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你自找的嘛!”凌扣风歪歪嘴角,终究没敢说出来,明知小弟在无理取闹,仍然不由自主心软了。最重要的是,他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眼看承载不住越积越多的水气,就要凝聚成泪,顺势而下——
“好,好,是我不对好不好。”
凌扣风大大吐出一口气,头痛到了极点,
“下午我单独给你设宴,好好感谢你行不行?”嗔怪却纵容的瞪他一眼,心里更是掩饰不住怜爱——斩云毕竟年幼,娇纵惯了,也任性惯了吃不得苦。唉,原是自己的不是,不该让他远去白白受了这么多艰辛……此时扣风脑中自动筛除有关云弟领兵作战的勇猛,急赶一天一夜如神话般降临锡兰王城的迅捷,还有他身先士卒歼敌无数的不屈不挠,以及身处险境毫不放弃的坚韧。斩云,在他心目中永远是当初那柔弱无依的孩子——
“嘻嘻,就这么说定了哦,大哥。”凌斩云双目一亮,水气奇迹般消失不见。
虽然对他说哭就哭,说停就停的本领见惯不惊,凌扣风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洋洋得意的脸庞上哪有一丝一毫受过委屈的痕迹……
他哪,果然太过心软!!
心里哀叹一声,凌扣风有气无力的对自己抱怨。
扬眉随斩云拖着自己到处乱转,说是寻常庆功宴早就烦了,要找一个风光明丽,清雅幽静的好地方痛痛快快的聊聊——这般鬼鬼祟祟,怕是,别有居心。
凌扣风微哼一声,也不点破,任他兴致勃勃地在锦苑翠寒堂布下酒菜,此处偏远冷凝,潇潇绿竹环抱,倒是暑夏消凉的大好去处,不过——
轻抿一口小弟从锡兰带回来经过冰镇的美酒,凌扣风冷眼看他赖在自己身边絮絮叨叨不停述说一路西行见闻 ——很有古怪。听他东拉西扯迟迟不谈正事,凌扣风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一一尝遍斩云带回来的各种当地特产,也任他叙够了兄弟之情,才似笑非笑道:“斩云,还不说老实话吗?”
“咦?”凌斩云将一双明亮透彻的眸子瞪得老大,“大哥说什么呢?”
哼,他就说有古怪。凌扣风露出一个颇具威胁性的笑容,慢慢侧头看着他,“想装傻?啧啧,装得可不像。”
“大—哥——”凌斩云搂住兄长脖子,绽放出惊艳夺魄的谄媚笑容,“我,我哪会欺瞒大哥……”
“当真没有?”
凌扣风拖长声音反问,不动声色看怀里人缩成一团,不敢与他对视,活像调皮捣蛋被大人捉住的顽童,默默回忆两年来由监军呈回来的大小军报,暗自推测小弟变得异常的原因,“我好像记得城外见你之时,你身边有一顶只有亲王才拥有的的明黄软舆……”感到小弟身体一僵,立即明白自己说到重点。
“里面是什么……”略微沉吟,扣风没有将一个“人”字讲出来。
“只怕是大哥看错了。”凌斩云抬起头打个哈哈,,笑容变得有些复杂。
“斩云——”凌扣风加重语气,在脑中迅速筛选这场战争中与之相关的资料,“你是要在这里说清楚还是让大哥自己去调查,嗯?”
“大哥……”凌斩云眨巴一双可怜兮兮的大眼,企图蒙混过关,“这个嘛……那个,就是……”
好整以暇端坐,凌扣风一面品尝桌上各具特色的小菜,一面打量小弟骨碌碌直转的乌眸,他眼眸一动,眼波便流转生辉,顾盼之间如泣如诉,更有道不完说不尽的无尽委屈。
看似又是我欺负了他,凌扣风暗自啐了一口,拿他装可怜的样子实在没法,他心中念头急转,微笑道,“竟让你你动用赤王专属软轿,且以护龙守卫——里面,是对你非常重要的——”仔细观察云弟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口里慢慢说道,“人!——”
眼角肌肉不受控制的跳了跳,凌斩云长长叹一口气,坐到扣风对面,将面前一杯酒一饮而尽才恢复神色自若的表情,“果然还是瞒不过大哥。”
“还不从实招来!”
“他么……他是我的爱人!”
“就这样?”已经猜到七七八八的凌扣风等了半晌不见后话,微一扬眉,臭小子,皮痒了欠揍是吧!
“此外还有什么?”凌斩云向他一摊手,嘻嘻笑着故作无辜状。
“没有吗?”凌扣风轻敲桌案,“那你为何躲躲闪闪不敢让我知晓?你的爱人……只怕并不爱你吧……”反讽一句,意外发现小弟的笑容陡然凝固,明亮灵动的双目变得晦涩无神,像被重重一拳击中要害。
眨眨眼,凌扣风后悔方才失言,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抚他僵直的肩头,柔声道:“斩云……”
“大哥。”凌斩云忽然转身朝向让阳光眷恋,于是愈发明媚的秀枝丽蕾,不让他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你爱过人吗?”
“噫,这……这倒没有。”凌扣风苦笑看着他的背影,小心翼翼回答。
“你知道爱上一个人的滋味吗?”凌斩云轻笑,不等兄长回答径自说,“无时无刻不想着他,念着他,希望陪伴在他身边度过每一天的朝夕晨昏,他哪,一蹙一笑,一举一动都像牵扯在我心头……大哥,为什么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会这么痛苦,明明近在咫尺却不能肆意拥抱,明明就在我身边却要极力压抑,为什么……”
听着便觉有几分不对,凌扣风也不妨一句话竟引得小弟如此动情,不由放低声音试探性的问,
“她……是他?是,是男人?”
“是男人,是我这一辈子也许永远也无法得到的最心爱的人。”
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寥寥的似有天一般旷阔的寂寞,凌斩云依旧没有回头,
“看着他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几乎就要疯掉了,哈哈——大哥,我该怎么办?”
微光之中,他在两年里已经成长为一副瘦劲结实的身躯微微颤动,仿佛一触即溃。
他是真的爱着那个人——
凌扣风为这个认知感到震惊。他从来无忧无惧,骄傲任性的弟弟,竟然会出现如此濒临崩溃的绝望,仿佛再也撑不下去,再也无法忍耐——这样的感情,是不是会在毁灭自己的同时也毁掉对方……
不,他绝不能让小弟重复父王的悲惨命运。
定定神走过去,将手掌轻轻按在斩云肩头,凌扣风稍微拢手给予他无尽支持,彼此静默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柔声道,“轻松些,斩云,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也绝没有改变不了的人,你先静一静,跟大哥说说你喜欢的那人是谁好吗?至少让大哥知道该怎么做,说不定能帮上忙呢。”有节奏的轻拍云弟后背,像小时候哄着哭闹不休的他一样,无需多话,就能使凌斩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在他身边,陪伴着他……
略略一震,耸了耸肩似乎想摆脱他太过温热的手掌,却终究没有动,斩云长长吸了一口气,故意侧过脸不让凑近的兄长看清快要扭曲的神情,“大哥……你,能帮我吗?”
“只要我能帮上忙。”凌扣风柔和的笑,察觉他的心思,于是将目光移向幽静的庭院不再看他,“你可是我唯一的弟弟呢。”他轻轻松松的笑着,话语清晰有力。
——然而若无两情相悦,他该怎么帮?
凌扣风摇摇头,难道他能看到最亲的人陷入苦恋?小弟刹那流露的焦躁和狂气让他暗自不安,仿佛看到父王临终前绝望得终至疯狂的脸……
他双目一冷,锐利的煞气顿现。
凌斩云立即感受到兄长的气势,他垂下头,淡淡道,“只怕——大哥也帮不上忙吧……”
“别这样,斩云,”
凌扣风怜惜的从后面抱一抱他,
“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寇掠……哈哈,反而被我掠夺的一个人……”
“结果,你也只能使用暴力争夺你心爱的人?”凌扣风有点不悦,更是心惊,难道不知不觉中,小弟正走向父王的老路!
“我知道不对……可是,我怎么能甘心!”
凌斩云的声音有一种迷茫的沙哑,那是惶恐不安,但绝不放手的语气!他张口想要继续说什么但没有出声,颓然抱住兄长的手臂,仿佛溺水的人捞住救命稻草不肯松手一样。
“斩云。”凌扣风微微一叹,不愿深想,“你不会傻得拿别人性命来做威胁吧……”
“怎么会?”凌斩云摇头轻笑,“我虽然对他用强,但未曾伤害其他人分毫,我怕啊……我怕我会遭到报应!”身子微微颤动,斩云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已然绝望却缠绵悱恻,分明是爱到极点!
心中一震,凌扣风张臂将他搂入怀中,不知为何,父王与母亲的惨剧一再在眼前浮现,莫非云弟也……不,不会,他怎能允许有人伤害斩云,“别怕,你是你,不是父王……”
“报应,报应,”斩云恍若未闻,他扬唇似笑,脸上却出现冰一样的惨白,“我只怕有一天控制不住自己毁了他……大哥啊,迟早,我会遭到报应吧……”
“别胡说。”凌扣风轻斥,“冷静点斩云,就算你控制不住,我又怎会由你胡来——告诉我,你与他的事好吗?”
露出一抹心力交瘁的微笑,凌斩云眼里闪过一丝古怪神色,慢慢摇头,纵声大笑,“不,你不会懂的,大哥——你不懂啊。相思就像苦海,沉溺其中浮沉不得,只能呛得几乎没了呼吸,想要求个解脱,却连闭上眼睛也舍不得……不懂才好……我,宁愿你永远也不要懂呢。”
心疼看着他神情恍惚的模样,这种激烈的感情想必纠缠他许久,累积到现在才爆发,也不知他在边疆战场的日子究竟是怎样熬过。
瞧见兄长目中显而易见的担忧,凌斩云收敛狂态,重新展开一个孩子似的天真笑颜,“大哥……不用为我担心。我,已克制这么久…又怎么会,轻易伤害他……”
“只是……”
突如其来的痛苦冲荡胸臆,他哭泣般的呻吟一声,紧紧抓住胸口,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爱上不该爱的人真是辛苦,明明伸手可及却连一个拥抱也得不到……”
“斩云!”凌扣风抢前一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你怎么了?”
“好辛苦……”凌斩云露出一个比哭还要悲惨的笑容,长久以来压抑的东西忽然毫无预兆爆发,若非极力克制,只怕……“大哥,”忽然用力抓住兄长的衣袍,迫切寻求最亲的人的保证,“你不会丢下我对不对,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对不对,你,你不会让我失去他,对不对!”
“对,对对。”凌扣风心慌意乱的回答,给予兄弟最真心最温柔,也许——最不可靠的保证。
柔声安抚斩云,直到他似乎扯裂了心肺的喘息停止,眼里一触即碎的脆弱与悲伤退去,才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见他吧。”
“……”凌斩云闭上双目,容貌有了一种倦世的慵懒和大雪的寒意,明明惊心动魄的美丽着,偏又使人生出了无生趣的倦怠,“……过一段时间,如果,他仍然不肯爱我,再说吧……”
“也许我和他谈谈比较有效呢。”凌扣风摸着他的头,笑容里有了冰冷的味道。
“哈哈,我正是怕大哥吓坏了他。”
“你想搞什么鬼?”亲昵的敲敲他的脑袋,凌扣风看不清云弟此时的表情,但想来,一定在忍耐着锥心刺骨的疼痛吧——“定一个时间,让我见他。”
“你还在怕我伤他?”凌斩云终于自他怀中离开,漂亮的笑容被春光渲染得不真实,“放心吧,大哥,如果有一天没有了他——”他微微侧头,笑吟吟道,“我会发狂的。”
身上一寒,凌扣风不及答话,就见云弟放声大笑,“虽然痛苦,不过,也很快乐!那种甜蜜甘美的感觉——就算老天罚我永远只能守护在他身边不可动他丝毫,我也……我也情愿。大哥,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看着他微笑,听着他呼吸,陪伴在他左右……他的一切都珍藏在我心中,谁也夺不去,哈哈哈哈……”
“你啊……”
“想说我疯了吗?”
笑声嘎然而止,凌斩云仍然是笑眯眯的表情,却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叫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爱上他之后,我就知道我完了,大哥,我跟父王很像吗……”
他的声音忧伤而寂寥,仿佛是在寒冰里沉淀千年终于出世的剑刚刚脱了鞘,有一种不屑红尘的芳华。
凌扣风微微眯眼,不动声色一把拉过小弟,暗运内力助他平息体内翻滚浮躁的气息,
“只要你记得,他是你此生最爱的人——斩云,你不会,至少我不会允许你走到最坏的地步!”
似笑非笑看了兄长一眼,凌斩云微不可见的摇摇头,终究也没有多说,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郁结在心的所有情绪尽数吐出,“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再带你去见他。”
一扬眉,他还能说什么呢,凌扣风含笑点头,“好!”
已是黄昏,
夕阳沥血似的艳丽着。
大片晚霞在天的尽头燃烧,烙出深浓浅淡的红影,瑰异得不似人间。
疏竹横斜,轻烟似的掠风拂面,落在他衣上留出淡淡灰色痕迹,凌斩云瞧着衣褶里的影子好半晌,才笑着问:“这天红得真是漂亮,是吧,妃暮。”
幽静的凉厅中,细黄竹帘慵懒的半卷,让残光扑出一室金黄。明亮柔和的颜色没入室内深处,光线扭曲了如一头未成形的野兽。秦妃暮顺着光照的阴影缓缓望去,他所恋慕的那个人,他以为一定会得到的那个人依在窗边,回过头朝他笑着,俊丽的容颜让最后的余晖涂抹出锐利——如刀!
为什么当初没有发觉呢……
秦妃暮低下头,却避不开早已铭刻于心的脸,“殿下……”
“哦?”
“……”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他转开话题,“你不该答应陛下让他见他。”
“哈,”凌斩云仰头出现一个笑容,似笑的样子却没有声音,
“大哥想做的事,谁又阻止得了他。”
转身向外那一片松林看去,摇松殿的青涛摇曳,在风里如泣如诉再也没有当年闲致,
“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
“如果陛下知道……”
“知道又如何?”
凌斩云脸色一沉 ,随即微笑如画,在浓艳灿烂的背景里,他绝世的容颜有些模糊,却不知怎的,愈发使人惊心动魄。
“大哥他……”
“……他啊……”
未尽的话语消失在一声喟叹中,如风里的松香,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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