迟滞。兰景辉深吸一口气,横抱着她走出小门。
绿央抿紧唇线,快速回到喜堂。
拂袖便将红烛推翻在地。
燃烧的烛火迅速烧着了帷幔。一场大火瞬时腾然而起。
眸光微冷,绿央冷笑两声。快速撤离。
小门外头,一辆马车早已备下。
应无求端坐在马车前,见着兰景辉抱了夕凉出门,笑得有些轻蔑,“少将军终于舍得出来了?这次不走正门,走偏门?如何,这新嫁娘可还满意?漫天箭雨的婚礼,当真是终身难忘啊!”女肝介才。
兰景辉眸色微怒,“你们到底还想怎样?”
闻言。应无求努着嘴,示意他往回看。
见状,兰景辉转头。
身后的庄园大火连天,熊熊烈火因为燃烧而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白绫在风中翻飞,终归也化为灰烬。
“你们?”兰景辉稍稍一怔。
“不该留的,就该去得彻底。该留的,好自珍惜!”应无求下了车,“上车吧,大人要见你。”
兰景辉抿紧唇线,低眉望着怀中极为安静的夕凉。
“或者……”应无求冷了声,“你可以回去。大人吩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十三王府的影卫还在等你。你大可选择与公主一道万箭穿身。到时候,我带你们的尸体回去见大人。”
音落,兰景辉快速钻入车内。
绿央从门内出来,朝着应无求行礼,“千户大人!”
“回!”应无求看一眼越烧越烈的大火,眼底的光冷了几分。房中一角都是火油,这火只怕很难熄灭。
马车再摇晃,比不得怀中女子给予的安静。
面无表情,神情呆滞,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为何她不早说?
可是……
他何曾给过她机会?
从来,她都是个不善言语之人。
隐忍了一辈子,爱与恨从不轻易出口。
便是临了那一番话,是她徘徊在心头数千遍,才能一字不落的记着,才能一字不落的说与他听。
说完了,心中的堡垒便也彻底的瓦解。
再也没有执着的理由,也没有再坚持下去的念头。
也就忘了。
破败的庄园前头,停着一辆精致奢华的车鸾。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楼止的车鸾,珠帘轻垂,一缕缕香气从内而外的散着。
应无求下了车,近至车鸾前头行礼,“大人,带来了。”
车内低低的“嗯”了一声,继而是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挑开了车帘。
红衣如旧,赤金蟒纹在月色中淌着迷人的流光。
夜幕垂垂,一侧破败的断壁残垣越发阴森恐怖。不时有寒鸦从半空掠过,撩起惊悚一片。门楣残败,墙内外荒草漫天。
兰景辉放开夕凉,思虑很久才交到绿央手中,只身上前走到楼止身后,“你虽救了我们,但我不会感激你。”
下一刻,胳膊处陡然一阵剧烈的疼痛。
楼止的手,正握着那支贯穿他胳膊的箭,每拔出一分,兰景辉的皮肉便被箭矢上的倒刺扯动。鲜血沿着臂膀,不断流淌。
“本座从未想过救你。”月色中,楼止笑得魅惑,只是面色微白,幽暗的瞳仁越发冷冽入骨,“甚至于,杀了你还能让兰家绝后。”
“那你为何救我?”兰景辉咬着牙,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却浑然不动,任由楼止一点点将冷箭抽离。
事实上,冷箭快速抽离,不过疼一瞬。
而慢慢抽离,却能疼彻骨髓。
“你不死,十三王府与兰家就不能真正联手。”楼止凤眸微挑,“你活着的价值,远比你死去的价值,更可观。”
“卑劣!”兰景辉咬牙切齿。
下一刻,冷箭被完全拔出,鲜血飞溅的瞬间,也让他疼得一个趔趄单膝跪地。
鲜血染红了衣衫,却不改兰景辉眉头的冷冽与愤怒。
“卑劣?”楼止嗤笑两声,面色虽然不佳,但依旧饶有兴致的望着箭矢上头的鲜血。月光下,箭矢寒光利利,与鲜血混合一块,竟有种朦胧的瑰丽之美。
斜睨勉力起身的兰景辉一眼,楼止声色暗哑,若有些倦怠,“当年夕凉看见的听见的,以及所遭遇的,才是真正的卑劣。而你……之所以悔婚,难道不是因为听见了不该听的?”
兰景辉的眸,陡然瞪大,“你胡说什么?”
“兰辅国大权在握,韵贵妃后宫在手。五年前成亲前夜,韵贵妃与兰辅国商议,与其让夕凉留在外头,不如先嫁你为妻,再除之而后快,如此还能以暴毙之名,除去当年留下的祸患。是故你死也不肯娶夕凉为妻,未嫁先休。”楼止说得极慢。
“你怎么会知道?”兰景辉惨白着容脸,死死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
楼止轻笑,“兰辅国那点心思,还能瞒得过本座?你不娶亲不生子,不过是知道自己的父亲,有不甘为臣的心思。兰辅国拿你没办法,但你若有孩子,却能从孩子身上下手。”
兰景辉绷紧了身子,“你说够没有?”
“放肆!”应无求冷喝,“大人救你性命,你不知感恩,还口不择言。”
“感恩?”兰景辉仰头,望着眼前那破败的庄园,“我该感恩这里的荒败,留下的祸患,还是应该感恩夕凉生在帝王家?”
“人心不足,怪得了谁?”应无求低斥。
兰景辉俯首,笑得冷冽,眼底有盈光浮动,“人心不足,欲壑难平!终归天意难违。”他顿了顿,声音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绝望,沙哑而低沉,“楼止,你又何尝不是?”
“本座要的,从不是这些。”红袖轻拂,继而望着断壁残垣。
楼止眯起危险的眸,笑得微冷,“一刹芳华,不过如此。纵然盛世繁华,也不过破败一场,难逃终结的宿命。惜则万物生,误则万念灰。”
“没想到,你比我看得透彻。”兰景辉难得的平静,望着满目的荒凉,蔓草连天,“曾经繁华至极,到底也有灰飞烟灭的一天。”
迟疑了一下,兰景辉扭头望着眉目如画的楼止,月光中的他,面色微白,红衣蟒袍,越显妖娆。
☆、第391章 有你便是心安
仿佛想起了什么,兰景辉忽然苦笑两声,“如今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求放过夕凉!”
“现在才念着她。太晚。”楼止阴测测的望着他,眸色肃杀,“你该死。”
兰景辉颔首,“那便杀了我。留她!”
“她也该死。”楼止冷然,身子稍稍一震,“愚不可及的人,都该死。”
闻言,兰景辉抬头,“当年里头的人何其聪明,但最后全死了,一个都没活下来。”
“将军府,会是第二个国公府。”凤眸微挑。
“只要没了我,就不会有那一天。”兰景辉上前一步。“杀了我吧!”
楼止颇有兴致的望着兰景辉,而后却是一声低笑,“本座说过,留下你比杀了你更有用。至少,你会成为十三王府的威胁。”
兰景辉蹙眉。“你放我走?”
“是放你们走。”楼止的视线越过兰景辉,直接落在了夕凉身上。那个神情呆滞。死死抱着断弦琴的女子。眼底的光,冷了几分。
欠的,要还。
那是他的底线。
应无求转身便走,不多时竟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回来。是个小男孩,月光下清秀可爱,睡得迷迷糊糊的。
心,狠狠疼了一下。兰景辉的身子一颤,直勾勾盯着孩子,愣是僵在当场。
“带走吧!”应无求深吸一口气。
纵使受了伤。抱起一个孩子还是使得的。
兰景辉第一次抱孩子,身子僵硬无比。
乍见他这副样子,楼止不由想起了当初的自己。初为人父,那种复杂而无法言语的情绪。
换做女子,大抵无法原谅兰景辉的这种作为,但身为男子,多半还是……
楼止没有赶尽杀绝,大抵也是因为做了父亲,一颗心便柔软了下来。
人,有了软肋,可以为之坚强,也能为之脆弱。
双刃剑罢了!
马车摇晃。兰景辉左手妻子右手儿子,便觉平安天下,无畏任何颠簸。心安,便是身安,走哪都是家。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却无力为之。
锦衣卫暗卫开道,绿央护送兰景辉一家三口离开。
至于去哪,天大地大,总能有一处净土。以后纵使粗茶淡饭,吞糠咽菜,也可平安度日。
便是痴傻,也好。
怀中的夕凉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睡着,依然抱着琴。那是他们私定终身时,他送她的定情信物。
琴音不断,此生不断。
遇见你在生如夏花的年纪,错过你在繁花盛开的季节,春花开又落,你错等人比黄花瘦。以后,我守着你,牵你的手,一生一世都不分开。
你记得也好,忘记也罢,我都在。
我照顾你,陪着你,与你一道慢慢老去……
我说的那些伤害你的话,都是骗自己的,却没能骗得了你……
月色极好。
柳庄大火,依旧熊熊燃烧。女肝介弟。
楼止脚步有些沉重,却拂袖走在破败的回廊里,月光透过顶上破洞,稀稀落落的落下。荒草漫天,到处都是萧瑟与荒凉之景。
“谁能想到,曾经的这里,盛极一时。”应无求轻叹。
“自作孽不可活。”楼止低语,袖中拳头紧握。
站在正厅前的院子里,幽邃的眸掠过四下,宛若依然可见当初屠戮的惨烈。鲜血没过鞋面,地面凝着厚厚一层血脂。四处弥漫着浓烈的血腥之气,到处都是明火燃烧。凄厉的哀嚎穿透苍穹,满目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有无头尸,有断臂残肢,有拦腰砍断的,各种死法……
一个破旧的房间前,应无求推开了房门。
户枢早已败坏,只是轻轻一推,房门哗然掀在地上,扬起漫天尘埃。
待尘埃散去,房内的一切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一场浩劫,什么都不复存在。
“当初的莫家庄,也有这样一个房间。几乎是一模一样。”应无求低语。
站在门外,楼止冷了声,冷了眸,身子微颤,“世上唯有独一无二,再相似也无可取代。”音落,他转身往外走。
应无求站在那里,稍稍迟疑了一下。
他肯走进这里,无疑是已经放下过往的恩怨。
放弃了初衷。
待尘埃落定,该会……
“明日,所有人都会以为公主和少将军已死。”应无求道,“挑的是最接近二人的死囚,不会有人发现。至于那个孩子,选的是最偏远、刚刚死去的孩子尸体。”
楼止顿了顿,看一眼天上的月,额头有细密的冷汗泛出,月圆人圆。
他圆了夕凉,却没能圆了自己。
抚着车辕,楼止的身子微微弓着,面色煞白如纸。剧烈的疼痛,让他整个人呈现着异样的倦怠,却极力忍着。如今的疼痛不比当初,而是越发的厉害。
疼的时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应无求急忙上前,“大人?”
楼止连摆手的气力都没有,只是抿紧唇,良久才喘一口气,“回去。”
“是!”应无求敛了眸,搀楼止上车。
隔着铁窗,千寻望着天窗外的明月。
月明星稀,月盘如玉。
所有人都期盼着月圆,唯独她,每月每日每时每刻,都祈祷这这一天能迟一些再迟一些。可惜月有圆缺,乃天时定数,岂能因人力而改写。
爷,我如何才能分担你的痛楚?
此去路途遥远,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