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我进去喝一杯?”
“你今晚喝得还不够多?”
“我想要一杯白开水。”
白开水暖胃,很久以前她这样跟他说过,他倒还记得。真想硬硬心肠说拒绝,可是,他的眼神让她只能无声地退开。
他的眼神,自信而深情,好似能让所有见着的女人都相信,她在他眼里,是唯一而独特的。
各倒一杯水捧在手心,相对而坐。
陶黎贺说:“谢谢你今晚能来。”
她淡淡的:“没什么可谢的,不过,丁总说之前可没讲到我还要配合你演那么一出戏。”
“那不是戏。”
“那又算什么?”
“我说过我认真了。”叹一口气,“看到我父母,你想说什么?”
她沉吟,想起一句话,各自求欢,各得其乐。
但转念,这话是不合适的,都离婚了,自然各自有各自的精彩。
但这评价,她是外人,不好说,于是默然笑笑。
陶公子长呼一口气,放下水深深靠进沙发里面,摆出一副准备长谈的姿态:“我爸爸九几年的时候开始下海经商,然后终于与我妈越走越远,以离婚收场。他们的离婚闹得很凶,最过份的时候是,同一幢房子里,除我之外住了四个人,我爸爸带了外面的小情人,我妈妈也就负气找了个替代品。吃饭的时候,爸爸和小情人在饭厅,妈妈和。。。。。。在客厅,而我。。。。。。我是看着那一幕走过来,婚姻最无味最无情的的时候,我是看到过的。”
九几年,那时候的陶黎贺还才十几岁吧?青春期的小家伙,正需要家庭温暖和抚慰的时候,他却身处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难怪,他一直强调要得到快乐,那或者是因为,从那时开始,因幸福的缺失,他就从未享有过快乐。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陶黎贺说:“这么多年了,身边朋友结婚离婚,忙得不亦乐乎,我都是看过来的。结婚的时候,誓言如火,情意浓浓,离婚的时候,冷语恶言,互相攻击,即便有不离婚的,日子多也是过得鸡飞狗跳,或者是,各自出墙,各得精彩,那样的一家人,还有什么意思?一纸婚书,得不到自己想到的幸福保证,那拿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直直问到她眼前,罗雪青叹口气,想了想说:“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样的。前阵子读了个童话,说是这世上有面魔镜,如果镜子的碎片掉进人眼里,那么那个人看什么东西都是错的,都是不对的,都看不顺眼的;如果碎片掉进人心里,那么他的心就会结出比雪山还要厚重的冰。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想过,看山不是山,只是因为,你记着的永远只是父母婚姻生活里的不幸?”
“那还有别人的婚姻,摆在面前的,不幸福的依然很多,还不如一直相爱着,爱到爱不动了,不能爱了,就分开,那样,因为没有婚书的束缚与苛求,或者,幸福还能更长久一些。”
“可是,没有婚书,又拿什么要求你的忠诚,又凭什么在需要你的时候理直气壮地要求你?”
“罗雪青,为什么,你对婚姻那么执着?”
她微笑,反问:“陶黎贺,为什么,你不相信自己可以经营一份更好的婚姻?”
沉吟,自语似的再加一句:“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
谁是模版,谁又能成为他人的模版?
她仰起脸,看着天花上灯光晕出来的淡黄,眉目浅淡,笑容从容,陶黎贺忍不住深望她一眼,以前总觉得想结婚的女人是顶傻的,抱着一抹执念,妄想得到男人的忠诚和一切。
可是,她给他的感觉却是,能一直对一个执着下去,对一个人忠诚下去,很不易,也是很幸福的事情。
不由得想起第一次看见她,是在街边,人潮汹涌的地方,她神情冷清地立在那里。他总以为,像她这样的女人冷静也冷情,却原来,她对生活,一直执着一直热爱,不管经历过什么,从痛苦中碾转过来,她依然相信,在爱和婚姻中,她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42
罗雪青从不认为自己可以扭转谁对生活长期以来已经建立的认知,同样,她也并不期望陶黎贺会突然转性,相信和她在一起可以创造美满幸福的生活。
生活很复杂,不是几句口号,也不是说自己相信或坚持什么就能获得幸福。
那就像是努力,人家都说,有努力就有收获。可现实的真相是,你努力了也未必就有收获,反倒另外一句,不努力便一定没有收获,成为了事实生活里的至理名言。
有时候,她也会分析,陶公子和王实,谁更适合她。
往往的,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王实。
陶黎贺的生活离她太远。她和王实才是真正的世俗男女,经受一样的压力,也有一样对婚姻的期待和憧憬,哪怕是结婚了,有婆媳之间的纷争和姑嫂之间的暗战。
可那才是生活。
但王实也离她太远了。
远山远水地投奔过去,她能经受住外人的考验,却没有勇气去经受自己所选择男人的背离,这便是为什么,这么久了,一想到自己最初的那次恋情,她便选择性似地失忆。
几日之后,恰逢周末,李嫣相约吃饭。
她不怕小姑娘找茬,她就怕人家纠缠,缠着你向你示好,然后问一些你自己或许都不是很明白的坊间八卦。所以推了又推,最后还是没有推掉,李嫣说:“中午没空?那晚上吧,要是你晚上也没空,吃夜宵行不?总之,我是要见你的。”
如此坚决,她倒不能避而不见,只得应了。
晚上按时间赶到吃饭地点,李嫣已经到了,身边还坐了一个男人,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穿着品味也很讲究,一看就是生意人里出来的老精品了。
罗雪青向来有个习惯,看人不看第二眼,第一眼溜过去,大体印象有了便不会再盯着人家穷看。走过去,想着李嫣应该会介绍一二吧,谁知道她才过去,人家就起身接电话去了。
李嫣看着她问:“这人怎么样?”
她含糊:“年轻的时候该是挺帅的。”
“和陶黎贺相比?”
敢情小姑娘还惦着那个没心人呢,心里忘不了,于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男朋友走马灯地变着换。
只是,这一个,再老来帅,光年龄,就没有优势了啊。
可终究是人家选择,她又不爱撒谎,只好说:“我还是觉得上回的那个好,简洁整齐,高挑的个子,又斯文又儒雅。”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好词,句句真心实意,都是因为心里实在为李嫣叫屈。
这么年轻一姑娘,怎么能让一老头来糟踏?
谁知李嫣闻言瞪她:“你想什么呢?”
呃,难道是她想错?“你不是要我来见你男朋友的?”
“什么啊,他是陶黎贺他爸!”李嫣哭笑不得地捅她,“人家上回见了你,知道我认识你,非让我约你今天出来见面不可。”
说完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才几天啊,你不会就不认得人家了吧?”
好吧,这虽然是她的弱项,但也不是顶见不得人的弱项。罗雪青尴尬笑笑:“那天的桌子太大,灯光又亮,我还以为主人家特地那样选了那地方就是为了让人家别把他们认得太仔细。”
“你就贫吧。”李嫣摇头,看一眼陶父出去的方向,凑过来说,“他爸爸因为陶伯母先认得你,所以觉得特没面子,有意刁难呢,你可得注意点。”
说到这里,罗雪青这才记起:“你跟他是怎么说我的?”
“我说是你陶哥哥的女朋友啊,那天在饭局上,你的座位,还有他对你的态度,不就是这意思了么?”
有好久作声不得。
陶父挂了电话走过来,极认真地审视了她一眼:“罗小姐年纪不小了吧?”
年龄是女人的死穴,再豁达开朗的女人听到人家这样问也不禁头上多冒出几根黑线。
看来,这陶老公子应该是刻意要来找她麻烦了。
深吸一口气,罗雪青浅笑:“还行,如果青春有尾巴,或者我正好抓住了它。”
这话或是新奇,陶父差点挂不住面子笑出来,但说话仍不放松:“你倒挺自信的,女人过了三十,再生个孩子,青春就是有再长的尾巴也未必抓得住了吧?”
“伯父说笑了,都有孩子了,还要抓住那尾巴干什么?自有嫩芽芽儿在为自己长大。”
应完这句话,想起他那年轻的太太,其实说她还不如说自己呢,或者就是不服老,所以老男人才会要个年轻的恋人,想在年轻人身上寻找自己已经永不可再获的青春。
说到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男人比女人更害怕变老。
陶父听她说完脸色又沉了下去,太牙尖嘴利,并不讨他欢喜。于是直接的开门见山:“你真是黎贺他女朋友?”
罗雪青饮一口水,把杯子握在手里,微垂了眼睛:“伯父为何不去问他?”
叹一口气,她不知道这些人都在敏感什么,女朋友而已,既无法律名份,又没有道德约束,随时都可以让别的女人以爱的名义将那男人自由竞争走。
她本无意,却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噎了人家一下,陶公子历来对陶父找个小女友不满,有什么事绝不会找这个父亲,自然,除非是结婚,其他的,大概是他想问也问不出什么的。
李嫣在桌下轻轻扯了她一下,正不明所以,听见陶父问她:“听说你是快结婚的时候被男朋友甩了?”
话里暗含怒意,罗雪青脸色一白,只觉得这人,明明是商场上打滚混过来的,说出话来却怎么这般无礼?
不由得也冷了脸,寒声:“这是我的私事,伯父这样问不显得很失礼么?”
借口去洗手间,再没回转,出了饭馆大门才有些后悔,她这是干什么?看在别人眼里,是不战而逃,还是心虚避开?
心情很灰败,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郑东平依旧是她的死穴,本以为自己早已学会从容,却原来仍是纠心疼痛着的,别人一碰,便失了分寸。
43
李一一和丁奇出国,把读书的妞妞托在她家。
和妞妞买菜回来,不知道怎么说到怀孕的问题,妞妞把脸凑到她肚前:“青姨,为什么你不怀孕?”
这话若是成年人问出,她大可笑一笑说:“我还没男人啊。”
但是妞妞,还是个孩子,于男女关系一知半解。想了想便说:“因为我还没到时间。”
“那什么时候才到时间?”
什么时候呢?她仰头笑笑,这真是个深奥的问题。
前一天,罗母还在电话里问她:“你到底找了对象没有?”
她开始是敷衍:“总是还没到时间吧。”
罗母的声音里含了惯常的凌厉:“那什么时候才到时间?”
有时候真是烦,为什么明明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却偏偏,要受到外界亲或不亲的人那么多制肘。
想狠狠地回一句:“到老了总不要你养罢!”
可是,不忍心也狠不下心,做为母亲,她总是担心自己的:一个人在外边,头疼脑热,连个可召唤的人都没有,到老了,没有老年伴,也没有人老来养。
有时候也会突发其想,找个男人,一夜情里暗偷了种子生个孩子,那样,结婚和没结婚又怎么样?她总算有了一个全心全意只属于自己的人。
但是,一看到妞妞,便知道,那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
先不管家里父母的质疑,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勇气和能力独自抚养一个孩子,单单是孩子在妞妞这般大的时候,如果稚言稚语问她:“妈妈,为什么我没有爸爸?”
彼时,她又该情何以堪呢?
晚上正吃饭,陶公子打电话过来。
避开接了,听见他在那边笑:“真遗憾现在不是春天。”
“什么意思?”
“春雷滚滚啊,春天雷多且大,我还可以报着保护的名义冲过来找你。”
她想说:“你要过来什么时候还需要找个名目了?”
可事实是,李嫣出事之后,他对她,一如她对他,都小心了很多。
中间隔了一层,外面的人看不过是一层纱,里面的人看着却不啻是竖了一道墙。
他这样说,无非是想等着她出言邀请他过来。
无声微笑,只能当是听不懂:“那我倒庆幸现在不是春天了。”
“为什么?”问完,沾沾自喜地代答,“是不是因为,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么?”
“不。”一本正经地否认,“秋冬平和,没有春雷也没有台风,所以像我这样的单身女子就少了许多被骚扰的机会。”
“唔,口是心非,可是欢迎我来骚扰?”
“错了,言行统一,我是真心实意想要改过自新了。”
“你什么时候做错过?”
“感情上的弯路也是错吧?”声音不自觉地柔和,可说出来的话却不由自主地严肃,“如果真如你所说,爱情像是一场场游戏,要不断高潮才能获得刺激,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到底是年纪大了,经不得那些刺激,所以,请允许我还是找回我想要的平和吧。”
“我不能给你平和?”
叹气:“你对我们的关系,从来就没有自信。”
如果他能给,如果他自信,如果他觉得,他真是有心想要和她好好走下去,那么,他必不会每次见她前都这般小心翼翼地打电话过来问一问。
他或者真是开始在乎她了,但是,他还没有信心自己会好好爱她。
又是冬天,临近圣诞节。
日子不愠不火地前行,她和陶黎贺像是突然都变纯洁了,小文艺青年似的,偶尔见面吃吃饭,看看电影,有时他也会吻她,但仅限于额头。
虽觉得隐有遗憾,那罗雪青也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日渐变寒的岁月里,他嘴唇上的那点温暖,也能触碰到她心里最柔软的情怀。
她真想自己能和他一样不紧不慢地等待,等待并且相信,冬天过去了,春天一定会来。
春天还没来,但郑东平却回来了。
下班,开门的时候她便已感到钥匙的不同……离开时反锁的门居然没有反锁了。
心紧紧地推开,客厅里坐着一个很久前熟悉的影子。疑是眼花,罗雪青还揉了揉眼睛,待看清了,心里顿时觉得懊恼,为什么这么久了,她怎么从没想到要将这门的钥匙换一换?
郑东平像以往一样,男主人似的坐在那里,优雅,从容。
他剪了个小平头,本来尖瘦的脸居然微微有些发胖,凌角也已不似往日那般鲜明。
但看着,仍旧是一副很忠厚老实的模样。这会看见她回来,忙站起来,微笑:“雪青,我等你好久了。”
暗暗运了好久的气,可那股子想泼他硫酸的恨劲硬是无影无踪,只得暗地叹息,问他:“你怎么会来?”
“本来只是想看看的,可是忍不住开门,发现那钥匙居然还能开开。”
果然,总是她疏忽了!
掩过情绪,淡淡招呼:“坐吧,要不要来杯水?”
心里却奇怪,要多么强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