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就抱来好些枯枝树叶铺在地上,和她一块坐了下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声,心窝里像雨后的小溪一般,满满腾腾地涨起了千头万绪的情爱。
也许这就叫作相爱吧,相爱或许就是两个人一起享受生命绽开时的那种喜悦吧。
他说:“我真想就这么永远地坐在这里。”
她格格地笑道:“不吃不喝,也不做事,要当神仙呀?”
“这有什么不好吗?不用担惊受怕,守住一份安宁,我就希望能这样过日子。”说着,他眉头又不禁皱了起来:“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不少人会变得如此冷酷和残忍了呢?”
“想不明白就别去想了,”她说,“政治上的事,我们老百姓永远也弄不明白,郑板桥有句名言你记得吗?”
“记得,是难得糊涂。”
“这不就对了嘛!……呃,你们那个叫罐子的还那么爱表现吗?”
“这次先进没评上,人就变的像一头没了精神的猫。”
“其实,他也挺可怜的,我们也都可怜,不就是想让自己活得好一点吗?”
两人就都没有再说话。
他便偷眼看她。她的脸总是红扑扑的,那是山里的风吹的,像秋后挂霜的浆果,眼总带有一点妩媚,嘴巴向前努着,显出副俏皮的样子。
由于紧紧靠在一起,他的手不知怎的就搂住了她,而她也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他的怀抱中。
她忽然仰起脸问:“你今天还要赶回去吗?”
“你是要赶我走吗?”
“我这么说了吗?”
“那我就留下来陪你。”
“死相样子,谁要你陪呀?”说罢,她又格格地笑,但是却笑得有些忧郁。
三十
他真的就在这里住了下来,夏雨挤到王一男的房里睡去了,她把自己的房子腾给了他住。
房子不大,却被夏雨拾掇得很干净,靠窗的桌上放着好几本书,全用报纸包得很整齐,上面全写着《毛泽东选集》,字写得很清秀、很工整,一丝不苟。看得出,她是很爱学习的。他坐到桌子前,便也翻开一本书看看,却发现竟然是一本高中课本,再翻开几本,也全是课本,她怎么还想着读书呢?在这个年月,读书也像当年搞地下工作一样要偷偷摸摸的干,何苦要这样累着自己呢?他就把书放回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对于这些久违了的课本,他没心思再读,却有许多人和事全都跑进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像抽不出一个头的乱麻似的。想得最多的是,自然是关于读书的事。他记得父亲在世时曾对他说过:“伢子,以后还是少读点书为好,书读多了可是害人害已啊!你看我这一辈子,要是不读书,就是走的另一条路了,就不会连累你们了,你可别学我。”他记得自己高考落榜那会,曾经难过得抱着头在家里哭,母亲却对他说:“伢子,别难过了,没考上也许是件好事,去找点事做,凭劳动吃饭,心里安逸,不用像我和你爸一样成天担惊受怕的。”……他躺在床上,一个人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说什么也睡不着觉。只觉着心里焦燥,身上发热,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黑黑的,外面起了风,秋天的山风特别凶猛,树林子被风吹得呜呜直响,就好像有千百只野狼齐声嚎叫似的。他拼命地闭上眼睛,又把头放回在枕头上。
不知什么时候天就亮了,他索性爬了起来,但头有些晕,便开门走了出去。让风一吹,头就清醒了许多,只见青白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雾交融在一起,点染着山山水水。
他伸展了一下四肢,做了一个深呼吸,开始在前面坪院里跑步。曙光渐强,村寨的轮廓已十分清晰地显露在晨曦之中。
忽然,身后有人叫他:“李宇轩,你怎么起这么早呀?”
“睡不着,就起来了。”他笑了笑说。
“怎么会睡不着呢?是我那床不好睡吗?”
“不是,不是,”他停了下来看她,说:“你还在学习啊,看来还蛮用功的,对吗?”
“我不想把功课丢了,也许以后还会有用。”
“能有什么用呢?”他冷哼一声道,“在我们国家读书是最没用的,也让人家瞧不起。”
“是吗?你怎么能这样看?”她有些惊讶地望他。
“我不这么看又能怎样看?”他说,“我国几千年以来就没有尊重过知识,从秦始皇说起吧,秦始皇焚书坑儒,这历史上都有记载的。元朝时又把读书人列为第九等,是最低贱的一等。现在呢?读书人不仅成了小资产阶级,而且还成了反动文人,不仅一辈子要接受改造还要被打倒,不读书,不是要自由多了吗?”
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夏雨想了想,却又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是我父亲给我说的。”
“是吗?什么故事?”
她便说:“这可是史书上有记载的事。汉高祖准备废黜太子,另立戚夫人之子赵王如意,群臣纷纷劝阻,高祖都不予理会。吕后知道后焦急万分,派哥哥建成侯吕泽一再要求留侯张良想个对策。张良说:‘这事很难用口舌来争辩呀!如今皇上不能招抚的只有四个人,这四个人的年事已高,他们认为陛下为人傲慢,所以隐居山中暂不作汉臣。假使阁下能不惜金钱宝玉,请太子写一封亲笔信,派一位能言善道的使者去邀请他们,我想他们会答应的。来了之后,让他们不时陪同太子入朝,而且故意让皇上看到,对打消废黜太子或许有所帮助。’吕后便依张良所说的,卑词厚礼迎来了商山四皓。”
“这与读书有关系吗?”他忍不住问。
“别急,你听我说嘛!”她笑了笑说:“汉高祖十二年,高祖身体状况日益恶化,因此也就愈发急着要废黜太子。而太傅叔孔通引用古今的事例为废黜太子的事力争,高祖表面上答应不废黜太子,但内心却不以为然。”
“可是,你还是没有说到读书呀!”他说。
“这当然与读书有关,”她说,“一天酒宴开始,高祖要太子在自己身边侍奉,四皓随侍在太子身边,年纪都已过了八旬,须发尽白,器宇不凡。高祖见这四人不觉奇怪问,‘你们是什么人?’四皓立即上前各自报出姓名,分别是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高祖不由大惊说:‘朕邀请诸公有几年了,诸公却为躲避而隐居深山,现在为什么诸公却愿意服侍我儿呢?’四皓异口同声说:‘因陛下一向轻视读书人,经常任意乱骂,臣等不愿无故受辱,所以才隐居深山。现在听太子为人仁孝,恭谨有礼,尊重士人,天下人莫不希望为太子效死命,所以臣等愿意出山侍奉太子。’高祖说:‘那就烦劳诸公辅佐太子。’四皓就一同举杯为高祖祝寿,然后又一同向高祖告辞。”
“我明白了,”他高兴地说,“你这故事是说,一个国家不能没有知识,读书人还是能够为国家作出重要贡献的,对吗?”
她便格格地笑道:“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我父亲就常对我说:‘到了乡下可千万别丢了功课,’我相信,国家总有一天会需要的’。……”
“我想也应该是这样的。”他说。尽管他感到有一种难言的无奈和疲惫,可年轻的血液仍然倔强地在血管里奔突。
“我们不应该丢了功课。”她又说,仰起脸庞,一种像竹笋那样的生机蓬勃的东西,正在她深深的心田里萌动。
三十一
他在这里住了三天,第四天,就又赶回来了。
走进知青点,他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是那种让人惶恐不安的气氛,大家在屋里蹲着,都耷拉着头,谁也不说话,张小华显然还哭过,一双眼睛红肿红肿。他扫视了一眼大家,唯独不见了傅燕燕,他不由心里一愣,便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这一问,张小华就忍不住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两个肩头不住地耸动。居然就满屋子哭声,男生一个个也掩住脸抽泣,泣不成声。
他突然像被雷击了似的,身子猛一哆嗦,继而大叫:“你们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邱文斌离他最近,平日又是邱文斌与他最要好,他便抓住邱文斌的肩膀用力摇着问:“邱文斌,你告诉我,突竟出了什么事?”
邱文斌的眉头渐而拧在一起,好像突然得了偏头风似的,咬起牙关来,好半天才说:“傅燕燕走了。”
“傅燕燕走了?她走哪里去了?”他依然没有听懂,用力摇他。
“她……死了……”
“怎么会死了呢?”他身子晃了一下。
“是前天走的。”
“是怎么走的?”
邱文斌这才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傅燕燕是得了山里的打摆子病死的。山里头湿气重,人容易犯病。前些日子,她就觉得头昏脑热。但睡一晚起来似乎好些,又照样出工。就在他走了后的第二天,她倒在床上说脑壳疼想再睡一会儿,可是到了晚上都没有起来,也没有吃饭。张小华给她送饭时看到她那烧得通红的脸和额上滚着豆大的汗珠,知道她病得厉害,又惊又怕,忙喊上邱文斌,一块慌慌张张地去找李队长。李队长一听说,也急忙赶了来,用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嗯,是热得不同一点,年轻人火热的心,温度本来就高,不碍事的,睡一觉就好了。”又返身回去拿来一包神茶,说是他婆娘前些日子去敬菩萨求的神茶,能治百病。他给她吃了神茶,又给她盖好被子这才走了。邱文斌说他那里还有几片阿司匹林,就又给他吃了两片药。
她见大家都围着她忙,心里很过意不去,就对大家说:“谢谢你们,我没事的,你们都去睡吧。”说罢,她就两眼微闭,头放到枕上睡了。她脸色通红,像个大苹果似的。
那一晚,村里的狗“格嘞咣啷”地叫得厉害,后山上的麂子和猫头鹰也掺和着大凑热闹,此起彼伏叫个不停,知青们谁也不敢睡着,都感到一种神秘而难以言喻的恐惧。为什么狗们和山里的野物会这么叫呢?这谁也弄不明白。
第二天起床后,张小华来到傅燕燕的床前,一看,嘴里便不禁发出一声惊讶:“快,你们快……快来看燕燕!”
一夜工夫,傅燕燕变了,鲜红的嘴唇起了焦壳,白皙的脸庞成了紫色,一对眼睛凹陷下去像两个窟窿,干枯而黑乎乎的长发贴在太阳穴上,稀稀拉拉地掩盖着深深的凹陷下去的干瘦的面颊,让人见了心惊胆颤。
“燕燕姐,你怎么了?”张小华颤着声音问。
“我梦见我爹我娘了,我好想他们。”傅燕燕费力地说,两滴又大又重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地上。
“燕燕姐,你会好起来的,病好了就回去看你爸妈。”张小华安慰她说。
“我娘待我最好,我小时候娘就常教我唱歌。”她说着,脸上居然就有了一点红色。她笑了一下,就抖动着双唇,轻轻地唱了起来:
老鼠子,忙嫁女,
嫁到后檐岩洞里。
牛吹角,马抬轿,
驴子出来放鞭炮。
送亲的是喜鹊,
装烟倒茶是鹦哥,
一对公鸡打灯笼……
唱着唱着,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忽然就没有了声音,嘴巴却仍张着,仿佛还要唱着她那没有唱完的歌。
“哇——”的一声,张小华忍不住大声哭了,她唱歌时,男生们就都进来了,一个个也都泪流满面。
李队长不知是什时候进来的,一见这情景急的大声喊:“还哭什么,快,赶快送卫生所去!”说着,一躬腰,忙背起傅燕燕。
大队有个卫生所,在岭背一个村里,有三四里路。大伙轮流背着她急匆匆地往那里赶。
天飘着毛毛细雨,又闷热得出奇,谁都感到好难受,胸口似乎装着了什么东西,吐又吐不出咽也咽不下。罐子说:“这鬼天老爷一副要收人的样子,只怕傅燕燕难逃这一劫了。”邱文斌赶紧朝他背上猛拍一掌:“莫乱讲,这号晦气话讲不得的。”罐子脸一红,忙朝地下“呸呸”地吐了几口,算是把晦气吐掉。
到了卫生所,屋里有一个老郎中,正要背上药箱出去,见送来了病人,便忙停了下来。他看了看病人,脸色变得十分凝重。
“郎中先生,不会有事吧?”邱文斌忙问。
老郎中摇了摇关说:“抬回去,准备料理后事吧。”
大家一个个全愣怔住了,像半截木头般似的戳在那儿。
“快,我们回去,还有好多事要办!”李队长一挥手,说完,忙又背起人便走。大家跟了出来,一出屋子,又全都哭了。李队长黑着脸子,什么话也不说,只顾着在前头赶路。
幸好,天没有再下雨,傅燕燕的遗体便摆放在知青屋门前的坪院里,村里几个妇女给她换上了一件她只有去镇上赶集时才舍得穿的洗得发白的红碎花上衣。
张小华在清理她的遗物时,从她枕下翻出一封未寄出的信,边看边哭,大家也都挤过去看,心里都像被什么给刺了,流着血,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痛楚,信上的几句话,他们都能背涌下来:
我娘送我送得远,
送到和尚码头边,
而今想见娘的面,
除非河水倒流流上天……
看到这里,李宇轩惊得身子犹如吊在冰桶里,把不住的寒颤。他说:“我们去看看她吧。”
于是,大家便都来到屋后背的山上。这里有很大一片空地,松树野蒿,密密丛丛,坟丘累累,满目苍凉。一株古松弯曲着身子,荫庇着身子下面的一座新土堆起的墓丘,墓前有烧着的好些纸灰。
天色分外阴沉,浓密的黑云低压在山顶。这天从早晨起就看不见太阳,天色带着愁眉苦脸的样子。一只远来的岩鹰,平展的翅不动地从空中斜插而下,几乎要触到树梢了,却又鼓扑着双翅,奋力向上又飞向远处的山里面去了。
李宇轩和大家一字儿排开站立在墓前,他拧着眉头,竭力隐忍着,可是他实在按捺不住,泪水终于涌流了下来。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燕燕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