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他们把关大哥吊起来打。他们拿了那重枷,枷在关大哥身上。真是……”旁边的声音都说不下去了,“嫂子,要是能够,快点把关大哥救出去吧。我们都怕,说不准哪天,那帮没人性的能把关大哥硬生生打死了。”
“吊起来打?枷了重枷?”明玉的眼泪被吞下去了,一把火在她心里烧着,比烙在关海沧身上的烙铁还热,目光向下,注视着他赤裸的双足和脚下的铁球,“方才,也是吊起来的?”
“没有。”关海沧忙否认,“方才,不算是刑讯。”他怎能教她知道?教她难过?
“你后背呢?给我看!”
“明玉。”关海沧又退了一步。他的锁链在白明玉的手里,手被抻着。手腕上用过刑,又吊了许久,早惨不忍睹,此时恰好被锁链箍着,掩住了,却更卡得疼痛难当,他却不敢教白明玉知道,更不肯再靠近白明玉,“你先回去吧。这事慢慢计较。”
“计较什么?”白明玉的声音那般的冷,如寒风凛冽刺骨,“他们好大的胆子!连你也敢用刑!”说罢丢了锁链转身,怒视着瘫在地上的何意,“是你干的?在他身上用刑?把他吊起来打?给他下重枷?”
何意倏然见着修罗,被油灯映住了半边的面目,那般冷得彻骨,犹如千年冰壁:“我我我……不……”话更说不出来。方才看着低眉顺眼的女子,此时大不相同,仿佛能看见杀意流泻。
“是你?”明玉迈了一步,目如剑锋,刺入人心,缓缓的抬起了一只手掌。
“明玉!”关海沧忙唤住她,“明玉,不可!”上前两步,抓住明玉的胳膊,不教她的手劈下去。
“不可什么?”明玉大张着眼睛,才能教眼泪不会一涌而出,“难道还由着他们对你用刑?由着他们如此放肆?敢对你这么重的刑?”厉声。
“何意不过是个替人动手的,杀了他于事无补。至于别的,更不能教你去了。他们无非是想教我招了,自己是江洋大盗叶锦年而已。”海沧缓缓的说,钳住明玉的手却不敢放松,“看样子怕上头逼他们紧,他们才急的。这里头有蹊跷。若是误会,将来再说。若不是,怕牵扯不小。现在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不然会打草惊蛇。”
明玉垂了头,明白海沧说的道理,却仍是受不得海沧身上的伤。她伫立了半天,才低沉的问:“你不是说,自己身上脏,不教我碰你吗?怎么现在,倒舍得来碰我了?”
海沧倏的收回手,锁链又是一阵乱响。他看见,明玉的胳膊上是一个黑红的脏手印,与她是那么的不相衬。
明玉却深吸了口气,合了眼,又睁开,面向他,绝然:“不想我去,好。把你的伤,都给我看。教我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明玉,何苦?”教她看了又如何?不过是徒惹她伤心痛心罢了。
明玉却冷笑:“我好知道,将来要怎么回报。”
何意好不容易觉得自己生死关前转了个圈,听见这话又是一抖,直接被丢在了寒冬腊月的冰河里。不过那两人已经彻底将他忽略了,只当他是无物一般。
“明玉,实在不必如此。”关海沧真的不想教白明玉看见那些伤。
“海沧,若是我写一封信,八百里加急给父亲,你觉得,父亲会如何?”明玉嫣然一笑,却如冻结三尺的冰层。
海沧哑然,无奈:“明玉……”
明玉却不再说话,只望着他。那眼里的伤痛,是什么也封不住的。那泪珠就一串串的掉下来,模糊了她的眼睛,却仍是大张着,屏了所有的表情。
海沧实在受不得她如此,只得转过身去,将囚衣脱下,执在手里。明玉的手沿着他的背抚下去,掠过哪一道道鞭痕棍疮,撩拨得他心里闷痛。那些伤,明玉看了,怎么受得了?
海沧的身上,本来旧伤多,然而这些新伤叠加着,将他旧伤全盖住了,竟是一道旧伤也分辨不出来。明玉甚至找不到海沧曾为她受过的枪伤,找不到海沧为了救她而将背脊撞在岩石上留下的那一大片疮疤,找不到海沧胳膊上那差点将他变作废人的几刀……
关海沧感觉到白明玉渐渐在他身畔蹲了下去,那冰冷的小手探着抚上了他的足。他紧躲开,转身,要将白明玉拉起,笑着:“这是做什么?脚下实在脏得很,你怎么好去碰?那腌腌臜臜,可不是你该去沾的。”
“教我看。”白明玉不肯起,手仍摸索着他的脚踝,轻轻探到脚镣的里面去,便感受到了那粗裂开来的皮肉,此时摸上去还是湿粘的,周围的皮肤更是青肿泛黑。
“明玉……”关海沧心中痛怆。怎么可以教她做这样的事情?怎能教她碰这些污秽的地方?他也蹲身下来,拉住明玉,不肯再教她手去。
“还骗我呢。”明玉抬头望他,歪着颈项,本来上挑的眉间眼角此时却垂了,“方才不是将你吊起来的?这铁球不是为了坠着你的?脚都成了这样,还来哄我?”捉住他的手,去凝视那手腕,“我方才,竟还抓着你铁链,竟还伤着你的手……”眼泪簌然而落,滴在他手腕上,渗进他伤口里。
“明玉,不是什么大事。”关海沧此时也只能由着她捉着,“以前的伤不是更重?也没什么的。”
凝视他半晌,终也只能说:“海沧,忍忍。”明玉定了心神,冷了面孔,去食篮里取了酒出来,将自己的手帕沾了酒,去擦他身上伤,“实在太脏了,若是这样放着,我担心伤口感染发了炎症。先将酒替你擦擦吧。”
“好。”海沧只是说了这么一个字。他感到了身上的冰凉和蛰痛,却是从心底暖的。
整个监里的人,都那么看着白明玉替关海沧用酒擦身子,出奇的谁也不敢出声,生怕会破坏了什么,打碎了什么。所有人所有眼睛就盯着那两夫妻。他们都听见关海沧静静的呼吸,听见白明玉滴在关海沧背上的眼泪,他们甚至听见两颗心的跳动,一个为着另一个心痛。
“海沧,我记下了。将来,我一定都要讨回来。”白明玉撂下这么一句话就要走。
“明玉。”海沧却突然叫住她,仍将那破烂肮脏的囚衣穿上,遮住自己的伤,“江湖人,必有江湖人的好。快意,未尝不是一种方式。”
白明玉一怔,颇有深意的望了关海沧一眼,就见着关海沧望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眼底里闪烁着什么狡黠。白明玉便也点了点头,却吝于给他一个微笑,冷如剑,毫不留恋的离开。
监里的囚徒都在想,是不是真的见过那么清冷又那么干净的一个女子。
看着白明玉离开了,关海沧有些无奈,自己,还是惹恼了她了。埋下心底的叹息,关海沧倒是对着仍不敢爬起来的何意淡然一笑:“怎么,何牢头,还要继续么?”
“不不不不,关,关关爷,您,您,您还是先请回吧……”何意头摇得像拨浪鼓,哪里还敢再招惹关海沧?那吊在棚顶的铁链都能被他给挣断,要是他想反抗,自己几条小命都不够了。乖乖,这位要不是江洋大盗,还得谁是?可是直要人命的地狱阎罗,黑无常啊!
“开门吧。”关海沧无视了何意的狼狈,淡淡的,仍是拖着那两个铁球走到自己监旁。
何意抖着手开门,钥匙掉了几次,才好不容易给打开了。看着关海沧进去,又仔细把门锁上,才算是松了口气。随即变了嘴脸:“关海沧,你别得意!下次不会教你好过的!哼,还不承认是江洋大盗呢!今儿就见着你的真面目了!敢威胁官差!你好大的胆子!”声嘶力竭的吼了几声,苦于够不到监里面的关海沧,也不敢去接近关海沧,便在外头号叫着泄愤。
海沧不以为意,凭着何意乱吼,只寻了块地方坐下。他从昨夜就被吊着,到现在才落了地,也实在有些累了,全身关节都被拉得痛。便只仰着头,闭目养神,等着下一次刑讯。
角落里的年轻囚犯等到何意骂完了去喝水,便爬到海沧身边:“关大哥,你可真厉害!”悄悄的竖大拇指。方才就是他跟白明玉说了关海沧被刑讯的事,实在抱打不平得很。
“下次别多嘴。”关海沧只轻轻的说,“仔细连累了你。何况,我也不想她知道。”
年轻囚犯却不解:“给嫂子知道又怎地?她定会想办法救你的!难道你不想出去?那帮混账,下次不定还用什么手段对你呢!”
关海沧却摇头:“怎么对我倒是不怕。刑讯也就由着他们,若真要想置我于死地,他们还没那个本事。我只担心明玉,她性子火爆,怕她急了,又生气,心里难过,对身体不好。”
年轻囚犯羡慕不已:“关大哥,你对嫂子真好!嫂子对你也好!”。。。
第十六章 江湖人江湖手段
张诠穿着便装,在客栈里等着,一壶茶水都放冷了,也没见他动过。因是坐的马车,他比白明玉早到当协郡三天,却也只在客栈按兵不动,等着白明玉的到来。早上的时候他眼见着白明玉进城了,才算是放下了心。
“张大人。”清冷如冰的声音,没有半点温度。
张诠吓了一跳,转身才见着那站在打开的窗口的两个人。葛巾布袍的杨怀启,和村妇打扮的白明玉。张诠见到白明玉的第一眼却打从心底里发冷,冷得如同被浸在腊月的荒原上,尽管现在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了。白明玉本就是清冷的,带着淡淡的疏离,如杏骄春,如梅傲雪。然而此时的她却更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剑,锋锐无匹,沾着便要鲜血淋漓。偏那剑还是寒冰所铸,连着皮肉都要冻结在上面,撕扯下来。
“小姐。”张诠忙施礼。
没有如常说什么客气话,白明玉走到桌旁便坐下,霜肃的面孔,琥珀的眸子凝着,右手扣住左腕,拇指在腕脉处轻轻摩挲。
杨怀启关了窗,也寻了地方坐下。他此时才注意到白明玉左腕的腕脉处有几道浅淡的疤痕,她的拇指便是在那些疤痕上抚摩着。
张诠询问的望向杨怀启,却只见着这位‘顺风神耳’茫然的摇头,显然也不明白白明玉这是怎么了。张诠只好咳了一声,打破了沉寂:“小姐,见着关爷了?”
“嗯。”白明玉淡淡的应着。
杨怀启却瞬时感受到一股杀气,泼洒在皑皑雪地上的红,浸透了那冰白,深深的,陷入骨髓,艳得绝代。随即那杀气便消泯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红与白,不过是一时幻想。
张诠实在怕了此时的气氛,只得小心翼翼的,再来问:“小姐,可是有什么主意了?”
“主意?”白明玉的语气轻微上挑,便是一道匕首“唰”地划破了布帛,“有,果然有。”似乎是笑出来的声音,却分不清究竟是讥嘲多一些,还是冰冷多一些。
张诠实在没了继续说话的勇气,也只能等着白明玉开口了。
幸而白明玉并没有教张诠久等:“杨先生,若是你,遇到这事,会怎么做?”
杨怀启一怔,却不明白为何问到自己的身上。他没敢多言,只等着。
“杨先生只管直言,我想听听江湖人的做法。”白明玉淡淡的说。
“当真想听?”杨怀启一挑眉,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也笑了,“那我就说了。若是我,便去掳了那郡守来交换。”
白明玉颔首,又转向张诠:“张大人,若是张公子呢?人说知子莫若父,张大人应该想得到张公子的行动。”
张诠却不敢像杨怀启那么放肆,沉吟了一下。
“张大人但说无妨。”白明玉明白张诠的顾虑,“这一次,我们倒是想要用一用江湖人的手段。”在监里的时候关海沧那一句无疑是来提醒她的,可以从另外的角度入手。那人想事情的时候还是如此刁钻!想当初父亲都指着他无可奈何的说“淘气”,与在人前那稳重沉厚的印象截然不同。
“如此,下官放肆了。”张诠仍是施了一礼才说,“若是犬子,怕直接便去劫狱了。”顿了顿,想了想,仍是补充了一句,“其实,若是犬子剑亭,一开始,便不会跟着走。”
杨怀启赞同:“不错。若是我,也是绝不会给他们抓起来的。”
“嗯。”白明玉若有所思,咀嚼着杨怀启与张诠的话,眼前却渐渐明晰了,仿佛有人揭开了窗帘,将室外的光洒了进来。她冷冷一笑,眼角忒斜,顾盼生姿,“既然说是江洋大盗,那便使用一些江湖手段又何妨?”那笑便再没从她眼角唇边褪下去了,清冷之外,又多了掌控全局的骄傲,“杨先生,你的消息都是要钱的?”
“不错。”杨怀启觉得,此时的白明玉身上彷如有了光,自然的散出来,充盈满室。
“一个金元宝。”白明玉淡然,“请你做我此次的参谋,如何?”
“好。”杨怀启笑了,“果然白小姐出手豪气。”白明玉只是如此说,尚未将元宝给他。本来他是概不赊欠的,然而却也不怕白明玉食言,也相信白明玉有这个财力。其实,却是他自己有了兴趣,想要掺上一脚而已。
白明玉再不客气,径直来问:“杨先生,若关海沧是某个颇有影响的帮派的重要人物,帮中人众会怎么做?”
张诠隐隐觉得,白明玉这手笔,怕要不小。
“帮中,自然要来夺人。”
“若白明玉是某个帮派帮主之女呢?”
“自家女婿出事,一帮之主怎会袖手旁观?”杨怀启大笑。
“若是白明玉与关海沧是私奔的呢?”白明玉又问,丝毫不在意这话说出来对她声誉的影响,“白家与关海沧所在之帮,尚有纠葛在,故而两人只能选择私奔。”
杨怀启却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姐!”张诠忍不住来阻止,“小姐怎可如此?小姐与关爷的婚事可是天下尽知的!小姐与关爷乃是绝配,怎能妄说私奔!”
“张大人,你却急什么?”白明玉笑着抬手虚按,示意张诠稍安勿躁,“若非私奔,为何关海沧与白明玉要在乡间隐居,种地沽酒?可不就是为了躲避关海沧一派与白家的恩怨么。杨先生,若是这种情况,会发生什么?”
杨怀启叹气:“若是如此,关氏一派与白家冲突都是会有的,甚而,关氏一派出了追击令要斩杀关海沧与白明玉也是有的。故而,隐居不但是躲避恩怨,更是躲避杀身之祸,势在必行。”
“好好好!”白明玉拍手,“如此最好!”轻巧的取了茶盏,给自己斟了杯茶。
张诠想说那茶已经冷了,当另外冲泡,却一时被那样的白明玉镇住,不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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