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有这么多地方可以画画吗?干吗单单要跑到那山坡上去呢?”
“那里清静,没人打扰。”
“你不老实,”毛部长发着火,眼睛瞪得滚圆,两道目光利剑般地朝他扫射过来说:“没人打扰,你就好干反革命勾当吗?”
“我没干。”他嗫嚅着,直想哭。
“那么你说说,当地农民都没什么文化,既不知道什么叫欢情、愁绪,更不懂什么离索。不是你写的,那又是谁写的?”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坐在那里画了一张画。”他说,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了。
毛部长火得在房里踱来踱去,一会在他面前站定,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他,叫他用粉笔和钢笔写字。
他按着要求写下了:“欢情、愁绪、离索、错”等字。
毛部长拿着他写的字看了看,眉头皱得像座双拱桥似的,冲他大声说:“你自己要想清楚,是坦白交待还是顽抗到底,不要自绝于人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部长办公室的,只觉得眩晕、惊骇、委屈,以及过度刺激,有如火烧着似的灼烧得他的脸变为青中带紫。
夏雨也被叫去问话。
毛部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直看得她心里发毛。
毛部长也叫她用粉笔和钢笔写下:欢情、愁绪、离索、错等字。
毛部长拿着她写的字看了看。
她心里便很忐忑,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心头蠕动,又像被许多小老鼠啃着一样。
毛部长很认真地看了看字,便排除了对她的嫌疑。她的字显然是女孩子写的,不像男生写的。当然,也有女孩子写的字像男生写的那样有种阳刚味儿,可是,她没有。于是,毛部长换了很温和的口气问道:“今天早上你真的是与李宇轩在一起吗?”
“是啊,我就看他画写生,他画的可真好。”她说。
“他没有走开过吗?”
“没有。”
“比如说,他没有要解手吗?男孩子总不能当着女孩子的面解手吧?”
她一下子飞红了脸,便又有力摇了摇头:“没有,我一直看着他把画画完。”
“夏雨同志,你可不能有半点隐瞒,”毛部长看着她说,“这可是有关阶级斗争大是大非的问题呀!”
“这我知道,我也恨死阶级敌人啦!”
“这就对了嘛!”毛部长高兴起来,并起身亲自给她倒了一杯水,又说:“我看过你的档案,知道你父亲以前还当过市里的人大代表,为党和人民还是作过贡献的,所以你与他们那些出身不好的知青还是有区别的,对吗?再说,你也是个要求进步的青年。”
“您真是这么看的吗?”她的心顿而紧缩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以前,从未有人对她这么说过。
“那是当然啦,”毛部长竟然很亲切地朝她笑了笑说,“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要正确区分好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我说的当然是真的啦。当然,还要看你自己的表现怎么样。对于家庭有各种问题的人,拉一拉,就成了同志,推一推,就成了敌人。你是希望成为同志还是希望成为敌人呢?”
“我怎么会希望自己成为敌人呢?这一定不会的。”她忙说,而且说的很坚定。
“那你再好好想想,你们一早上都是呆在山坡上吗?”
“是的。”
“没有发现那条反标?”
“当时只顾着看画,其它的就没注意。”
毛部长就又皱起双眉,从桌上抓起一根烟吧着,用力吐出一口黑烟,问:“没看见还有其他的人吗?比如说放牛的、割草的?”
“没有。”
“你们是一块到那山坡的吗?”
她迟疑了一下,实际上是他比她前一刻就坐在那山坡上了。既然就他一个人,这不就说明他就有了作案的时间吗?可她不能这样说,她深信他决不会是坏人,便用力点了下头。
毛部长就变得很严肃:“那就是说你们是约好一块到那山坡上的?”
她急了,脸块胀得更加通红,仿佛捅一指头就会流出血来似的。她急的都快要哭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
毛部长严厉地对她说:“你再好好想想吧,年轻人,别毁了自己的前途啊!”
这后一句是很吓人的,她一急,一阵哽咽便无法抑制地冲上喉头。
十四
《逛新城》这一节目被撤了下来,不参加这次公社汇演,李宇轩与张小华只得又回队里去。
吃过早饭后,李宇轩便扛上铺盖与张小华一同踏上那条回云雾村的山路。他感到十分沮丧,脸上满是非常忧郁的神色。这确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使他觉得痛苦和绝望。好在,有张小华一路上不断地与他说话:“宇轩哥,你别急,这事我想公社总会要搞清楚的。”
他就苦笑了笑:“张小华,你也相信是我写的吗?”
“我当然不信,你无缘无故跑那坡上写那么一句话做什么?又不是神经病。”
“也是,我自己的事都管不了,我管人家美国做什么?如果是有反动的目的,那么一句这样的话又反对了什么呢?”
“宇轩哥,我说了,你别发愁,也别发急。我妈说的,一个人愁多了,急多了,要伤身体的。”
“你妈是做什么的?”
“我家里也是成分不好,我妈没有工作,每天就去街道帮人家糊火柴盒子,忙一天才五六毛钱,可她就真没有愁过急过,她还说,干吗要自己折腾自己呢?忍一忍就熬过去了。”她说这话时,居然显得很成熟,全不像个十四五岁小女孩的样子。
山路上很静,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林子深处不住气地鸣叫。山总是那样的高,溪水七扭八拐地沿着山壁流泻下来,却埋不住石头,在那里翻着雪白的浪花。
张小华一路叽叽喳喳的,就像那溪流不停地叮叮咚咚的脆响,把他郁闷的心里敲击得变温暖了许多。她看了他一眼,又说:“你知道伍子胥过韶关的故事吗?我听我妈说的,伍子胥只一晚就把一头黑发急白了。宇轩哥,你可不能这样,年纪轻轻的就一头白发,那可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了。”
听她这么一说,他也忍不住笑了,说:“真要白了头,我就去演白毛女。”
她“噗嗤”一笑道:“什么白毛女,演白毛男吧!”
两人就笑得更响,步子也加快了许多。
进到村里,他忽然发觉村里人瞧他时眼光都有些异样,有仇视,有愤怒,不少人还朝他指指戳戳。他全然不理,只顾头也不回的走,但他却听到从自己心坎里发出隆隆擂鼓一样的声响,紊乱而激荡。最让他吃惊的是,知青居然对他疏远了许多,只有邱文斌与傅燕燕跟他招呼了一声:“回了!”也就不敢多说,便赶紧走了开去。罐子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嘴角竟然掠过一丝轻蔑的冷笑,这笑像刀一样,直扎得他心里生疼。
他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房里,一仰身倒在那张木板床上。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让自己的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流过鼓得发青的腮帮,流进嘴角,又咸又涩。
一会,有人走了进来,是傅燕燕,来叫他过去吃午饭。
他说:“我不饿,你们吃吧。”
随后,邱文斌把饭给他端了进去,对他说:“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你这事,我们听张小华说了,我知道,这事搁在谁身上,谁也不会好受。”
他便说:“你说说,我这人怎么这样背呢?”
背是倒霉的意思。邱文斌就说:“别去想这么多了,先吃饭吧。”
“我吃不下,”他说,“真的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饿出毛病来,就更亏了,对吗?”
他没应声,身子却又从床上坐了起来。
邱文斌又说:“谁叫我们都出身不好呢,今天是你,明天说不准就轮到我了。”
他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邱文斌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张小华也走了进来,并且还拿来她家里捎给她的一玻璃瓶子腐乳,长沙人叫“猫鱼”,其实就是家里做的霉豆腐,放了好多辣椒,红红的一片,很好看。
他就很感动,端起饭便吃了起来。
邱文斌与张小华见他肯吃饭,这才都吁了一口气。他扒饭时,指头却颤抖得十分厉害,两行泪扑簌簌地流落下来。落进碗里,又让他连饭一起吞咽了下去。
吃过饭,他就又躺了下来。
屋里再没有人进来,屋子里冷清得可怕。他忽然想找人说说话,他觉得自己憋了满肚子的话。可是没人,知青们又都上工去了。
他想哭一场,但是却又哭不出来,便想喊想叫,想找人吵上一架也好,而他,却是连想吵架都找不到对象,一种被彻底遗弃的孤独和落寞,占据了他的心灵。
他便想家,想父亲,想母亲。可是,父亲和母亲都已相继离他远去了。他就想弟弟,不知弟弟现在该怎么样了,是不是像他一样不明不白地受人欺侮?他还只是一个孩子,连小孩子也要受欺侮吗?……
他原以为下到农村去,下到这远离城市的大山里面,自己便可以重新开始生活,然而希望就像一个五彩缤纷的肥皂泡,突然在眼前破灭。他好像掉进一个冰窟窿里,心里从头冷到脚,他觉得生活对他把所有的大门都关闭了。
他想出去,可知青点的门口有看守的基干民兵,是村里特意安排看守他的,是唯恐他又乱跑了出去再搞什么捣乱和破坏。
看守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山里汉子。他刚下床走动,那汉子听到屋里的响动便大声朝屋里吼:“你别想乱动,必须老老实实呆着!”
“我去解手也不行吗?”
“你去吧,但你别打主意跑。”
他从厕所回来,索性躺在床上不动,两颊的肌肉由于紧张,由于忿懑,而不停地抽搐。
十五
吃过晚饭,李队长又匆匆赶来知青点,李宇轩除外,其他几个知青都被召集拢来开会。
屋子里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气氛。
李队长一脸严肃地对大家说:“李宇轩这件事,是一件性质十分严重的事件,你们一定要与他划清界线,希望大家不要再犯糊涂。”
众人谁也不敢说话,全都静静地听着,似乎连呼吸都艰难异样。
李队长继续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拿枪的阶级敌人被消灭了,但还有不拿枪的敌人,他们不会自己灭亡,我们千万不要被他们所迷惑。’……”当然,这决不是毛主席的原话,但意思是这样,他作为一个基层的乡村干部能够这么说出毛主席讲话的意思,这已是很不 错了。没有人笑话他背诵得准不准确,大家只觉得心上像压着一块沉重的铅板似的。
他说:“你们和李宇轩相处也有几个月了,别看他平时一副老实样子,千万不要被他的假像所迷惑。大家都好好想想,有什么疑惑都可以讲出来,尤其对他的犯罪事实,要大胆揭发。”
仍没有人吭声。如果是平日,这是一片多么安适宁静的气氛。可是,在这个时候,气氛紧张得像划一根火柴都会立刻爆炸似的。
李队长的目光便从这个的脸上又扫射到那个的脸上,忽然,目光停在罐子的脸上,他说:“熊一兵同志,你先说一说吧。”
罐子挠了挠后脑勺,朝大家扫了一眼,想了想说:“好吧,我来说几句。李宇轩这个人嘛,我是早就看出与我们有些不同。”
“嗬,有什么不同?”李队长看着他,饶有兴趣地问。
“比如说那次去澄潭桥挑石灰吧,”他说,“路上他说了个故事,是本叫《左传》书里的故事,《左传》是什么?是本宣扬封建思想的书。毛主席早就教导过我们:我们的思想宣传阵地,社会主义不去占领,封、资、修的反动思想就必然会去占领。他居然给我们宣扬封建主义的东西,其目的不是很明显吗?”
“嗯,是有问题,”李队长点了下头,“你再说说,他那天给你们说的那个故事内容是什么?”
他眨了眨眼,眼光显得有些狡黠,狡黠得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也许是受了李队长的赞许,他说话的声音就提高了些:“我记得他说的是‘一鼓作气’的故事,意思是讲打仗要靠勇气,不然,就会再而衰,三而竭的。”
有几个知青听得目瞪口呆。张小华却气得嘟起了嘴,忍不住说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知道,李宇轩说的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他是叫我们挑石灰要一鼓作气。”
邱文斌一旁也说:“可不能乱给人家戴帽子,说故事,哪能有那么多意思呢?”
罐子的脸色就骤然变了,一脸涨红,说话也口吃起来:“你们怎……怎么能这……这样看我呢?好,我……我不……不说了!”
李队长便严肃地说:“我看熊一兵同志说的就很不错,很有阶级觉悟,你们一定要多向他学习。”
罐子两眼立时就闪耀着光芒,显出得意的神色。
李队长对他说:“熊一兵同志,你过来一下,我跟你单独说一会儿话。”说罢,领着罐子进了另一间屋子。
李队长从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照片交给他看,说:“你仔细看看,这字像是李宇轩写的吗?”
原来照片拍的是那条反标,凡是有知青的生产队公社都给发了一张,交待一定要查清楚。
罐子见李队长这么信任自己,心下自是高兴,拿过照片就也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李队长点了一支烟,深长的烟雾在他的口鼻中细若游丝地慢慢逸出。
看了一会,罐子说:“像,像,太像了,一横一竖都像。”
李队长忙把脑壳探了过来:“你说像谁?”
“像李宇轩的字嘛!这回不会有错。”罐子说得很肯定。
“你们知青都会这么认为吗?”
“李队长,你这就放心好了,我会去做好大家的工作的。”
“这就好,好好干吧,我们是看重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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