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坐了下来,双手抱膝。好一会儿,李宇轩突然伏下身去,趴在草地上,吐出一口又细又长的气息。
第十八章 艰难的抉择
六十九
大会战两年,湘东铁路胜利竣工。
这几天,大批铁建民兵开始转战回乡。演出任务已经没有了,文艺宣传队失去了往日的欢歌笑语,大家都在提心吊胆地听候发落,谁也不知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是灾难还是祥云,空气十分紧张。中午,一个叫丽华的队员悄悄告诉夏雨,说湘铁矿劳资科来人调档审查后,决定在宣传队中只找几个出身好的,剩下的要全部回生产队去。她立时想到了李宇轩,心中乱成了一团麻。
晚饭时,宣传队的赵指导员走过她身边说:“夏雨,吃完饭到我屋里来一下。”
她一下变得紧张不安起来,端着的饭再也没有咽下半口。
掌灯时分,她忐忑不安地敲响赵指导员的房门。
“进来!”
她推门进去,只见赵指导员坐在桌旁,勾着头,在一个小本子上用劲地写着什么。她瞄了一下,好像是什么名单。
见她进来,赵指导员顺手拿过一把蒲扇扇着,和善地对她说:“坐,坐呀!”
她浑身变得拘谨起来,就如骤然给贴上一层胶布似的,屁股只敢坐在椅子的前半截,两只胳膊没地方放,只好撑在自己的大腿上,十指交叉托住下巴,指头还不自然地动弹着。
“吃茶喽,妹子!”一杯凉开水送到她手中。
“坐噻!”他再次说。
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点道道来。赵指导员倒不急于讲什么,而是慢条斯理地卷了一支喇叭筒,点燃了,用力猛吸一口,吐出一大团烟,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才将目光转向她:“哎,你这个妹子,好——可惜啊!”他将“好”字拖得长长的。
她一愣怔,心里立时像被钳子钳住一般收得紧紧的,额上的汗却一古脑儿往外冒。
“你知道吗,这次招工本来是要招你的,湘铁矿也有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要招几个女演员,就是因为你跟小李好,铁矿的人都看过你们的演出,晓得你俩好。他们讲,招了你就拆散了你们,干脆不招算了。”赵指导说着,额角那两条钻土蚯蚓似的青筋在微身颤跳。
她头脑里“嗡”的一声,嘴巴嗫嚅几下,想申辩,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赵指导的语气有些激动:“我跟你讲,像小李这样的家庭出身,莫讲这次招不了工,以后也招不了,一世都招不了的!”
她紧紧咬住嘴唇,泪水从她眼中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赵指导的声音有点颤抖:“我是真的觉得你是个好妹子,但是我又恨你,你是个共青团员,怎么硬要喜欢他呢?你爱什么人恨什么人怎么没有一点阶级立场呢?”
她的头猛地胀大了:我爱憎不分?没有阶级立场?我爱上的是什么?是阶级敌人吗?她感到头晕,陡然间变得像个哑巴似地呆呆的站着,心头感到有种隐隐的莫名其妙的痛楚。
赵指导拼命地抽烟,青烟从他的鼻孔里拧成两根烟柱:“哎,我是恨铁不成钢啊!”他用力擤了一把鼻涕,他分明也在流泪了。
她眼睛里一下噙满了一汪委屈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将脸埋进双手里呜呜地哭出声来。她哭她爱的人的命运,哭自己的命运,她不明白这现实为什么会如此冷酷?命运为什么会如此不公平?她不知道“重在政治表现”是否还存在?这些年来他们的艰苦努力,他们一起流过的汗水、泪水、血水,他们得到那么多的奖状、赞扬和成绩,难道还不足以表明他们两颗年轻赤诚的心吗?她迷惑不解,茫然不知所措。
赵指导说:“夏雨,莫哭,你现在跟我表个态,讲你保证不跟他好了,明天我再和招工的人讲讲,争取一下,要得吗?”
“不,不要……”她泪流满面地站起来,转身踉踉跄跄地冲进黑夜中。
回到宿舍,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寂静无声的夜成了可怕的黑暗,脑子里像有两个声音在吵。一个声音说:“我没有错啊!我们不是在努力争取‘政治表现’吗?”
另一个声音说:“政治表现怎么能够抽开‘阶级路线’呢?难道反动阶级腐朽的思想意识,不影响其子女吗?如果有影响,那么这种影响不算阶级烙印又算什么呢?”
前一个声音说:“不对,毛主席亲手拟定的十六条告诉我们:‘广大工农兵、革命的知识分子和革命的干部,是这场*的主力军。’看来,主力军不只是指出身好的人呀!”
后一个声音说:“毛主席是这么说的:‘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
她没法弄清谁对谁错,心里交织着许多复杂情绪。也想努力地将眼睛合上,可它却偏偏愈加张得大,两眼睁睁的,看着帐顶,帐顶上的床背,床背上的的屋瓦,瓦背上的黑夜以及无边的淡月。
第二天下午,宣传队开会宣布了去留名单,全队留下九女四男体检,准备招工到湘东铁矿,还有十几名男知青和一名女知青将被送回各自原下放的生产队,那个女知青便是夏雨。
一辆大卡车装着他们简单的行李,载着回农村的十三名知青,离开了奋战两年的湘东铁路建设工地。那天,大家都哭了,她没有哭,她满脑子木讷,已是无泪可流了。
七十
转眼到了1973年,上面传出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消息。程序是个人申请,大队推荐,不要参加任何考试,只要是年轻的革命的工农兵就可以推荐。长期以来,学生都得忙于应付考试,只因出了个交白卷的反潮流的英雄张铁生,多年的考试制度一下就被取消了。革命的年代嘛,一切都得革命化。人生充满了悖论,每个悖论都有其存在的种种理由,因此,没有人去质疑,去思考它的正确与否,人们都已习惯了“遵照执行”。
这对知青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李宇轩与夏雨都去大队报了名。他们认为他们都已下乡当了十来年的农民,理应属于工农兵的范畴了。
这天,下工时,寻根生叫住他:“李宇轩,今晚你到我家里来一下。”
“有什么事吗?”他说。
“你来了就知道嘛!”寻根生笑了笑说。
他琢磨不透,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吃过晚饭,他去了寻根生家,进门便问:“寻队长,你找我?”
寻根生满脸堆笑地忙叫他坐,待他坐下后,寻根生对他说:“这次你报了名上大学是吗?”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他紧张地问。
“没有不对,这是好事,年轻人哪个不求上进呢?”寻根生看着他说:“本来大队上是推荐了你的,可公社说,名额有限,这次你就别去了。”
“为什么?”
“超龄了嘛!”寻根生皱了皱眉头说,“再说,你家里成分也有问题。”
“这就是说,我这一辈子都成不了革命的工农兵了?”
“也不能这么说,公社领导说了,你可千万别灰心,还要继续干好革命,以后有招工的名额,我们再推荐你。”
他从寻根生家里出来,心里一时各种味道都有,他不知道是甜是苦是酸是涩,他既向往未来,又不能忘掉过去。他感到有些茫然和怅惘。
回到知青屋,夏雨见他这么副样子,忙问:“宇轩,寻队长跟你说些什么了?”
“说是名额有限,这次是没指望了。”
“你可别灰心,上不了大学还可以招工嘛!”
“寻队长也是这么说的。”他朝她笑了一下,抓起桌上一缸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几天后他才知道,公社分给了大队一个指标,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寻根生把他这个指标却换给了他女儿寻彩霞。寻彩霞仅读了小学,还只能算个半文盲,居然却能上大学,这岂不太荒诞了么!但她有个当队长的父亲,她父亲就有置换的权力,道理就这么简单。
他不敢有什么歧议,也不敢有什么奢望,他还是装作像没事似的,和大家一块去参加寻彩霞的欢送会。
会上,人家都说了些什么,他全没有听进去,只是望着大门外的远处,那个比毛桃还大的喉结上下直动。
夏雨一直坐在他的身旁,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两人都不敢说话,静静地呼吸着,感觉身上的神经都在无声的一节一节地紧缩。她心里明白,心里感到最委屈的还是李宇轩,在学校里是那么优秀,下乡后仍然是那么优秀,他已付出了最大的努力,显然,这对他来说是极不公正的。她悄声对他说:“宇轩,你别难过,只当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却把脑壳倔强地一扭,扭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涨了。
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不觉汪起了几掬泪。
开完欢送会,他便一个人悄悄地躲到屋后那片树林子里。林地里有不少岩石,在这些岩石上面却生长出各种各样的树、草、藤葛,甚至杜鹃花、栀子花和野茉莉。往上看,古木阴森,把山顶上那片天染得蓝中带绿。
他坐在一块岩石上,只是愣愣地出神,也许他想了许多,也许什么也没有想,眼睛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里面游动,让人看着心疼。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夏雨居然也寻到这里来了,她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好一会才说:“宇轩,回屋里去吧。”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让自己的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流过通红的腮帮,流进嘴角,又咸又涩。
她说:“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吧,也许这样你会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我做了一千零一个梦,每个梦可都是梦见上大学啊!”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可别怨恨彩霞妹子,”她说,“我知道。彩霞妹子就是喜欢张学军,可是学军修完铁路就招工走了,她是绝望了,她知道自己一个农村户口是没法转上城里户口的,她哭得死去活来,让人看了也想落泪儿。现在有了这么个机会,她能不去上学吗?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能与张学军走到一起。她是太痴情,她把他看成了自己生命里唯一的幸福和依靠。”
“她真是这么看的吗?”
“我是女人,我当然懂。你也别怨恨她父亲,他把你们的名额调换了,这固然不对,可他没办法帮助她,他就这么做了,尽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他就不怕伤害了我吗?”
“但他也答应了以后有招工就推荐你呀!”
他没有说话,这时有几片黄叶被风从枝丫上吹落下来,有两片竟然飘落到了他的眼前。他俯身拾起一片,眯起眼睛看看,又闭上一只眼睛看看,看了许久,都没有放下。他说:“别看这只是一片黄叶,可它却有过自己的春天。我们的春天在哪儿呢?我怎么会寻找不到呢?”
她只觉着心在颤抖,便也坐了下来,轻轻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柔声地说:“会寻找到的,我们一定能够寻找到的……”
七十一
上面又有了新的精神,说是家长年迈体弱多病,无人照顾的,身边可以留下一个子女;知青本人身体患有严重疾病,不能参加重体力劳动,且有医院证明的,可以办“病退”;家庭收入不高,经济特别困难的,还可以办“困退”。
有人招工走了,有人病退走了,剩下的就更是显得不安。
李宇轩一直沉默着不说话,他清楚自己是无家可归,即使是办病退,能退到哪里去呢?他仍是拼命地出工,他那硕长的身子在风吹雨打日晒之下,黑黝黝的像涂了一层炭似的,干活造就了他那铁塔般壮实的体态。
这天中午,何建国兴高采烈地跑来泥坞知青点,对他说:“宇轩,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办了病退。”
“祝贺你啊!”他说。他知道,眼下许多知青招不了工的就千方百计地办病退。据说办病退的法子有很多。有人说,验尿时只要在尿样中加几颗葡萄糖或加一滴血,就能造成糖尿病或肾炎;有的在胸部贴上小块锡铂纸,或者干脆喝点蓝墨水,X光不能透析过,就会出现阴影,造成肺结核、肺空洞什么的;还有人更会逆向思维,早上验血本来规定不能吃东西,偏多吃些油腻去抽血样,就会使肝功能表现不正常;最简单的莫过于装高血压了,检查时,只要屁股稍离坐凳,双腿使劲向下蹬,血压就上去了,这叫“马步蹲裆桩”;也有人出点子,花钱请那些住院的病友帮忙,顶自己的名子去验血,弄张肝炎病条什么的;还有更绝的,干脆装神经,学一盘《红岩》里的华子良……可他不能去办病退,人家有家,可他没有,退回城里就没有任何意义。但他看到同伴们一个个退回城里去,仍然为他们感到高兴。他说:“何建国,回去了,可别忘了我要给我写信喔!”
“哪能忘呢?”何建国说,“我这次办病退,可是找了一位高人指点迷津。”
“是吗?什么高人?”
“长沙城里有名的张瞎子,知道吗?”
“不知道。”他摇摇头说。
“不知道?他可是有名的算命先生啊!”何建国显得神秘兮兮的说,“好多人都说他算命挺灵的。现在兴破除迷信,他这才没有出来看相算命了。我找到他时,他高低不肯,怕是工作组的干部带他的笼子,连瞎子都被运动搞怕了。”
“那他怎么又肯替你算呢?”
“我怕讲长沙话让他起疑心,就改用平阳话,伙计伙计地直套近乎,又让他摸过我长满茧子的手,一再声称自己是下到乡下的知青,他这才放开了胆子,让我报字给他拆算。”
“那你报了个什么字呢?”他一下也来了兴致。
“我不假思索,应声报了个‘回’字。张瞎子略一思索,说:这回字,里外两张口。先说外边这‘口’,像一个四方笼子,围得严丝密缝,要突围出去,还真不容易,须得多动脑子想办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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