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还听不懂,也不必听得懂。
“说的对,得罪不起,那我们就不要去自讨没趣了。”
念离抬腿要走,突地身后传来尖利的一声,“就是这个骚蹄子!”
念离一回身,只看见一个大红大绿的女人冲出院口,还没看清楚人的模样,火辣辣一记巴掌就扇了过来,足足把念离扇得倒退三步。
一个满脑袋插花的恶俗老女人叉着腰出现在念离面前,婷婷嘴里开始打结:
柳柳柳——柳夫人?
柳夫人?莫非是这柳若素的母亲?
骚蹄子?莫非指的是本人?
念离已经习惯了女人向她撒泼,毕竟这十年来各色女人的巴掌她也挨了不少回了,可没有一次是挨得这样不明不白。
念离的目光向旁边移着,看到了柳老夫人身后站着一个小鼻子小眼儿格外秀气的女孩,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裳,还特别佩戴了碧绿色的坠子做搭配。
这估计就是那个爱惹事的祸端小婉了吧?如果说柳夫人是一堆柴火,那她肯定就是那泼油。
“你这个骚蹄子,刚进门没到一天就想害死我女儿是吧?走,跟我到老太太面前说理去!”
说这话时,安以墨远远地赶来了,这男人如此神速地现身,倒是让念离很意外。
柳老夫人见到女婿倒是不再撒泼了,只是脸色依旧压的很难看。
安以墨看看捂着脸的念离,未尝说些安慰的话,只是简单一句。“我听说丈母娘来了,就过来看看,果然闹起来了,那小婿我可有这荣幸能一同去看看热闹?”
念离惊讶地看着安以墨,男人却避着她的目光,只留了一张俊俏的侧脸。
半响,安以墨才仿佛终于看见念离的存在,咳嗽了两声,似乎想拨开她的手看看那脸颊,手却提到半空中只是转而扯了扯自己的袍子。
“骚蹄子,还不快走?”
念离看着安以墨,半响只是平淡之极地说:
“家有家规,我正好也向跟老夫人说说,柳老夫人先迈了左脚出来。”
在这么慌乱的时刻,你还在意她迈的哪只脚?
安以墨是越来越弄不明白这个女人了,看着念离有些狡黠的眼神,方才意识到,在书房胡言乱语捉弄她时,貌似说过听风阁是要先迈右脚的。
我不过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了。
安以墨无可奈何地笑了。
念离也含笑地看着他说:“相公的话,我一定会记得,哪怕你不记得,我也会记得。”
哪怕你不记得了,我也会记得。
这句话,暖暖的,似曾相识。
英雄救美是个扯
“安老夫人啊,你可得给我们家若素做主啊,当初娶这乖巧的孩子进门,你可是拍胸脯跟我保证,会像对待颜家姑娘那样对待她——”
柳老夫人一看见安老夫人,马上就老泪纵横哭天抢地,这变脸速度比宫里挑事生非的嬷嬷们还夸张。
“有话慢慢说,柳家夫人。”
和柳老夫人一比,念离顿时觉得自己的婆婆真是个文化人。
“当初颜家姑娘没了,我们若素可是没少为这个家操心啊——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是若素在我们柳家可是庶出的独苗啊,我们做父母的看着她一心为了夫家忙活,得一身的病,心里也是疼着的,但嘴上可从来没说什么不是——”
念离耳朵抖了一抖,柳老太太是在抱怨女儿发扬着奶牛的精神,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
柳老太太想给自己这丫头换种饲料了。
那配方简单得很,明了得很,无非就是硕大的两个字:正妻。
把自己的乖女儿从不光彩的小妾扶正做大,是柳老夫人的一生志向。可不知为何,填房的位子却被她这个空降的女人给占了,难怪这老太太跟吃了炸药似的,第一面就如此苦大仇深。
“是,若素这孩子体弱多病的,在可儿不在的这段日子,她为安园上下操劳,身子骨也不好,我也怪心疼的。”安老夫人不满地瞪着儿子,可他却好像心不在焉,安老夫人顺着他的目光一追,却发现他的眼神定格在念离那被打肿的侧脸上。
这臭儿子,对方家里的都找上门了,还惦念着新人,天下男人一般花。
“您心疼没用,有人不心疼啊。”柳老夫人不满地死瞪着念离,念离都快被她的目光灼出个大洞来。“小婉,来,跟安老夫人一五一十地说说,这位宫里出来的了不起的大夫人,是怎么欺负你主子的!”
穿着一身鹅蛋黄色衣裳的女孩蹦跶出来,颇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老夫人,您得给我们家主子做主啊,我们家主子这个月天天都要煎药养身子,这后厨都知道的,可是今天大夫人把囤积的草药都拿光了,分量足够三四个人的,这明摆了是要让我家主子无药可吃啊——可怜主子她心地善良,不肯言语,我只好去请了柳老夫人过来,还请老夫人恕我未报之罪。”
小婉这丫头嘴巴着实很利索。
念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这个祸害多亏是生在宅院里,要是入宫为奴,还不知道要掀起怎样的风浪呢!
这会儿小婉跟老夫人诉苦后,又继续攻克安以墨。
“少爷,您已经好久没来看看我家主子了,如今主子被欺负都——”
“这件事我知道,是我叫念离去煎药的。”
安以墨突如其来地一句话,让喋喋不休的小婉彻底愣住了。
这个喜欢把自己从女人的争斗中摘得干干净净的少当家,今天怎么破例开口了?而且是为了一个刚娶进门的女人?
不是说昨晚他连洞房都没进的么?
不仅小婉奇怪,老夫人奇怪,就连念离自己也奇怪,那眼神与安以墨的目光交汇,然后是瞬间的闪躲。
你总算记得我叫“念离”了是吧?你这个喜欢捉弄我的死男人,怎么这会儿发扬起风格了?
陪我一起来受难,还想上演英雄救美?
念离一哆嗦,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是个阴谋。
“你需要一个人吃四人份的量?”老夫人皱着眉头问道。
安以墨意味深长地看了念离一眼,好啊,你这个鬼丫头,居然下了那么多料,你就不怕把我喝死?还是你就盼着做个自由自在的小寡妇呢?
不知怎的,虽然意识到自己上了念离的当,安以墨却不觉得十分恼火,反而觉得是个可乐的事儿。
“是啊,我属牛的,四个胃,反刍。”安以墨故意离着柳老夫人很近,一张口还是满嘴的药味儿。
念离把头埋得死死的,眼睛盯着地面不做声。
安以墨,你娶我是因为算命的一句胡言,我嫁你也只是想找个遮风避雨吃口闲饭的地方儿。你捉弄我为乐,我也小惩大诫都讨了回来,你现在这么大一份人情,叫我如何还的起?
安以墨穿着人模人样的,依旧是不着调的口吻。
“若素没药吃啊,太可怜了,要不我这就吐出几口来,免得丈母娘埋怨我——”
“我怎么会怪你呢,原来是误会一场。”柳老夫人在小婉的连连咳嗽中,终于鸣金收兵。
“既然是误会,也希望丈母娘对我的夫人说声对不起。”
念离猛地抬头,先前已经麻木的侧脸反而火辣辣腾起来,闹不准是后返劲儿还是烫的。
安以墨,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什么英雄救美,都是扯。
可是这男人越说越来劲,非要把念离推到战斗第一线不可。
“宫人出宫,地位等同女官,地位尊贵,比起可儿来说也毫不逊色。若是她真的要追究,恐怕柳家不是赔偿些银子就可以了事的。”
安以墨一边说一边捅捅念离,念离的目光能在地面上烫出三寸洞来。
这番话倒是戳到柳老夫人的痛处了,柳家虽是大户,到底只是商家,社会地位并不高,和有十载宫中经历的宫人闹上衙门,的确不占优势。
“安家少夫人,是老妪方才鲁莽了。”柳老夫人一张老脸难过得恨,念离马上打断了她的“道歉”,十分和煦地说:“柳老夫人不必如此,长辈教训晚辈有理。再说此事与您无关,完全是有些人造谣生事平添事端——”
说到这里,念离分寸得当地瞟了一眼一脸傲气的小婉,这小丫头不挫挫锐气,日后就更无法无天了。
“都是小婉这丫头乱报,我就说,安老夫人点头娶进门的填房媳妇,怎么会是个骚——呵呵,不说不说了——”
小婉听了这话双腿抖得像筛糠。
“这家有家规,犯错就要受罚,今天虽然是我成为少夫人的第一天,我可不好破了安家的规矩。”念离慢慢起身,自有一股威严,“老夫人,可否由媳妇儿来决定如何惩罚她?”
安以墨侧目看了她一眼,看着她这层门神的假人皮终于掀开了一个角儿,愉悦得没有做声。老太太点了点头。
这媳妇也要有个下马威来震慑一下满园子的嘴巴。
“那媳妇就决定了,小婉——”念离微微一笑,“你到你主子那里去领罚吧。”
小婉猛地抬头,面如菜色,真想不到这新来的大夫人招数如此狠毒——
诺诺了一声“好”,这入门第一次小规模混战告以段落。
送走了柳老夫人,安以墨并念离一同回书房,一路上两人偶尔目光相错,却不曾言语,等进了屋子,安以墨方才扣上了门笑着说:
“四副药一起煎,你是有多爱我啊?”
念离笑嘻嘻地说:“这是心意足。”
没有想到,阴晴难辨这四个字终于在安大少身上显灵了,安以墨将先前放着药炉的精致托盘唰的从桌面上扫在地上,杯子茶壶盖子滴滴溜溜还在滚着,念离心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这安大少真是比那些宫里的娘娘们都难捉摸——
“不要以为我出手相救是因为你,”安以墨整了整衣服,一扫吊儿郎当的样子:“有些事这样说了,这样做了,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恨。”
念离头低垂着,分明听出了弦外之音。
安以墨英雄救美不是因为爱着美人,而是因为恨那擒住美人的野兽。
“也不要以为你的那些小伎俩我不知道,”安以墨继续板着脸,“我只是不屑于和你一般见识。”
“是,相公教训的是。”念离的眼微微顺着安以墨的喉结向上攀爬,此刻那原本秀丽的面容再也找不到任何柔光,显得颇有些棱角分明,可是那眸子却忽而是戏谑的快意,忽而是温柔的陷阱,忽而又是刺目的凌厉。
仿佛有时他们只一眼就有了默契,她可以任意胡闹,不用担心他领略不出其中的小智慧。
仿佛有时他们只一眼就隔开了距离,她有她坚硬的壳,他也有他的。
她是别人看不懂的女人,他也是有故事的男人。
念离还是第一次如此刻苦铭心的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竟然与自己如此的相似。
而安以墨又何尝不是这样看待念离的——
当遇到另一半的自己,一开始是欣喜,过不了多久就是满腹的狐疑和恐惧。
因为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如此贴近自己的心,对方就会慢慢蚕食自己的壳,就会紧紧拥抱自己小心翼翼行走世间的身,直到灵魂被抽丝剥茧一瞬窒息。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几乎同步的心跳和呼吸,仿佛都被对方看穿了心事,又仿佛都在紧密部署防线搭建内心的堡垒。
“你下去吧——”“我退下了。”
几乎同时迸发的话,又一次让两人不禁四目相对。
没等安以墨再费话,念离已经倒退着出了书房,门恭敬地拉上的那一瞬间,安以墨低头看了看那一地的狼藉,喃喃自语:
“我这今天是怎么了——”
“我这今天是怎么了——”念离叹着气,“发挥失常。”
这种不安已经有三四年不曾出现过了,当她在宫中混的风生水起的时候,仿佛一切都是顺风顺水的。
居然现在在一个商人的大园子里,她被一个古怪至极的男人牵着鼻子走。
“主子,你是怎么了?”
“没事。”
婷婷可没善罢甘休的意思,非要纠缠着说下去:“主子,您千万别在意,我们安少爷的性情向来都是这么古怪的,上一炷香他还对你很温柔来着,过了一会又不知为何发飙了——阴晴难测,您要想摸清楚他全部的心思,起码要有个十年修为,我说的可不是您在宫中那十年,我说的是您嫁给少爷这之后的十年,您熬个十年,就出头了。”
你熬个十年,就出头了。
听到这句话,念离不禁一怔,十年前,初入宫,训练她们的桂嬷嬷就是这样说的。
十年过去了,她没有求来富贵,也没落得什么盛名,她只是收拾包袱选择出宫,这样究竟算不算熬出头呢?
如果算,自己为何那么犯贱要嫁入安家来呢?
捉摸着相公的心思,还有那么一大家子人要分类处理、各个击破,一步都不敢迈错。
累了十年,出了头,为何还要卷回去呢?
想到这里,念离放弃了上门去拜见二夫人的打算。
虽然她知道,这次会面早晚都得来。
猪油县令绿豆糕
离南通郡北上七天路程的地方,是最靠近皇城的一个大郡,名为淮安。
新帝登基不满月余,就派了守军驻扎在此。
官方流言说皇帝老子意图将淮安郡和皇城合并为一个大郡,以此扩大都城。
民间八卦说皇帝老子是相中了这里的美人。
淮安美女虽然不及南方美人娇嫩,却别有一番大气,大抵是生在龙脉附近,也沾了些仙气。向宫中进贡的宫女和秀女,大都采取了就近原则,可着淮安先挑。
正所谓“五个婢女三个娘娘,一排八个淮安姑娘”,这意思就是说,宫中无论是娘娘还是宫女都被淮安女人给包圆了。
当然,这是夸张了。
可谁不指望着自己闺女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尤其是新帝登基了,老一批娘娘要么“作古”要么“被作古”,年长的有些资历的宫人也都被遣散还乡了,新一批姑娘们又该蠢蠢欲动了。
南通郡一个无名小城的王家,也是有这般打算的,只是女儿们要么早已嫁做人妇,要么就是刚刚满地爬,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就打消了这样的妄念。
可偏巧,初秋刚过的这一天,王家竟然来了宫里的特使,虽然身着便服,却也有二十多人跟着,好不气派,王家男女老少都像倒栽蒜似的叩首迎接。
这特使看着并不似传说中那般威武,贼眉鼠眼还喜欢四处乱瞟,完全没有当官的架势。
王家怎会知道,面前的这位可是新帝身边的红人,侍卫队总管魏思量。
魏总管喜欢开门见山,于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